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一個人的村莊

文章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海薇閣單月征文]第一期【鄉村】

我出生的地方叫通河村,村子不大,四五十戶人家。一條小河繞村而過,流過楊樹林,穿過鹽堿地,沿著一望無際的田野流向天邊。河是靜默的,偶爾泛濫卻不干涸。村是荒涼的,有孩子出生也有老人去世,只是幾年過去還是那幾戶人家。

鄉親們守著幾畝薄田度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河水帶不來外界的消息,風也捎不走村子的故事。只有鄉親們固執地相信,土地終能給他們溫飽、能令他們滿意。他們要為土地而生,也為土地而死。即使一直貧窮,也甘之如飴。

通河村是我小時候的全部世界,“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風吹過,亂了青草。花開著,紅了四季。隨便站在村莊哪個角落都能望到天邊:天邊的落日,天邊的歸雁,天邊的墳地。無遮無攔、肆無忌憚地闖進你的眼簾。

落日與炊煙、墳地與荒草、歸雁與秋天,構成村莊留給我的全部畫面。那畫面陽剛悲壯,荒涼滄桑。

我在通河村待了九年,有記憶的日子頂多五六年。少不更事的童年記憶里,那些畫面、那些人和那些事,為什么偏偏蘊藉著將老之人的情緒。

長大后我去求證過,老輩人說不記得了,同齡人又說似乎沒有發生過吧。但是那些記憶霸占著我的過去,驅走又來,揮之不去…...

9歲之后我離開通河村,跟隨下放的父親回了城。那些有關通河村的記憶,逐漸模糊,被壓在記憶深處。但是無論怎么模糊,有人提起家鄉的時候,那些記憶便清晰起來,依然固執地縈繞在腦際:關于砸夯的往事,關于杜老悶的故事,關于刨茬子的記憶。

01 砸夯

那時候的農民幾乎沒有富裕的。窮字當頭的歲月,蓋房子是他們人生的頭等大事。所以不管誰家蓋房子,鄉親們責無旁貸,都把它當成自家的事兒。

拉土進瓦打地基,砌墻上梁安窗戶,蓋房子的所有程序走下來至少三五個月。農活忙,蓋房子的事兒大多在八九月份進行。八九月份,莊稼基本不用伺候了,該鏟的鏟,該除的也都除過了。距離收割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這段時間正好用來打地基。

打地基全靠人力夯:四根木棍綁定一個大碌碡,再拴上四根粗麻油的抻繩,八個壯漢一人抬木棍的一頭立在那里。白毛巾墊肩膀,領隊起嗓喊一聲:“兄弟們,抄起來啊!”,其他人呼應:“嗨呦~”,砸夯就開始了。

夯子抬起來呀—
哎嗨喲哇。

房子好好蓋哇—
哎嗨喲哇。

一輩子不容易呀—
哎嗨喲哇。

蓋房子娶媳婦呀—
哎嗨喲哇

大家使勁砸呀—
哎嗨喲哇。

水火都不怕呀—
哎嗨呦哇

......

夯子落地,鬼神躲避。一號一夯,喊一聲砸一下,曲調雄渾有力。喊夯的音調高低錯落、跌宕起伏。跟夯的動作行云流水、配合默契。夯抬起時超過頭頂,砸下來又穩又重。砸夯的小伙子光著膀子,露出黃土一樣的皮膚,肌肉一旮瘩一旮瘩地壯實。

那時候的天一定是特別藍的,云也特別地淡,蝴蝶停在花瓣上不飛,知了躲在樹枝間不鳴,只有風從樹葉間穿過,嘩啦啦地響,還有莊稼將熟未熟的青澀味道從田野里飄來,夾雜著牛羊吃飽了青草的滿意歡叫。天地之間,方寸之地,一群年輕的小伙子,把他們原始的血性張揚成陽剛的力量。那是獨屬于農村的,獨屬于農民的,獨屬于那片土地的力量。

我在通河村那幾年,每年都能經歷過一兩次砸夯這樣的事。主家砸夯那天,父親把我往草垛上一扔就去幫忙了。我自己站在藍天下的在草垛上看砸夯,一看就是一天。

其實我那時候壓根聽不懂號子的內容,感動我的不是那些語詞,而是唱號子人從胸腔里發出的音調,以及號子本身的音律。透過那份原始和純凈,我似乎聽到一個久遠、古老的聲音在召喚我走過去,于是我的胸膛里也有聲音在激蕩,令人忍不住想要大聲呼喊,大聲歌唱。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終究還是隱忍住沒有喊出來,卻一次次地在藍天白云下的草垛上,淚流滿面。

那些喊號子的漢子永遠也不會知道,一個五歲的孩子居然被他們原始直白的喊唱感動,而且那感動足以影響她以后的人生。

我后來長大讀書,學習文化起源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勞動是文化起源的幾種說法之一。最初的原始人類不懂樂譜,不會使用樂器,但是他們每天都在勞動,勞動的時候會喊號子為自己和同伴打氣,他們也會用統一節奏的口號傳遞某種信息,這些都是音樂的雛形。

原來那些號子聲,是從遠古走來的,是從祖先傳來的。那震撼人心的力量,流傳幾千年幾萬年,依然不變。在松嫩平原的一個原始落后的小村莊,我被古樸的農民感動,被沒有伴奏的、蒼涼悲壯的號子感動。以至于往后余生,一聽見號子聲,我就有俯伏在土地上痛哭的沖動。

砸夯的號子聲令我想痛快淋漓地哭,緩緩講故事的杜老悶卻讓我想哭卻哭不出聲。


02 杜老悶

杜老悶不姓杜,我認識他的時候也不老,至于性格里的悶,也看對誰。他很多時候一整天不說一句話,也有的時候說起來就不住下。

杜老悶似乎沒有父母兄弟,也沒有妻子兒女。他總是獨自來、獨自去、獨自一人過日子。他和別人穿一樣的衣服,不同的是他的更干凈,而且上衣口袋里總是插著一支筆;他也和其他人說一樣的方言,只是他的語言比衣服還干凈,口齒清楚、語調平緩,一字一句似乎都像經過胸腔過濾之后才發出來;杜老悶還有一個習慣,就是每天晚飯后必然會出現在我家土炕的炕沿上。

杜老悶來的時候,瘋玩了一天的孩子們也急匆匆地聚攏來,或者盤腿坐在炕上,或者搬個小板凳坐在地上。夏天的時候,他們干脆席地而坐。那時,也許月亮從磨砂的窗玻璃透進一室清涼的光,也許星星沿圍滿籬笆的院子捉迷藏,也許既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只有河邊的青蛙有一搭無一搭咕嘎咕嘎地叫上幾嗓子。總之是晚上,為了省油沒點燈,夜很靜,杜老悶和緩圓潤的聲音在屋子里飄著,飄浮著一個個神秘而又美麗的故事。

杜老悶講故事,不知從什么時間開始的。我有記憶起他就在講,在我家炕頭的炕沿上,在有月光或者沒有月光的晚上。

他的故事很豐富,有牛鬼蛇神,也有女媧造人,有白娘子被鎮雷峰塔,也有岳鵬舉魂斷風波亭。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也有“左牽黃右擎蒼,千騎卷平岡”。他講完一個,我們聽一個,他再講一個,我們又聽一個。父親在暗影里抽煙,一明一滅的煙火很燦爛;我卻在杜老悶的故事里上天入地、翻山越嶺。時而歡欣、時而生氣、時而熱血沸騰、時而義憤填膺。但是他的故事從來沒有入過我的夢,入我夢的是距離村子很遠的鹽堿地,杜老悶就葬在那里。

鹽堿地不長莊稼也不長草,只有灰白色的地皮。地皮一層一層地裂開,一點一點卷起,露出里面同樣顏色的土地,土地的下面,埋葬著村里故去的人,村里人管那片鹽堿地叫墳圈子。

墳圈子里的墳非常多,一代代,一年年,一天天,故去的人一直在增加,鹽堿地卻還是那么大。土墳荒蕪了鹽堿地也豐富了鹽堿地。鹽堿地與村落隔河相望,河邊上生長著高粱和玉米。那些過世的人里,有老死的,有病死的,也有意外橫死的,只有杜老悶是講故事講死的。

那是個下雪的冬季,風很大,雪花把天和地連在一起。外面沒有光,屋里沒有燈,只有一個火爐子,聽故事的人圍著火爐子坐了一地。已經很晚了,小一點的孩子睡著了,火爐子里的火也逐漸燃盡,但是卻沒有人提議回去。杜老悶坐在炕沿上,他的身影在暗夜中只剩下一個輪廓,模糊著。他講故事的聲音從圓潤渾厚變得飄忽空靈。沒有人發現這個變化,大家在意的是故事里人物的命運,誰也沒有想到講故事的命運已經走到了盡頭。

講了一半故事的杜老悶,沒聲了。窗外狂風呼嘯,屋里卻異常寂靜。沒人出聲,他們都在靜靜地等,等杜老悶編故事下面的情節,編故事人物的命運。許是寂靜的時間有點長,父親過去拍了拍只是輪廓的杜老悶。杜老悶一頭栽到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杜老悶死了,埋在了鹽堿地里。我不知道鹽堿地的下面是不是也有一個望河村,他是不是也給地下望河村的村民們講故事。

那之后,不大的我常站在村頭眺望遠處的那片鹽堿地。鹽堿地在地平線和晚霞中間,有烏鴉銜著夕陽飛進夜幕,有涼風裹挾著樹葉穿梭在田野,于是莫名的情緒在我的心頭蔓延。

杜老悶離去了,他的故事也就徹底死了,望河村和杜老悶的聯系只剩下了那片鹽堿地。幾年之后,我走進學校坐在教室,看著老師手里舉著個小木棒站在黑板前講著杜老悶講過的故事。記憶的閘門一下子被打開,那個風雪天,那個火爐子,那個坐在炕沿上模糊的輪廓,那個飄在房梁上空靈的聲音,在我的眼里和心里,鮮活了。

那天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我的身上,眼淚卻在那時迷蒙了眼睛。

長大后我回村考證過杜老悶的故事。那時候父親已經故去,母親說她那時候只想著怎么才能讓一家人吃飽,哪有心思管什么杜老悶張老悶的事。望河村還在,老輩人卻沒幾個了,活著的不是眼盲就是耳聾,說啥都聽不懂了。同齡的人則背著原始的鋤頭、牽著頹老的黃牛,耕種在藍天黑土之間。我問他們是否還記得杜老悶,他們頂著鹽堿地一樣的頭發,抬起皺巴巴的臉,茫然地看看我半天,然后搖搖頭繼續犁地。

耕種人的背影漸行漸遠。我站在風里,默默地望著被晚霞籠罩的鹽堿地。

最后還是生產隊長的兒子告訴我一點信息,說杜老悶其實是唯一留在村里的知青,他的親人都在他下放的歲月里相繼走了,他后來明明可以回城的,但是他沒走。據說他好幾次申請修繕村頭的教室,他說他可以免費教孩子識文斷字。

生產隊長的兒子說,他也不清楚這是不是真的,他父親活著的時候說過這件事。夕陽下鹽堿地的新墳舊土里,無法分清哪個是杜老悶的。

已經作古的杜老悶,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實名姓,但在那個物質和精神都貧乏的年代,他豐富了我的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講,杜老悶也是獨屬于我的。

另外一個獨屬于我的事,就是刨茬子。

03 刨茬子的記憶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不管春天種下的一粒粟,秋天是否可以收獲萬顆子,每年的公糧上交之后,剩下的糧食怎么支撐不了五口之家一年的身體所需,就連分到手的柴禾也堅持不到下一年收獲的季節。

刨茬子是當年為數不多我能做到的幫家里添薪加柴的勞動之一。而刨茬子之后,我把自己溶于天地間的那份

刨茬子的季節在深秋。清冷的藍天,高遠的太陽,黑土地、黃落葉,陣陣秋風從樹梢穿過。我像個被苦難重壓過的真正的農民,認真而辛勤在土地上工作。

摽鍬鏟下茬子,抖落根須的泥土,最后裝進柳編的背簍。

同樣的動作重復一下午,背簍幾乎就裝滿了。我把背簍立在壟溝里,自己則仰躺在土地上。

天在我的頭上,地在我的身下,小小的我和小小是背簍在天地間渺小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那時候的我因為完成了自己設定的任務而輕松,也因為天地的博大而快樂,更因為分擔了責任而滿足。

我可能是睡著了,覺得貼合黑土的身體融入了大地,我的后背,我的四肢,我的頭以及我的頭發都不是我自己的,而是土地的一部分了。

我又似乎清醒著。我看見一行高飛的大雁向著未知的遠方,一忽兒‘一’字一忽‘人’字,在藍天下沿襲著古老而又神圣的秩序。在遠去的大雁后面,一只烏鴉從榆樹上飛起來,盤旋兩匝呱叫一聲,消失在了夕陽里。村落的上空有炊煙裊裊升起,隨著裊裊炊煙飄來的,是母親喚我回家的聲音。

那群大雁為誰來又為誰離去?那只烏鴉又為誰孤獨、為誰守著蕭瑟的樹枝?母親呼喚我的聲音是風送來的嗎,不然怎么能夠繞過村邊的榆樹林,飄過那段荒涼的田野,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幾十年前的松嫩平原的田野里,八歲的我躺在土地上,想著那些近乎無聊的事兒。

時間如白駒過隙,眨眼間我已是中年。通河村的河水依然在那片土地上流淌,村里那些熟悉的鄉親卻大多故去了。往事如煙,聚攏了又消散,但是砸夯的號子聲、杜老悶和他的故事,以及刨茬子后躺在黑土地上似有若無的思緒,卻如影隨形,充實了我的記憶,豐盈了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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