我一直想寫一篇文章,名字就叫田埂,因為在我眼里,家鄉最美的是那田埂。
已經記不清第一次踏上田埂是幾歲,只記得是清早,家人都要去收割稻子,我一人在家沒有人照看,就把我帶去地里。找了一塊草厚一點的綠地坐在田埂上,我就看著父母在田里勞作,彎下去的腰,就像是一座拱橋。清早很多人過來收割,到處是金燦燦的稻谷,或者已經被收割的稻草,一陣清風吹過,涼爽極了,那時候的我從來不知道這一刻的景色,有多么美好。童年里關于秋天的記憶,大部分光陰是在田埂上了,坐著或站著看人們勞作,看螞蟻爬過,看各種不知名的蟲子飛來飛去,或和他們對話或聽他們唱歌。我最喜歡打赤腳在田埂上走來走去,特別是那種草長得很茂盛但是又不是很高的那種田埂。踩下去,軟綿綿的,就像踩著云朵一樣輕飄飄。后來長大一點,媽媽就叫我下地試著插秧,其實內心世界還是很開心的,小時候的我其實不喜歡穿鞋子,打赤腳很舒服,都是大人逼著穿鞋的,想想可以打赤腳,而且是踩在泥地里,應該比田埂更好玩,感覺似乎很美妙,但是下去的我才知道,一點兒也不美妙,我一只腳插進去,根本就拔不出來,每一步都走好艱難。我開始討厭,原來那一切,都并不像我想的那般美好。后來因為媽媽身體不好,我們家再也沒種過田,所以我其實并沒有做過太多割稻子插秧的活計,只是小時候一起去玩過幾次。對,只是玩。
再次踏上田埂,是某年的暑假,外公家養了兩頭牛,和弟弟一人要管一頭。一到早上七點剛剛日出和下午五點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我們就要牽著牛去吃草。弟弟在西邊,我就去東邊,弟弟在南邊,我就去北邊。牛啊,也像人,也會貪吃好吃的。吃著吃著,就容易吃別人家的稻子或者秧苗,最怕的是它倔起來,踩到水田里的秧苗拉都拉不動。那段時間,我覺得最難熬的就是放牛的時間,每天都討厭日出,討厭日落。每天都要吃兩次,天梗上根本沒有那么多的草吃,我每天放牛的時候都在焦慮明天該把牛往哪里放,恨不得有個草原,任由它去吃。放牛的時候我唯一打發時間的游戲,是折小人,在田里找點兒人家收割了的稻穗一點點就好了,綁一個身子,剩下的就是頭發,給它折個古時候的辮子,然后把塑料袋拆開,給它穿上衣服。我就拿著她到處走,跟她說話,放牛的時候,都是牛和她陪著我。放完了我就會偷偷地給她找個床,蓋好被子,第二天過來找她。有時候會找不到,有時候也不會順路,我就會重新折過一個,就像城里的孩子玩芭比娃娃一樣。那時候,我真的好想擁有一個自己的芭比娃娃。所以,放了一個暑假的牛,那里的田埂上,隱蔽的地方藏了很多我折的稻草娃娃。一整個暑假,我走遍了外公家整個村的田埂,甚至,隔壁村的田埂。
我好像并沒有給自己家割過稻子,因為我家種地的時候我還太小,割稻子最多的時間也是暑假幫著外公和小外公家割過幾次而已,所有的農活里面,我最討厭的就是割稻子,彎腰下去要彎好久,而且好累,手上根本拿不了那么多,爸爸媽媽外公外婆他們割稻子的時候手上總是能抓住我五六倍那么多的稻子,我至今都覺得是個謎底,他們的手也沒有比我大那么多啊。而且干的田里有很多亂七八糟的飛禽走獸,有的會吸血,有的咬到會好癢,而且太陽好毒,我每次割稻子都是看著這么大的地,這么多稻子,就想,這一棵一棵割何時是個頭啊。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痛恨這種生活,或者坐到田埂上喝水。家里喝的都是井水,特別冰爽清甜。好熱好熱的時候,一大滴一大滴汗珠往下掉,沒有一點風,他們都喜歡站起來直起腰桿一起大聲地叫“嗬喲!”,他們說這樣可以把風叫過來,然后我也會學者大人一起喊“嗬喲!”,然后真的會有風吹來,我一直覺得好神奇,為什么這就可以把風叫過來。到現在我都覺得,好神奇。最討厭割稻子,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拋秧了,我覺得發明拋秧這個東西的人很厲害,至少我是敬佩的。中華上下五千年,彎腰插秧幾千年,終于可以站著播種了。爸爸還是沒有讓我下地,我就站在田埂上,抓起一大把秧苗就往空中扔,真的好爽。后來爸爸說我拋的秧苗太亂了還是讓我歇著做后勤工作。
我家沒有種田之后我對田埂的記憶全在外公家了,再長大一點之后,外公家也沒有種田了。我的暑假回歸了自己家,鄉下的孩子似乎每個暑假都會有做不完的事情,媽媽有一年暑假叫我去山上“耙柴”,然后那年整個暑假,我每天都是在樹林里度過。不是和媽媽一起在樹林里,就是我一個人在樹林里。不過大部分時間是和媽媽在我家后面的一座山上,去那座所謂的山上,要走那所謂的山下的田埂。我之所以說那是所謂的山,因為那是我那時候見過最高的山,也是爬過的唯一的山,海拔高度估計也就幾十米不會超過一百米。那時候每天走那田埂是我的噩夢,我厭倦死了每天都要做重復的事情,走同樣的路。討厭死了種在田埂上的那些毛豆。但是我其實也很輕松,因為是媽媽在挑著重重的柴。那時候媽媽老說我肩膀沒有力氣,連空扁擔估計都挑不起,我說,我以后不用挑。真的沒辦法想象媽媽是怎么擔起來的,還要走那么遠的路。每次媽媽走在田埂上,我走在后面,看著她的背影,我都覺得心里其實有點兒酸酸的。現在回想起來,我都會泛起淚光。誰又是生下來就能挑這么重擔,誰不是迫不得已總要扛起那些該扛起來的責任。
上了高中大學之后,我連家都很少回了,別說去田埂上。有了收割機,能拋秧,我再也沒去過地里。家里燒起了液化氣,再也沒有去山上撿松果耙松毛了,更沒有去樹林里找蘑菇的樂趣了,多少次我想起家鄉的田埂都哽咽快出了聲。我去百度搜索田埂,出來的圖片很美,可是沒有一張有家鄉的田埂的味道。已經忘了是七年還是八年沒走過那窄窄的討人厭的田埂,今年再次踏上的時候,是爺爺去世下葬的時候。我送了他老人家之后,說是要把靈帶回家。我們就帶著他的靈往叔叔家走,這一次,我手上沒有鐮刀,也沒有盛井水的熱水瓶,沒有耙柴的筢子,穿著干凈的小白鞋,生怕泥巴弄臟了鞋子。那窄窄的田埂,多么討人嫌,到現在還是歪歪扭扭跟我小時候踩過的田埂一模一樣。為什么那么多年過去,你還是這個樣子。
國慶節中秋準備回家,我已經兩年沒有在家過過中秋節了,兩年沒看過燒塔的樣子,兩年沒見過家鄉中秋的月亮,肯定和小時候看過的一模一樣,他們都一樣,只有我不一樣,那討厭的不一樣。我問媽媽,家里的稻谷黃了嗎,媽媽說,快了。這次回家,我好想好想,赤腳去那田埂上走一走,挑那個厚厚的草坐一坐,然后對著太陽吼一嗓子“嗬喲!”。我想走原來走過的路,去那座已經被挖空的山上。那里蓋了高高的房子,我想站在那里仰著頭想象,當年的我和媽媽,對,就是在這個位置耙的松毛。
田埂,原來,你也會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