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

我小時候喜歡看書,干爹很欣賞我愛看書

干爹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我們這號人,少了尿騷氣

多些書香氣總是好的。

后來干爹還給我取了字,字永亭。

我問干爹,永亭是什么意思。

干爹哈哈一笑,說:沒什么意思,我干兒子多,也就你以后能有點出息,我希望你能永遠有房子住。

干爹學問大,跟了主子四十多年,辦事兒從沒出過差錯。

嘉靖四十二年,小主子出生,我被干爹派去裕王府當大伴。

裕王不喜歡我,但是裕王側妃李氏很欣賞我,她知道我讀過很多書,就讓我陪著小主子讀書。

干爹說裕王是以后的皇帝,要我和他搞好關系。

干爹是主子爺在潛邸時候的伴讀,和主子爺最近,也最了解主子爺的心思,干爹說:伴君如伴虎也對也不對,主子就是主子,不僭越,懂規矩,知道收斂,就沒有什么性命之虞。他把同樣的話送給我。我記住了。

干爹說:我要你成為裕王和我之間的一座橋,這座橋成了,裕王得登大寶,你能再享三十年富貴,我也能得個善終。

我點點頭,記在心里,干爹不僅學問好,而且事情看得極準,就是前兩年,干爹私下里對我說,大小閣老活不長了。

果然不久以后的嘉靖四十一年,大小閣老相繼被彈劾罷官,現在朝里管事兒的是徐閣老了,徐閣老的兒子也接了小閣老的工部尚書,給主子爺造宮殿。

嚴閣老離開以后,干爹好像一下子就老了,他從嘉靖三十二年開始掌司禮監事兼總督東廠,總管大內。嚴閣老則從嘉靖二十七年開始擅專朝政,倆人兒一內一外,幫著主子爺打理大明的天下,交情說深不深,說淺不淺,幾十年過去了,倆人關系好過也壞過,少不了齷齪齟齬,如今兒其中一個走了,另一個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覺。

?嚴閣老走后不久,徐閣老就去找干爹,商量朝局,干爹只是微笑傾聽,不發一言。待徐閣老走后,我對干爹說,徐閣老一心為國,我們應該幫幫他,干爹斜眼睨著我,嘴角帶笑:永亭啊,你還太小,這天下是誰的天下?

?我有些懵懂,答道:這天下當然是主子爺的天下。

?干爹點點頭,說:你讀這些書還沒讀迂,當真難得,但是徐閣老心中的天下卻不是主子爺的天下,他的天下是讀書人的天下,與嚴嵩斗了這么多年,你看他曾幾何時真顧及了平民黎庶的死活?他真正在乎的只是文人的根能否存續,說到底,他還是沒走出讀書人的那個圈啊。

士農工商,大明朝少了哪個都不成,沒有農工商,讀書人去管誰?去吃什么喝什么?這世上還有一種人,認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這種人眼么前就有一個,和你關系還不錯,你說說是誰?

?我想了想,答道:干爹說的莫不是世子爺的老師,張白圭張先生?

?干爹摸了摸自己并沒有胡須的下巴,笑著點點頭:想來,這張白圭給小世子講得也是這些東西了?

? 我點點頭: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兒子旁聽過,感覺也有些道理,這張白圭宦海沉浮多年,深諳韜晦之道,其人其能其才,為兒子生平僅見,且器局極大,絕不是一般專擅制藝的庸人。

?干爹點點頭,沉吟了一會兒,道:這張白圭我也瞧著不錯,然為官為人,當為自己留條后路,行藏用舍的功夫,張白圭練得還不到家,你說,這張白圭與嚴閣老相比,如何?

?我給干爹脫了朝靴,幫他按腳,道:兒子不知道怎么說。

?干爹笑了笑,道:是不知道怎么說,還是不敢說?咱爺倆關起門兒來嘮嗑,不用太生分。

?我尷尬一笑,道:兒子真不知道怎么說。但瞅著,張先生比嚴閣老正氣些。

?干爹一整笑容,道:這話可不能這么說,張白圭雖是徐閣老的學生,可心胸度量,學識造詣,當得起青藍之喻。他張白圭心中念的是天下,卻真兒真兒的沒把主子爺放在心里。而嚴閣老要比這二人強上很多了,嚴閣老和咱爺倆一樣,認為這天下,是主子爺的天下,天下人是主子爺的子民,單從這一點上,嚴閣老被罷官也冤也不冤,嚴閣老把持朝政二十多年,與民休養生息,開源節流,外抗北方韃靼與南方倭寇,保我大明疆土,護我大明黎庶,功不可沒,從這一點上,他得到這樣的下場,冤!嚴閣老比我更懂皇上的心思,也知道皇上倚重他的背后是深深的忌憚,可他還是一門心思往前沖,甚至把嚴東樓也拉了進來,

那獨眼龍我是特別喜歡,他當官的第一天我就喜歡,可能是因為他和咱們一樣都身帶殘疾吧,那孩子聰明,通透,白胖白胖那股勁兒特像我進宮前老家的弟弟,正因為他聰明,他知道他爹想干什么,他爹像這蠟燭,想燒著自己,照亮主子爺,照亮這大明朝,不求留名,不求留財,不求蔭子孫,可他嚴東樓不想,所以他嚴東樓愛玩兒,玩女人,他娶了二十七房小妾,玩兒男人,結黨營私,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地方官他嚴黨就占了半數,玩銀子,兩江的絲綢款,兩淮的鹽稅,宮里的建造款,能貪的他貪,不能貪的他想著法兒的貪,你以為他是真缺這些東西么?他是真想要這些東西么?他是想玩兒,想證明他嚴東樓比誰都聰明!你夏言,徐階,高拱,張居正看不起我,可我就是能把你們玩兒的有苦說不出!他是作死呢啊!從這一點上說,嚴閣老求仁得仁,他不冤!

? 干爹嘆了一口氣,半躺在榻上。

? 我問:干爹,您的意思是嚴閣老早料到自己有這么一天?

? 干爹擺了擺手,說:他們父子倆都聰明,都聰明過了頭,嚴閣老把這大明朝的縫補匠做了三十年,真是從沒想過自己,他本以為小閣老會懂。小閣老確實懂了,可小閣老轉不過來這個彎,所以他變著法兒的斗氣,我們明面上看著是他和別人斗氣,其實他是和自己的親爹斗氣,子不知父,父不知子深矣?。≡僬f嚴黨,嚴黨當真都是貪官么!嚴黨當真都是庸臣么!嚴黨當真都是污吏么!那胡宗憲為了殺倭寇弄得自己身敗名裂,戚繼光,俞大猷又有哪一個不是嚴黨!你問我,為何不和徐階媾和,實在是因為我認為他的權術太過不堪!墨有五顏六色,肉有五花三層,人也分三六九等,他口里風光月霽,背地里卻怎么下作怎么來,我是個閹人不錯,但也是讀過幾本圣賢書,識得些大道理的,這等喪盡天良的事兒,我黃錦做不來啊!

我給干爹蓋上被子,又泡了一壺濃釅的龍井,干爹支起身子,接過壺,喝了一口,道:永亭,這么多年,為父圣眷不衰,看慣了別人的起起落落,悟出一個道理,人要給自己留一條后路,怎么留?就是門開的時候,讓別人先走。那些搶著往屋里沖的,一個比一個下場凄慘,你可明白?

我點點頭,道:兒子明白,兒子不爭什么司禮監掌印太監,也不爭什么東廠的都督,和張先生好好教導小世子讀書,培養一代明君出來!

干爹笑了笑:只怕到時已經由不得你嘍。伺候主子要用心,要用正心,你這一點就很好,強過陳洪,李芳。主子爺總問我,“大寫字兒”去哪兒了?怎么見不著了?我就跟主子爺說,把你送去裕王那兒給小世子當大伴了,主子爺笑笑點了點頭,說,那皇孫長大能寫得一筆好字嘍!

我眼圈微紅,知道主子爺是放心我,信任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擦了擦快掉出的眼淚,對干爹說:干爹,兒子要回裕王府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再來看您,您老多保重身子。

干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快回吧,要不裕王該生氣了。

我深揖一躬,干爹重又躺下,對我揮了揮手,我前腳剛邁出廂房的門檻,就聽見干爹說:永亭,要善始善終?。?/p>

我回頭下跪,跟干爹磕了一個頭,就回了裕王府。

后來,我很長時間沒見過干爹,嘉靖四十五年,有個叫海瑞的人給主子爺上了一道《治安疏》,文中痛斥了主子爺的種種不是,朝野上下亂了套,有人說海剛峰是裕王的人,有人說海剛峰是徐閣老的人,更有人說海汝賢是為胡宗憲鳴不平,主子爺龍顏大怒,把《治安疏》拋出去老遠,要殺海瑞,干爹把《治安疏》撿回來,又呈給主子爺,說這海瑞就是想沽名釣譽,家里連棺材都買好了,就是等著主子爺殺他,好讓他海瑞青史上留個直諫的美名,主子爺登時消了氣,沒要他的命,只是把他扔進了詔獄,那時候我還兼管著北鎮撫司,也慕名去見過這個煮不熟咬不透嚼不爛的海瑞,他瘦瘦黑黑,有點駝背,但是胡子頭發都整理得很利索。他不知道我是誰,只知道我是宮里一個掌權的公公,即使這樣,也不見他卑躬屈膝,我們聊了一會兒時事,他的見解竟然和張白圭驚人的相似。我知道,他不是裕王的人,也不是徐閣老的人,卻是張白圭,胡宗憲的同道中人。

我走的時候,他對我說:馮公公,您位高權重,請您轉告皇上,知過能改,為時不晚。

我深揖一躬,道:海大人,這話咱家沒法轉達,但是咱家可以對海大人保證,大明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海瑞回揖一躬,長久不直起身子。

我對錦衣衛指揮僉事說:皇上不想讓海瑞死,只想讓他吃點苦頭,別用刑,吃穿用度與其他監囚一般即可,我府中有兩箱書,你明兒取來送給他讀,再給他備上一些蠟燭,切記,不得說是我送與他的。

錦衣衛僉事點點頭,道:馮公公,下官這就去辦。

嘉靖四十五年的春天比往年來得更晚一些,寒風料峭,我裹緊披風,走在紫禁城的甬路上。

“隆慶初年,黃錦病逝,穆宗命黃錦名下司禮監太監滕祥等經理喪事,賜祭葬等,建享堂、碑亭,賜祠額為“旌勞”?!?------《明史》

“馮保,深州人。嘉靖中,為司禮秉筆太監。隆慶元年提督東廠兼掌御馬監事。時司禮掌印缺,保以次當得之,適不悅于穆宗。大學士高拱薦御用監陳洪代,保由是疾拱。及洪罷,拱復薦用孟沖。沖故掌尚膳監者,例不當掌司禮。保疾拱彌甚,乃與張居正深相結,謀去之。會居正亦欲去拱專柄,兩人交益固。” -------《明史 馮保傳》

“海瑞,字汝賢,瓊山人。舉鄉試,署南平教諭。.......時世宗享國日久,不視朝,深居西苑,專意齋醮。廷臣自楊最、楊爵得罪后,無敢言時政者。四十五年二月,瑞獨上疏。帝得疏,大怒,抵之地,顧左右曰:“趣執之,無使得遁!”宦官黃錦在側曰:“此人素有癡名。聞其上疏時,自知觸忤當死,市一棺,訣妻子,待罪于朝。僮仆亦奔散無留者,是不遁也。”帝默然。少頃復取讀之,日再三,為感動太息。嘗曰:“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紂耳。”......瑞無子。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絕。贈太子太保,謚忠介。瑞生平為學,以剛為主,因自號剛峰,天下稱剛峰先生。”-------《明史 海瑞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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