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劇不終
我的童年記憶里,有一部分是不那么愉快的體驗。
1
在我上學之前,有一段既沒有上學也沒有上幼兒園的真空時段。那段日子,爸爸媽媽工作很忙,小舅舅和哥哥要去上學,家中沒有老人照管我,而放這么一個小人兒出去撒歡又是相當有風險的一件事,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被一把鎖圈牢在了家里,全部的世界就是家里的幾個房間。
被禁錮的童心有多委屈、寂寞和煎熬,大概只有體會過個中滋味的小孩才能知道。
因為父母從醫的緣故,我家有一個大大的抽屜,里面裝滿了各式藥品和醫用器械。大概是實在太無聊,我一個人玩起了過家家的游戲,當起了醫生,接待一個個空氣中虛無的病人。
我很認真地把爸爸的聽診器翻出來,針管翻出來,碘酒酒精棉棒翻出來;再把所有藥盒全部打開來,抽出說明書逐一看過,雖然上面的字不全認識,但好歹連蒙帶猜,知道個大概;再把每瓶藥倒出幾粒或是撮出一些粉末放到小紙片上,逐一包好,寫上醫囑——“每日3次,每次1包”。
時間好難捱,好不容易等來下午小舅舅放學。小舅舅走到樓下就開始高聲叫我的名字,滿心以為開門一剎那我會飛撲過去,沒成想屋子里一片安靜,一開門看到的是散落一地的藥盒藥片,小小的我趴伏在地上昏迷不醒。
小舅舅嚇了個半死,一把抄起我向我爸媽所在的醫院奔去。跑到醫院時,小舅舅已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恰好在一路顛簸中悠悠醒來——據后來勘察現場,才知道我誤服了一些紅色粉末狀的安眠藥。
此后,被禁錮的世界里,可供游走的屋子又少了一間。
每次和媽媽一起午睡,我都用手指頭在她的頭頂上繞啊繞,把媽媽的頭發緊緊地纏繞在我的手指上,勒得媽媽喊疼,勒得我自己的手指肚發紫,我試圖以這樣的方式來拴住媽媽上班的腳步。
然而,每天午睡醒來,都是我最無力又沮喪的時刻。無論我多么用力,無一例外,媽媽最后總會在我的睡夢中成功逃脫。
2
好容易盼到了外婆來,帶我去外地親戚家周游一圈,我天天興奮得在人群里飛來飛去,像一只快活的小燕兒。
好景不長,一個月后,我被送回父母身邊,臉色蠟黃,眼白也是黃的,懨懨地吃不下任何油膩的東西,我病了,得了傳染性極強的甲肝。
我是如此懼怕去醫院,懼怕去那個布滿細菌和病痛、呻吟和哭號、針管和手術刀的地方。所以,爸爸媽媽在家里專門辟出一個小房間,作為我的隔離病房。
生存空間更小了,小成了一個牢房。除了一張床,一個五斗櫥之外,就是不足3平米的一塊空地了。
我在這里輸液吃藥,爸爸是我的主治大夫,媽媽是我的主管護士。病程漫長得要命,足足禁錮了我40多天,方才刑滿釋放出來。
中間,我不止一次眼淚汪汪地哀求外婆,“外婆,放我出去玩。”
外婆隔著一道紗門也在抹眼淚,“乖乖,等病病一好,外婆就帶你出去啊。”
我在床上一遍遍地倒立,前后滾翻,從不同角度打量這個狹窄的房間;手邊僅有的幾本小人書,都快被我把書頁翻爛了;偶爾,我會趁著大人們外出的時候,鉆進床底下呆上一陣,再頂著一頭一臉的灰塵和蛛絲網爬出來,找找密室探險的感覺。
3
再后來,我上學了。
一年級暑假剛開始的那幾天,我和鄰居小伙伴們整日漫山遍野地瘋跑,野得忘了在爸爸媽媽下班前回到家里扮好學生。
聽到爸爸循著山路而上,一路叫著我的名字找來,聲音越來越近,我嚇得心里怦怦直跳,拉了小伙伴的手,就跳進了一旁農民的莊稼地里。
我們把身子盡力藏進大大的芋葉下面,抬眼只見綠色,看不見一絲一毫天空的顏色;口鼻之間,都是天然肥料蒸發后的臭味,讓人作嘔。
因為緊張,我的兩腿很快就蹲得發麻,汗珠子從額頭慢慢爬到臉頰,再滑到下巴,又迅速摔到干裂得開口的田壟上四濺開來。
許久沒再聽見爸爸的叫聲,我小聲問同伴,“我爸應該走了吧?”
頭頂傳來一聲威嚴的爆喝,“你給我出來!”
是撅在外面的小屁股暴露了我們的行蹤。
我被爸爸拎回家一頓臭揍,同樣被捉拿歸案的,還有哥哥。
爸爸宣布,因為我們的不自覺,從明天起,關我們禁閉。噢,天哪!
悶熱無風的夜晚,我和哥哥這對難兄難妹,一人把著書桌一角坐著,相對無言。想著第二天就將失去的自由,我的鼻頭一酸,眼淚不受控制地奔涌出來。
此后的白天,成為我們最難熬的時間。
只有一窗之隔的小廣場上,孩子們的尖叫聲,笑罵聲,不成調的歌聲,皮球被重重砸在地上的悶響聲,滾鐵環的聲音,鞭子抽打陀螺的聲音,捉迷藏的奔跑腳步和倒計時的聲音,跳皮筋時唱的歌謠,匯聚成外面那個自由世界里,最歡快動聽的五彩音符,一刻也不停歇地鉆進耳朵里,令人心急火燎,又無限神往。
聰明又膽大的哥哥,終于找到一個鉆窗戶爬出去玩的辦法。
在裝有鐵柵欄的對開窗戶的上方,有一塊上翻式的小窗。大概因為它很高,又很小,怕是小偷也無法自如地鉆進鉆出,所以,裝柵欄時,可能基于成本方面的考慮,也就放過了它。
每天早晨8點,確定爸媽已經走遠之后,我和哥哥就開始了我們奔向自由的逃亡之路。先是哥哥,非常艱難地爬到高處,平伏了身子,一點點地擠出去,然后再踮著腳尖伸長胳膊,把我接應出去,再趕在爸爸媽媽下班前順窗爬回,安安靜靜地坐回書桌前。
在追求自由的時刻,我們這一對平時打成一團的兄妹倆,成了難得的同盟軍。
隱秘的快樂時光沒過多久就終止了,我都忘了怎么會東窗事發。總之,小窗被重新裝上了結實的鐵柵欄,我們通向自由世界的最后一扇窗被重重關上,暑期生活重歸寂寞和黯淡無光,心里裝滿對自由的渴望和對父母的憤懣。
在被禁足的日子里,自娛自樂成為我們唯一的選擇。
我找到的新寄托是看書。小伙伴們來“探監”時,偷來家里父母或是哥哥姐姐的書,隔著鐵柵欄遞進來,我如饑似渴地看,狼吞虎咽地看;下一天,新的一本書又被送進來,換走昨天的那本書。
很多字都不認識,但不妨礙我沉迷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里。看書,倒成了我們打發時間,消解不良情緒的法寶。
我心甘情愿地變成了故事書的囚徒。
4
或許是受這段經歷的影響,長大以后,我的性格裂變為兩個極端。玩high了的時候就是個瘋丫頭,而靜下來的時候,只要給我幾本喜歡看的書,我在家里宅上幾天不出門也毫無障礙。
離家2000公里,小時候心心念念的自由,向爸媽求而不得的自由,如今,完完全全地屬于了我。
然而,對于自由的向往和維護,卻不再拘泥于向外面那個喧鬧、有形的花花世界伸出手臂,而是向內深入到自己的內心,學會和自己獨處,擁抱那個徜徉在精神世界里的那個我——好奇心滿滿地,不斷變換角度,打量這個世界。
文:劇不終
圖:據CC0協議引用
兩個人的自留地
寫不完的凡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