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道不動聲色愈合的傷痕,都可以稱作是英雄的佐證。”
換口罩之際,我再次審視了我的臉,一直以來,我都是帶著口罩示人,應該不會有多少人記得住我的樣子。
其實,很多職業(yè)者都是藏在職業(yè)背后的,比如醫(yī)生,又比如作家,他們讓人記住的東西不該是長相。
“程醫(yī)生,你醫(yī)術高明,心地又好,真的不用擔心臉的事情的。”一同來穿手術服的護士長語氣很是和善。
“沒什么,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會介意了。”我笑笑。
被送往醫(yī)院的女子正處于昏迷狀態(tài),她臉上到處是干涸的血跡,但嘴唇卻因失血過多而泛著白。女子額頭上的創(chuàng)口很小,但她小腹處以及左胸偏下的位置各有一處很深的傷口,造成傷口是兩片尖銳的玻璃。此刻,玻璃依舊殘存在她體內。
護士在救護車上對她采取了緊急的止血措施,抵達醫(yī)院后,女子馬上被送往的搶救室。我換上了手術服后,看了看全副武裝的自己,然后進入了手術室。
看得出,女子是因為車禍而受的傷,我看過了她的瞳孔,檢查了一系列的生理特征,在麻醉師完成了麻醉工作后,我開始了手術。
女子姣好的容貌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扭曲了,卻又因昏迷而陷入了一種近乎凝滯的平靜狀態(tài),我看她的臉時,心中有些異樣的情緒,但我的恍惚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這里是搶救室,時間就是生命。
需要緊急處理的是女子左胸以及腹部的傷口,最先開始的是左胸那一塊,因為此處毗鄰心臟。雖說尖銳的玻璃刺透了女子的皮膚和肌肉,但幸運的是玻璃不是那么的長,并沒有傷及重要臟器。
先是取出玻璃,然后再清理傷口、連接斷裂的血管,最后是縫合傷口。十余年來,我的手一直很穩(wěn),但這次,我卻感覺動作有些生硬,又或者說,我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
左胸處傷口處理完畢后,我開始處理女子小腹處的傷口。出于職業(yè)素養(yǎng),我對這個比較隱私的位置不會有任何的感覺,因為醫(yī)生看到的,都是病人的痛楚。我拿鑷子取出了一片片的玻璃碎片,扔在了護士端著的盤子中,這聲音聽起來有些清脆,像是死神在用手指彈響他黑色的刀刃。
我每天都在和死神作對,在我死后,我想死神一定不會讓我好過的。
雖是緊張,但手術持續(xù)的時間并不是特別的長,女子的頭部沒有收到很大的創(chuàng)傷,只是中度腦震蕩而已,雖說這也不算什么好事,但總比顱內出血要好得多。
手術完成后,我再次看過了女子的臉,心里還是有些不安與悸動。這是我操作得很好的一次手術,處理并縫合傷口,這對我來說真不是什么難題,也基本不存在失誤的可能性。
客觀的來說,女子經過了我的治療,最多只會在身上留下幾道疤痕,雖說這疤痕有些丑陋,但卻都是留在不用示之以人的地方,所以,我應當是沒有任何愧疚心理的。
說實話,我從來就不該有什么愧疚心理。
我是一個醫(y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職責,她現在是我的病人,我盡我所能治愈了他的傷,這便是我的責任,也只是我唯一的責任。
走出手術室,病人家屬立馬圍上來詢問情況,簡要的說完了幾句話安撫家屬情緒,我便匆匆離去了。我注意到有一個家屬沒有圍過來,他應該是女子丈夫之類的角色,他身上有些輕傷的痕跡,所以女子身上的傷應該與他有關系,此刻,他正坐在椅子上低著頭。
“醫(yī)生,娜娜…病人怎樣了。”我走過男子身旁時,男子拉著了我的衣服,語氣里全是懊悔與祈求的意味。
“放心吧,不會有什么大礙的。”我壓低了聲音。
“那謝謝醫(yī)生啊。”男子緊張的情緒稍稍松懈了一些。
“嗯。”我認真看了看男子的臉,然后離去了。
褪去手術服后,我換上了一個新的口罩。這個大號口罩能覆蓋掉我從鼻梁到下巴處的大半張臉,我平時總以這般模樣示人,畢竟,我的臉似乎不那么受病人待見。
坐在辦公室,我心情依舊很沉重。其實,很多病人在身體受傷的同時,還會要面對心理的創(chuàng)傷。這個,我是沒有辦法治愈的,當然,這不會是我的責任。
我只是個外科醫(yī)生,而非心理醫(yī)生,心理療傷這份工作,始終不會適合我。
女子住院期間,我去探視過幾次,雖說術后傷口有輕微感染,但在這個季節(jié)受到了這樣重創(chuàng)后,感染是在所難免的事情。探視時,我發(fā)覺女子對醫(yī)院沒有多少好感。沒有多少人對醫(yī)院會有好感,因為這里是死亡的前線。
女子和我說的話不多,基本上問的,都是傷口會不會留痕跡的事情。我知曉女人都愛漂亮,但這兩道傷口都縫了那么多針,不存在完全不留痕跡的。我的解釋雖然委婉,但女子還是很失落。
走出病房,我再次遇到了女子的丈夫,他看著我的眼睛,有些遲疑,我沒有管顧他的眼神,快步離去。
“程醫(yī)生,你最近是嗓子不太好嗎?我給你泡了些涼茶。”護士長與我在醫(yī)院里待的時間一樣長,一直都與我交情不錯。
“沒……沒什么事的,謝謝了。”我接過了涼茶,放在桌上,護士長頓了頓,轉身離去了。
又過了幾天后,我打算最后再去探視女子一次,去到病房時,女子正側著臉望著窗外。
“醫(yī)生,我的傷口會留痕跡嗎?”女子依舊在問這個問題。
“應該是會的,畢竟縫了那么多針。”我站在女子旁邊嘆了口氣。
“那還能治好嗎?”女子眼里有些淚水。
我搖了搖頭,沒說話。
“為什么治不好?你不是醫(yī)生嗎?”女子有些激動,話語間有很多責怪的意味。
“有些傷是不可能完全治好的,你只能開看一點,接受它。這也是成全自己。”我感覺心中有一些滾燙的東西涌了出來,但我卻把話語都壓抑在了心頭,轉身便準備離去。但還未等我離開床邊,女子的丈夫便沖了進來,咚的一聲跪倒在了我的身前。
“程亮,我蘇闖這輩子是沒辦法還你了,只能是下輩子做牛做馬來還報答你。”蘇闖臉上全是淚水,看著他在我面前一邊哭訴,一邊懺悔著,我心里其實并沒有很解恨的感覺,反而是一種憐憫。
我早就沒有怪罪他了,哪怕在他剛拿刀刺傷我的那一晚,我也沒有對他有多大仇恨。我既然選擇了成全他和唐娜娜,也就也有了送佛送到西的想法,我從沒想過怪罪他們什么。
“程亮?”唐娜娜忍著痛楚,突然從床上爬了起來,一把將我的口罩給扯了下來,然后一臉驚恐的看著我的臉。
我的臉其實長得一點也不難看,白凈的皮膚與鮮紅的嘴唇看起來有一些妖冶,高挺的鼻梁上是軒昂的眉宇,只是有一道疤痕,從左耳處,一直延伸到了下巴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