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片一向謹慎又全情投入的李安,這次進行了一個豪賭。
他選擇用120幀/4k/3D的技術(shù)拍出了《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驚世駭俗。這個技術(shù)意味著“如果一場戲要求你不好意思,他需要每一個毛孔都流露出害羞,這是藏不住的”。
為此,所有演員素顏出演,女主角克里斯汀·斯圖爾特更在開拍前進行了三個月的皮膚特殊護理。
如此創(chuàng)舉,全球卻只有五家電影院能夠完全展露李安的高峰——北京、上海、臺北、紐約和洛杉磯。
這意味著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看不到李安的付出。妥協(xié)于上映條件,他又對每個版本都進行了調(diào)整。
宣傳《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時,李安曾說,依次看過24幀、60幀和120幀,就會完全明白后者的不同。普通人倒不至于刷片數(shù)遍,但沒有120幀的情況下,你有沒有必要去看?
答案是有,因為技術(shù)之外,這更是李安的電影。
1
很多人心目中的李安不具備攻擊性,委婉柔和,沒有攻擊性,笑起來有個酒窩。外界最多形容他的詞語是:儒雅。
儒雅是一種風(fēng)度,說明對人生游刃有余、處變不驚。但事實上,李安曾經(jīng)毫無風(fēng)度可言。
偏科嚴重,高考兩次落榜,最后才通過專科考試上了臺灣國立藝專。頂著“校長兒子”身份徘徊在吊車尾的位置,這讓他總是感到窘迫。
直到選擇了電影:“我一讀電影就知道走對了路。”在自傳里,李安這么寫道自己和電影的結(jié)緣:“走上這條路,是一種原始的沖動,非做不可。”
他真的有天分,碩士畢業(yè)作品《分界線》在紐約大學(xué)影展拿到了最佳影片與最佳導(dǎo)演,一時擁躉者眾,美國三大經(jīng)紀公司之一認定他前途無限,這和學(xué)生時代挨過老師巴掌的經(jīng)歷完全不可等同。
李安終于信心滿滿,計劃留在美國發(fā)展,卻沒想到開始了窩在家里的六年。
成名之后,“煮飯夫”的六年總是被拿出來說,渲染他洗衣做飯苦熬六年終出人頭地。他也一字不落地寫進自傳,細數(shù)當(dāng)年所有拍片計劃一再折翼,即使準(zhǔn)備好劇本、選好主角配角,也能因為發(fā)行公司和制片公司談不攏而泡湯。
在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李安甚至懷疑自己來到世上只是負責(zé)“傳宗接代”……
但無可否認,這六年,是他一直堅持寫劇本的六年。終于,他寫出的《推手》獲得臺灣政府優(yōu)秀劇作獎,拿到了獎金40萬,也得到了第一次獨立執(zhí)導(dǎo)的機會。
兩年后的1992年,李安自編自導(dǎo)的電影《推手》橫掃金馬獎,實現(xiàn)谷底反彈。
后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他成為了好萊塢A級導(dǎo)演,成為了演員都想合作的導(dǎo)演。
《臥虎藏龍》:提名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dǎo)演,拿下香港金像獎最佳影片。
《斷背山》:摘奪第一座奧斯卡最佳導(dǎo)演獎。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好評如潮,橫掃各大獎項,再次拿下奧斯卡最佳導(dǎo)演。
許多人好奇他是怎么熬過那段低谷期,李安給出了答案:“當(dāng)年我沒辦法跟命運抗衡,但我死皮賴臉地待在電影圈,繼續(xù)從事這一行,當(dāng)時機來了,就迎上前去,如此而已。”這個回答十分平和。
但在很多場合,他還強調(diào)過另外一句話:“我是一個只會當(dāng)導(dǎo)演的人。”
昔日李安在片場幫人打光,“打了一上午的光,到了下午連導(dǎo)演都聽我的”——小時候被狗咬出酒窩,三十多歲還會夢見自己答不出數(shù)學(xué)題,一切都心不在焉又惴惴不安,卻對于他和電影之間的關(guān)系,堅定而清晰。
“我一拍片就會忘我,像變了個人似的。”這是李安的篤定。
2
李安講過一句話:“很顯然,我們不停地拍電影,是因為沒有答案,只有好的問題。”他出活慢,三四年一輪出新,但每次一有動作,都能給人們啟發(fā)。
最開始,他拍出了“父親三部曲”,從《推手》《喜宴》到《飲食男女》,在家常中說盡父子關(guān)系。“我的父親是我高中的校長,我讀書讀不好,走了藝術(shù)、電影這條路,家里老覺得很沒有面子,父親老希望我教書可是我就是不肯教書,就是要拍電影,兩個人也耗了30年吧。”
“父親三部曲”評價走高,他終于走出了校長公子成績差的自卑,“拍到第三部時,發(fā)現(xiàn)父親給我的壓力終于慢慢地釋放了出來”。
豆瓣上,《飲食男女》評分高達9.0。他在片中讓老父親的角色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讓他找到了青春的活力”。
這份活力同樣是給予李安自己的。從此之后,他開始了“成長”的主題,講述赤子之心,講述純真喪失,講述和世界磨合過程中的變化。
“電影就是我的生活,我選擇主題的時候常常有一種感覺,一種主題在召喚我,那段時間里面我最關(guān)心的人生主題,還有我存在的價值到底是什么,我想要那樣的探討。我探討幾次以后,因為我在成長,我就讓它自然地發(fā)生。”
演員上,他調(diào)教新人,令其脫胎換骨。
《斷背山》的凱特·瑪拉將參演這部影片視為人生三個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后來她還參演了《紙牌屋》的女記者。
爭議巨大的《色·戒》選中了湯唯。事實證明,湯唯就是“王佳芝”。
與梁朝偉的對戲,平地起驚雷。
《臥虎藏龍》中,他又發(fā)掘了章子怡的倔強。
今年9月多倫多電影節(jié),章子怡再度談起了李安那個遲遲到來的擁抱。
2000年的《臥虎藏龍》,她是李安最后一個定下來的演員,背后隱藏的的是李安的猶豫和不確定。
她回憶起當(dāng)時在片場,李安每天都會擁抱周潤發(fā)和其他演員,唯獨沒有自己。為此,她特意每天都在片場多等十幾分鐘,但仍然沒有等來擁抱。
她心懷不安,終于打定主意和李安聊聊。去片場有45分鐘的車程,特意和李安同車,但實在太緊張了。終于開口的時候,李安回了一句:“我知道,我已經(jīng)等了40分鐘了。”那一刻淚水都飆出來,章子怡卻只等來了一個“你很努力”。
李安連安慰的擁抱也沒有給出,更沒有說“你很好”。《臥虎藏龍》拍了六個月,一直到拍攝完的聚會,章子怡才終于等到了擁抱。
如今回想往事,章子怡會說,“這可能是他的一個小計謀,是他訓(xùn)練新演員的一種方式,從來不讓你覺得放松,會讓你一直覺得緊張。他像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老虎,你喜歡他但是你怕他。”
李安是真的狠得下心,而章子怡最終憑借玉嬌龍敲開了世界影壇的大門。
3
但他對自己更狠。拍《色·戒》的時候,李安在晚上一個人的時候會哭,片場困在情緒里轉(zhuǎn)不出來的時候也會哭。
早在《斷背山》之前,李安就看過《色·戒》,本不愿意拍,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心里仍是放不下:“這是用女性性心理學(xué)對抗父系社會中神圣的對日抗戰(zhàn),小小的一聲‘快走’,把幾千年父權(quán)結(jié)構(gòu)的東西瞬間瓦解,那是小女子、性欲、不道德的力量,卻巨大到讓我們深深反省。”
性情溫和的他,最終選擇了如此劇烈的劇本。拍完《色·戒》后,梁朝偉、湯唯、王力宏和他自己,都生了一場大病。時隔多年,李安仍認為這是一部自己用情至深的作品,也是自我挑戰(zhàn)的一部作品。
艱難的《色·戒》結(jié)束了,他終于嘗試3D技術(shù),卻是一山更比一山難。
水、孩子、老虎,這些在普通電影里已經(jīng)有難度的場面,李安加上了3D,也加碼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完成難度。
“有的時候你勇氣十足,有的時候你卻絕望無比”,李安如此描述自己拍攝的心境。最終,他和3000個同事,用60萬個小時完成了這部最終橫掃各大獎項的巨作,他也拿下了自己的第二座奧斯卡小金人。
“基本上我拍片的胃口很大,有很多好奇心,學(xué)到某個技術(shù),就會有快感,而且我希望做出不同的效果,令人印象深刻,我就有很大的滿足感。”
時隔四年,他帶來了《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用120幀將電影帶至從來沒有人到過的境地。
李安曾經(jīng)用“鵝的脖子”比喻過自己:“我不是很溫柔的人,我覺得做人可以很溫柔很中庸,做藝術(shù)不能手軟。我喜歡像鵝的脖子一樣,很圓潤,但是底下折了三折,這樣我覺得比較安心和對得起觀眾。”
自紐約首映以來,新片褒貶不一,評價兩極。今日(11月11日),它終于開啟了全球公映。
18世紀有一句詩歌,“我的心在高原,在雄雞鳴叫成一片的晨曦里。”120幀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很多人無法看見,但奢侈的李安在這個時代將其成真,無論有沒有成功,這都是一個開始。
對于這個開始,李安說:“與其說勇氣不如說好奇心,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有很大的好奇心,相信電影的世界比相信真實的人生還多一些,所以怎么樣叫真切、怎么樣叫存在,對我來講都是一個蠻重要的課題,我會繼續(xù)追問下去。”
說這句話時,李安已經(jīng)6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