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張從臺歷上取下來的紙片,紙片兩面都印了毛澤東主席的照片,一張是毛主席親自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情景,另一張是毛主席和首都軍民一起歡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的情景。而那本臺歷,當年就放在父親的辦公桌上,距今已經28年了。
1988年,父親進修期滿,被安排到張城學校,任教務處主任,繼而任校長,一干就是好多年。
張城是“張城堡”的簡稱。那里確實有城堡,不是一座,而是三座連在一起的北宋古城,現在是省級文物保護單位。而這所學校,就在宋代古城旁邊的張城村,在當時算是規模比較大的一所農村學校了。
學校大門朝南,進門以后東西兩側是兩排教師宿舍兼辦公室,正對面是兩排人字梁教室,里面是小學部的五個年級。這兩排教室的后面有一大片平地,是下課后孩子們玩樂的場所,跳方,掐方,踢毽子,打沙包,抓五指,滾鐵環,孩子們的活動形式豐富且有趣。平地西墻根下,有一條上坡的路,沿這條路上去,是學校的第一個高地,上面有一排人字梁教室,里面是初中部的兩個年級。再往后沿小路上去,是學校的第二個高地,上面是操場,支著幾個籃球架子。
這是一所七年制學校,學生上到初二算是畢業,然后再去更遠的地方上初三。這種設置,造成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就是好多學生上到初二,因為家里條件所限,就輟學了。
父親到這個學校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和弟弟也轉到這所學校里來,我上初中,弟弟上小學。這之前,我和弟弟都在鎮上上最好的中學和最好的小學,這一轉,除了減輕母親的負擔之外,還表明了父親的一個基本態度,就是下決心要把這所學校辦好。
當時,所學校面臨的困難很多。主要的困難,是學風很不好。這是建立在當地人普遍的觀念之上的,他們認為孩子能識幾個字就行了,根本不奢望考中專、上大學,而且當時基本的事實是,很少有人去上高中,偶爾有想法的家庭,只是讓孩子在初三補習補習,因為考個中師,就可混碗飯吃。
現在城里人拼命抓孩子學習,是一個極端的現象,而那時候農村人根本不管孩子的學習,同樣也是一個極端,而這個極端,正是父親當時要面對的困難。
還有一個困難,是教師隊伍的建設。那時候學校里流行兩件事。一是打麻將,一是喝酒。這兩件事是不分黑天白夜、上班下班、校內校外的。那時候教師宿舍里經常傳出猜拳聲,搓麻聲,大笑聲,爭吵聲,在精彩激烈的當頭,上下課的鈴聲對他們沒有絲毫的約束力。
這個困難直接導致了第二個困難,就是由于沒有有效的組織和管理,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二年級,學生基本處在很無序的狀態中,到處是一片亂象。有個孩子把井繩甩在人字梁上學上吊,結果不小心一腳踩掉下面的凳子,被勒得口吐白沫;有個孩子捕了小蛇偷偷裝進女生的眼鏡盒里;有些學生用土做成墳堆,插上老師的牌位,趴在前面痛哭;有些孩子商量好同時剃光頭,第二天齊刷刷出現在教室里……
面對這樣那樣的困難,父親并不著急,只是一樣一樣做事情。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把自己的課上好。他給我們班既上語文課,又上音樂課。他上課很有趣,經常惹得我們哈哈大笑,基本不存在組織紀律方面的事。而這些,都建立在他平常的學養積累和幽默風趣的人格魅力之上。
給我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他的音樂課。因為地處農村,辦學條件差,學生在藝術文體方面的教育,基本是空白。為了惡補我們在這些方面的欠帳,父親憑借手中的所謂權力,將一周一節的音樂課,加成了兩節。
為了讓我們學習簡譜,他憑自己的記憶寫出了秦腔《火焰駒》的整套曲譜,用滾筒油印機一張一張印出來,并把其中的《花園賣水》一折戲的全部曲譜用毛筆抄出來,貼在教室墻上,命令我們背會。由于同學們平時就會唱這些戲,所以背起曲譜來也是極為容易,有些同學甚至能把一整套《火焰駒》的曲譜背下來。
當時學校只有幾樣簡單的樂器,一把板胡,一把二胡,一把三弦秦琴和一把小提琴。有時父親在講臺上瞇縫著眼睛,極為投入地拉著板胡領奏,全班同學在下面抻著脖子、扯著嗓子齊聲唱秦腔,場面頗為壯觀。 等到簡譜都背熟了,父親給我們講板胡、二胡以及小提琴的弦法和指法。父親使出了一股蠻勁給我們上音樂課,最后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全班大多數學生都識簡譜了,能譜陌生的歌曲,有不少人還學會了幾樣樂器。
現在見不到這樣的課堂了。但在那時,在一所很破敗的農村學校,他倡導了一種學習的風尚,形成了一股學習的正氣,使他后面的改革,得以順利地推行。
第二件,是他以真心侍同事,以愛心待學生。
父親雖然是校長,但他做的,是真正的服務性的工作。當時的教育環境,以及他自己的人格素質,都絕不允許他以威權統治一所學校。那時候的農村校長,是最能和師生打成一片的,而我覺得,父親在這方面做得更好。
當時,學校有個所謂“大灶”,在西面那排教室宿舍的把頭,是一間相對大一些的房子,里面有一口大鍋,一張杏木案板,和兩張飯桌,幾把椅子。有一次,父親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只肥羊,說要改善一下生活。沒有廚師,英語老師李靖自告奮勇,他把肥羊卸成大塊,放進大鍋里煮爛,撈出放涼以后,撕下上面的肉,分成小堆,老師能分得一份肉。老師們拿著飯盆來,李老師把肉抓進飯盆里,澆入幾大勺滾燙的羊湯,再撒一把蔥花蒜苗,看得人直吞口水。
這里面有個小插曲。一個老師只能分一份肉,但父親帶著我和弟弟,一份肉有點少了。李靖老師看出了問題,我去分肉時,他往我端著的鍋里多加了幾勺羊湯,旁邊有個老師不干了,問為什么給他們給得多?李老師特別難堪,忙說勺有數,勺有數。端回去以后,我和弟弟吃了里面的肉,父親只喝了一碗羊湯。這件小事恰好說明了當時老師們的相處,是極為平等的,而父親是絕對不會動用特權,給自己多分一份羊肉的。
父親理發的手藝高超,那時候的老師都留長發,梳分頭,有二八分的,有三七分的,有四六分的,都弄得油光發亮,絲毫不亂,而父親經常義務為他們理發。我隱約記得,好多工作上的事,父親都是邊理發,邊和老師們商量,好多事一說就推行下去。
他基本每天晚上拉板胡,拉小提琴,一些會樂器的老師慢慢聚到一起,無形中組成了一個樂隊,每天晚飯后,都要拉一會小曲,有些愛唱秦腔的老師,也跑來過癮。這樣一來,老師們中間打麻將和喝大酒的行為,就逐漸消失了。
父親不僅待老師好,待學生更好。那時候的農村孩子,特別是住校的孩子,理發很不方便,頭發太長了就拿剪刀自己收拾收拾,好多都頂著一頭亂發。看到這樣的情況,父親一有空,就給學生理發。有些孩子習慣了這一切,來到父親的辦公室門口,先取下白布門簾子,進門自己圍在脖子上,笑瞇瞇坐下等父親給他理發。
還有,當時學校沒有拉上電,有些好學的孩子自己帶了煤油燈自發地在教室里上晚自習。由于點燈的人多,要不了多久,教室里就彌漫著熗人的油煙味,一到下自習,都黑著兩個鼻孔出來。看到孩子們辛苦,父親買了幾架煤油汽燈掛在教室里給他們照亮。汽燈雖然燃燒充分,亮度高,但不好點亮,于是一到天黑,父親的辦公室里總會圍著一幫孩子打汽燒燈,燒亮了就提去上自習。
那些年,在農村,學生輟學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有一年一個家境不太好的孩子綴學了,這孩子學習不錯,父親覺得很惋惜,就幾次上門做他父親的工作,最后終于做通了。這孩子后來考上了師范學校,成了令人羨慕的“公家人”,他父親高興壞了,給父親送來滿滿一草帽旱煙末子。
經過他不懈的努力,上任沒幾年,就把這所七年制學校,辦成了八年制一貫的學校,解決了當地人的一大困難,就是初二以后,家長們再不大費周折,給孩子找初三的學校。
在學校逐步進入正軌之后,父親又開始美化校園。他找人拉來幾大車紅磚,在進大門處,砌了一堵影壁,上面用水泥堆出了“張城學校”幾個大字。在影壁后的大院子中間,砌了一個圓形的花壇,在左右兩邊教師宿舍前,砌了兩個長方形的花壇,里面分別種上各色花卉。
沒錢叫工人,這些活都是他自己干的。記得那時候,他每天下班回到宿舍,能洗出一臉盆泥水。而他的宿舍兼辦公室里面,辦公桌上放的,是墨水瓶、作業本、粉筆盒和煤油罩子燈,墻上掛的,是板胡、二胡、小提琴,地上立的,是灰刀、瓦刀、鐵锨和镢頭。
他傾盡心力的付出,最后有了回報,新辦的初三年級,在縣教育局舉行的統考中,取得了全縣第二名的超好成績,這應該是父親一生最光輝的時刻。
那時候,我們每個鄉鎮都有一所中學,而且好多中學的教學質量,比縣城的中學都要好,孩子們在家門口就能接受到良好的教育。自從撤并了農村的學校,孩子們統一到縣城上學,要家長跟著去租房子做飯。這樣一來,不僅要分出去一個壯勞力,家里的開銷也一下子變大了,幾畝薄田無法支撐,于是,傳統的家庭生活方式被打破,丈夫出外打工掙錢,妻子去縣城租房子伺候娃,老人留在家里看門,田地大多撂荒。為了解決老百姓的實際困難,好多地方又實行寄宿制,這又在事實上把孩子從小和家庭隔離,造成了新的問題。
此后,父親調離了這所學校,去別的學校任職,后來又遇到了這樣的大背景,張城學校也早已成了一片荒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