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的曇華林里,未斑駁的老房子覆蓋著年輕而繽紛的色彩,可街道仍然像很多年前一樣安靜,連墻上張牙舞爪的涂鴉也不能讓它有絲毫的喧鬧氣息。在這里,歡聲笑語是輕輕的,仿佛連呼吸都要輕一些。不是假期的日子里,每個小小的店鋪里或許就只有一兩個顧客,彭星迪這幾年很少去那里,因為離家太遠,并且再也沒有可以在一家小書店里一起發(fā)呆放空的人。
彭星迪是來跟曇華林告別的,新聞說,這里會拆遷。
前一天的夜里好像下過雨,前一天夜里沉浸在美好的夢里的彭星迪并沒有聽到雨聲,然而現(xiàn)在走在微濕的路上,看著整個曇華林都被一層氤氳的水汽籠罩,彭星迪感謝這樣的天氣帶來了一點恰好的傷感,這讓她的腳步很慢,心很靜。
這個時候的曇華林在曇華林中段的一家藝術(shù)館的二樓上有一個很小公開美術(shù)展覽,彭星迪低著頭踩著木質(zhì)的樓梯板往上走,視線里忽然出現(xiàn)一雙白色帆布鞋,彭星迪下意識地抬頭看,眼前的男生高高瘦瘦的,看起來很干凈。
石帆!好久不見的石帆。
他們是彼此曾經(jīng)的愛人,互相陪伴走過了整個大學時光。
他們經(jīng)常去的那家街道最末尾的書店早就不在了,就像他們曾經(jīng)甜蜜悲傷的時光,乘著船,隨著風,消失了。
為什么分手了呢?彭星迪似乎有些記不清了。
她只是忽然覺得,自己穿的衣服和鞋子很不搭,頭發(fā)有些亂,眉毛或許畫歪了,唇膏的顏色有些厚重。
“一個人來的嗎?”彭星迪問。
“嗯,一起?”石帆聲音有點低,帶一點沙啞,又悶又清澈,酥酥的繞在彭星迪心上。
彭星迪笑了,她站在直面陽光的方向,眼睛不禁瞇起來,應了一聲“嗯?!?/p>
彭星迪轉(zhuǎn)過頭,跟著石帆走下樓梯,進了隔壁的飲品店。
“兩杯橙汁。”石帆對著年輕的美女老板說。
“嗯,兩杯橙汁?!迸硇堑细貜土艘槐椋盅銎痤^笑著說,“其實我現(xiàn)在不太喜歡喝橙汁了。”
石帆只是笑笑,并沒有接話。沉默的有些尷尬。三月的天還有些微寒,風輕輕吹過彭星迪微卷的淺棕色長發(fā),她隨手撥了撥劉海,說:“你還是老樣子,話這么少?!?/p>
石帆咽下嘴里的橙汁,抬起頭,眼睛落在彭星迪的頭發(fā)上,說:“你卻不是老樣子了,你曾說過,不會染頭發(fā)的?!?/p>
“我曾說過,不會染頭發(fā)嗎。嗯,總要試一下嘛。”
我都沒有計算過,畢業(yè)這些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染了多少次又燙了多少次頭發(fā),我這張曾經(jīng)圓圓的蘋果臉,因為減肥也縮成了尖尖的樣子。不知道看起來有沒有好看一些,但一定不是你記憶中的樣子了。
這個喝飲料的過程,似乎漫長而無聊。
石帆望了望門外,說:“不如,我陪你上去看畫展吧,你剛剛不是想去看嗎?”
“嗯,好啊。不過其實我剛剛是隨便逛到了那里。”
他們跨過了藍色門檻,又走上了那個木樓梯。
“這是杜北的畫。”石帆說。
彭星迪看到那個落款,有點驚訝又有些開心:“他還在畫畫?真好?!?/p>
“你不也還在寫東西嗎?也很好?!?/p>
彭星迪并不意外石帆知道自己的近況,就像她也知道石帆在武漢大學碩博連讀之后,順利地留校了。
即使很久不聯(lián)系,無意中翻到某聊天工具里對方的狀態(tài),也還是會點開看一下。
這與愛情無關(guān),只不過是一種習慣。
藝術(shù)院的水彩才子杜北,和英語系那個有著清冷的書卷氣,臉上總會神情寡淡的系花張小嫻甜得發(fā)膩的愛情是學校的佳話。張小嫻是石帆的發(fā)小,彭星迪也是因為石帆才認識的張小嫻和杜北。這個時候,彭星迪覺得腦海里浮現(xiàn)不出杜北的相貌,時間太久了,五年,足以忘記一個人,更何況是不太相干的一個人。
“杜北和張小嫻,這個月底結(jié)婚,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參加婚禮?!甭曇衾?,有著影影綽綽的溫柔。
彭星迪笑:“你是想為你的發(fā)小多弄點份子錢嗎?”
“嗯。你跟我一起去,當然是只給一份紅包?!?/p>
彭星迪看著他有些認真的臉,覺得用任何語言來回應都很蒼白。
睡到四分之三的時候,彭星迪突然睜開了眼睛。沒有任何聲響的夜里,她突然醒來,猝不及防地,夢就被打碎了。夜長得太猖狂,長期日夜顛倒的寫作生活讓她總是沒有辦法完整地度過一夜。
她伸手就摸到了床頭的手機,四點多一點,比昨天更早了一點點。她翻著翻了很多遍的通訊錄,刷著白天的時候刷了很多次的微博,打開所有的聊天工具,嘴角揚了揚弧度一瞬就逝,然而她又笑了,看著突然閃爍著的屏幕上,五號的宋體字——“早晨好。”
彭星迪白皙的手指飛快地打了一行字:“嗯,早晨好。”
“晚安”
“嗯,晚安。”
彭星迪突然很期待太陽升起的時候,她想,那個時候的陽光一定比平常更明媚,萬千束光芒會拂過她懶懶散散的身體,那個時候,她的皮膚就會晶瑩剔透。
彭星迪想,她大概是很喜歡石帆的。所以在他只透露出一點追求的意思,她就有些按捺不住。通訊工具里幾年又重新開始閃爍的的頭像,像重新開始的感情,彭星迪希望它美麗鮮活。
三十一號上午十點,石帆的車里很干凈,有淡淡的煙草味。
? ?彭星迪在杜北的婚禮上遇見了很多有些熟又不太熟的人,大約記得樣子卻不記得名字的人,一張張笑臉,在飯桌的迷蒙的煙霧里只透出一個輪廓,他們的笑意卻真真切切的感染到了彭星迪。
原來,有情人終成眷屬,是這么讓人開心的一件事情。
“你們又在一起了?”張小嫻過來敬酒的時候問石帆,語調(diào)輕揚很是歡快,還沒等石帆回答,她就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秘密一樣,回頭跟另一桌的同學說:“是石帆和彭星迪!哎呀,真是的,也不早說,小迪,今天的捧花應該給你呀!我就等著喝你們的喜酒了!”
好久不見的張小嫻,怎么活潑了這么多。彭星迪只當她的話是玩笑,可在四周喧喧鬧鬧的起哄聲里,一杯倒的彭星迪又喝了一點酒,她的胳膊纏上了石帆的胳膊,細長白皙的手指握住石帆的手,微微低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嗯”
她聽到自己這樣回答。
“嗯”聲音低而有力。是石帆的聲音。
婚禮上熙熙攘攘的人,馬上又找到了新的話題,他們關(guān)注的起哄的眼睛和聲音從彭星迪和石帆的身上移走。他們的人,他們的聲音,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層隔膜,這個世界就只剩下石帆和彭星迪兩個人,他們的心跳聲,和他們十指相交的雙手。
他好像喝醉了,還是我們都醉了。彭星迪心想。
天藍的像玻璃,卻沒有像棉花糖的云。彭星迪的臉上鍍了一層金色的陽光,天氣很好,彭星迪忽然很開心,像是很多年前剛剛在一起時那么開心。
石帆說:“愿不愿意接著五年前的愛情繼續(xù)下去,而不是重新開始?!?/p>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彭星迪仿佛看到了天長地久。
?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了,所以在他們再次交往了兩天之后,彭星迪就打包了自己的幾乎全部家當,搬到了石帆的房子里。
石帆的家是兩室一廳,不大,卻也剛剛好。陽臺上種的爬薔薇長得正好,美艷動人。
從陽臺走到臥室,彭星迪頗有些巡視領地的感覺,臥室床邊上有一個造型很老的桌子,厚重的桌面,短且粗糙的桌腿,沒有上漆,呈現(xiàn)出木頭的原色。獨特的樣子讓彭星迪忍不住撫摸。
“這是舊市場上二百塊錢淘來的老桌子,本來木頭是錢紅色的,我自己用砂紙一點一點的把原本斑駁的顏色磨去了?!?/p>
彭星迪愣了一下,這么有耐心的石帆,好像格外迷人。
“很好看,”彭星迪笑說,“能工巧匠石先生,還不給你的女朋友倒杯飲料嗎?”
石帆嘴角輕輕上揚,眼睛卻笑的瞇了起來瞇了起來:“女主人在自己家里,還需要別人給倒飲料嗎?”
彭星迪愣了一下,突然發(fā)現(xiàn),這家伙的臉皮,厚了很多。
石帆看著彭星迪,眼神里有些情意綿綿的味道,然而他還是沒有看到彭星迪像從前那樣稍稍一逗就變紅蘋果的可愛臉頰。
“可是這樣呆楞楞的樣子,也還是很可愛。”石帆心想。
“時間差不多了,我約了跟導師還有師兄師姐一起吃飯,不能陪你了,你自己收拾一下東西吧。”石帆說。
“嗯。不要喝酒呀”彭星迪的話剛出口,心中就暗暗怪自己多事。跟導師在一起怎么會喝酒呢,大概會談些人生理想或者是旁人聽不懂的學術(shù)話題吧。
但是石帆還是醉醺醺地被人送了回來,彭星迪吃力地把他挪上床,卻聽見他說,師姐,我們會有很好的生活。
彭星迪僵住了,猝不及防地,想起了那年冬天時候。
在路邊的一個燒烤攤前,紅色的塑料桌椅和汗流浹背的人們互相擁擠著,那天,石帆得到了院里的保研名額,和一幫兄弟以及一幫兄弟的女朋友們一起慶功,他們說著還不太大的年紀里所經(jīng)歷的那些愛恨情仇,落魄成功,石帆喝醉了,說,小迪,我會給你很好的生活。
故事里的女主角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換掉了,然而那句深情地承諾卻和從前那么相似。
時針在走,很快就會到明天。彭星迪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點開電腦屏幕,喝一口,刪掉剛剛敲好的文字,開始寫一個月前的泰國游。沒有醉生夢死,死去活來的愛情,寫起來果然順很多。
清晨的陽光像昨天酒一樣迷人,前一夜里宿醉的石帆在清醒做好了早餐,前一天碼字碼到很晚的彭星迪剛剛起床。這個節(jié)奏剛剛好。
“嗯,不太喜歡西式的早餐?!鼻耙惶煲估锏膭谛淖屌硇堑峡雌饋碛行┐嗳?,在一個對她有愛意的男生面前,這樣的溫柔的蒼白表現(xiàn)得恰到好處。
“你從前喜歡的?!笔f。
“可是我現(xiàn)在不喜歡了?!迸硇堑嫌行┕虉?zhí)。這樣的固執(zhí)讓石帆無可奈何:“好,我知道了,樓下有一家早餐鋪還不錯,我去給你買。”
彭星迪眉開眼笑,像是大學時那樣,笑得像個孩子。
“我不喜歡這個窗簾,我們干脆換成百葉窗好不好?”
石帆有些沉默,卻還是回答說:“你喜歡的話,就換吧?!?/p>
“嗯,我還想要把臥室的那個桌子換掉呢,雖然是你親手磨出的顏色,但是真的是好老的桌子呀,抽屜上都有洞了。” ? ? “你看這個地板,顏色好丑,像我們大學時候那些被涂畫的臟兮兮的劣質(zhì)課桌的顏色。”
長久的沉默,石帆抬頭:“你不是喜歡這些的嗎?喜歡自己黑色的發(fā)色,喜歡橙汁,喜歡剛剛烤好的吐司,喜歡淺色的家具,喜歡有些老舊的物件?!?/p>
“嗯,是嗎?你記的好清楚,我自己都不記得我五年之前喜歡些什么了。”
“我們現(xiàn)在,其實一點都不了解對方。不是嗎?石帆,你不是很討厭寢室里的煙味嗎?為這個還跟你那個抽煙的上鋪吵過??墒乾F(xiàn)在你也抽煙了?!?/p>
“你不是喜歡中式的早餐嗎?尤其喜歡小籠包和豆?jié){??墒?,我看到現(xiàn)在你的冰箱里,放著好多牛奶和吐司。”
“你的床頭放的《百年孤獨》是以前你從來不看的書,你身上穿的是你以前最討厭的白襯衣,你的鞋柜里沒剩幾雙球鞋……”
彭星迪一個一個字地把話吐出來,一字一頓,一頓一停,她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蒼白的話語越說越無力,她的眼睛漸漸泛起水光,水光里印著石帆緊緊抿起的雙唇,印著石帆無力的眼神。
石帆用沉默來應對著彭星迪愈演愈烈的咄咄逼人,他突然想起五年前的一個晚上,女孩哭著說著,他聽著,不解著。他們就那樣分手了,莫名其妙地。
? ?當時針再轉(zhuǎn)一圈的時候,彭星迪不告而別,石帆也再沒有聯(lián)系她,他想,他們或許是真的不合適,五年前不合適,現(xiàn)在依然不合適,即使他真心希望他們永恒地合適下去。
他們分手的理由是什么?石帆以為是不適合,彭星迪知道不是。他們,明明可以很適合。
其實彭星迪依然喜歡吃西式的早餐,喜歡淡色的純色的裝飾,喜歡有些發(fā)舊的甚至不那么完整的老物件。
可是卻以不喜歡不適合不記得為由,分手。
石帆,我寫了很多愛情故事,美好的故事的主角從來就只應該是一男一女,互相深愛。而我們的故事里,不止一男一女,沒有那么深愛。
假如你深愛我,我走后,我的手機該有你不斷打來的電話;假如我深愛你,你的一句醉話,一段或許已經(jīng)是過往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
曾經(jīng)的溫柔時光,我們回不去的,就算是反反復復,也還是回不去。因為五年后的我們,都不肯為再次相愛而拼盡全力。五年后的我們,真摯的無瑕疵的愛情不再像是年少時候那樣,來得天經(jīng)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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