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果的秘密

? ? ? 滾燙的太陽兀自升空,迂緩緩地朝著蒼穹頂處前行,新生們被它熱烈的光芒晃得睜不開眼,個個斂氣抿嘴,面頰大都呈現(xiàn)出一派結(jié)實的紅來。

? ? ? 肖韻華剛從復(fù)印室出來,失了神,在拐角處險撞上人,眼看資料從手中掙脫,不禁驚呼出聲,好在那人眼疾手快,上前接住,一只手抓不穩(wěn),最上頭的一套資料不偏不倚掉在她的腳邊。

? ? ? 肖韻華忙歉然的干笑道:“哦對不起!對不起!”那男人回她道:“沒事,沒事。”說著,側(cè)過身彎下腰替她拾起資料。肖韻華自覺往旁挪開幾步,細瞇著眼,從上至下將他打量了一番。高大,寬肩,年輕,南方人特有的精瘦。引得她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只見男人拿著資料朝手掌拍了幾下,上前伸出手對她笑道:“不如我?guī)湍惆??!毙ろ嵢A也沒故作推辭,坦然的遞給他,賠笑道:“那真是麻煩你了,我的辦公室在敏學(xué)樓五樓?!?/p>

? ? ? 交經(jīng)他手時,肖韻華的手指在他的手掌上摩挲而過,那雙厚實的掌心里緩緩鋪開層溫度來,略帶手繭的粗糙感,抽出手后仔細一瞧,右手指連帶沾些塵土。

? ? ? “那可巧了!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還沒問老師貴姓呢,我叫凌云華。”不由得將資料往上顛了顛。韻華回報姓名,便柔聲問道:“可是學(xué)校新招進的老師?”見他點頭,繼續(xù)道:“挺好的。你們小一輩的,我倒也少見男孩當(dāng)老師的。我這么講也不是說你沒志向性別歧視,可別誤會啊!畢竟今時不同往日,物又以稀為貴。不過又說了,干我們這一行,哪個不都得像陳年的酒,越老才越顯得其珍貴。這不,剛開學(xué)學(xué)校就要逼我教高三,頭痛死了。”云華立刻恭維道:“哪里的話,肖老師你看上去一點都不老。簡直Look? still? beautiful 呢?!比堑庙嵢A咯咯直笑。

? ? ? 這時,韻華瞥見云華后腦上停留著片金黃的花瓣,正欲替他撫弄掉,迎面卻走來一個學(xué)生,只好悻悻作罷,嘆出口氣,試圖用話語回暖剛剛的氣氛:“不過還好,主動的總比被動的來的好些。年輕的老師到底還是來的名副其實些。你初入職場是沒見過有些老師,嘖嘖,真的一點看不出為人師表的樣子。算了,點到即止。以后你慢慢會懂——有干勁有熱情,這份職業(yè)便也有意義,你說是不是?”果不其然,這話似餌,引得云華的健談噗通上鉤。

? ? ? ? 兩人有說有笑來到辦公室門口。韻華倚在門外,朝里指道:“就在過道那里,倒數(shù)第二個就是了,你放在那里就好了,辛苦你了。對了你坐哪?”“哦,我坐你對面?!痹迫A臉上騰起的紅暈全給韻華捕捉在眼。只是笑盈盈的看著他沒在說什么,輕慢的扣劃著門外的墻壁。

? ? ? 云華有事離開。韻華側(cè)開身讓他過去,可惜過道略顯窄,他的手表輕輕的磕碰上韻華手腕處碧透的玉鐲,清脆的一聲響。他寬肩處垂下的衣袖有力的扇動起一陣氣息,一縷頑劣的發(fā)從她鬢間跳脫出來,輕飄飄的在耳畔摩挲,那片花瓣不知不覺中落入了她烏密的發(fā)里,閃著金燦燦的一點光——他是走的如此匆遽迫切。

? ? ? 行至梯口,云華回望了她一眼。她身著旗袍,繡縫的朵朵玫瑰在藏藍的衣身上開滿,連枝帶葉都是紅的。遠遠只能瞧清兩條殷紅的彎柔的曲線,一點一滴將她纖細腰肢勾勒得淋漓盡致,順往而下,又被緊圓的臀擠拱開去,打著波浪瀉至袍尾,只余兩截腳踝。

? ? ? 韻華退開半步,凝視墻上教室座位安排表的某個名字,側(cè)身望向藍天,晴空萬里,玄鳥翻飛,不覺嘴角笑痕更深了些。

? ? ? ? 入夜,只亮著陽臺的燈,韻華端坐在藤椅上寫日記,身旁的風(fēng)扇呼啦呼啦吹得紙張直翻騰。韻華年輕時曾想當(dāng)個作家,把生活寫進故事,可惜那股“筆耕不輟,鐘情翰墨”的志氣,漸漸被生活磨平了。她的生活實在單調(diào)乏味,唯有打開那一柜子萬紫千紅的旗袍時,方能從中尋得一點安慰。后來進了學(xué)校還是一樣,仍舊毫無起色,好像患上某種永遠治不好的雜癥;男學(xué)生都是稚拙無味的,他們只配在夜色里與女同學(xué)喁喁情語,男老師個個謹言慎行,骨血里深沉地烙印封建的氣息,不被他們憋悶死倒也算一大幸事。活在這悶濁的空氣里好些年,如今好不容易透過來一陣新鮮的純粹的空氣,自然渴求占據(jù),自然值得行云流水的記載上一番,說不定若干年后再度翻閱,眼淚更能印證它的寶貴。

? ? ? ? 突然不知從哪飛來一只蛾子,扇翅拼命亂竄在燈泡子的周身,堅質(zhì)的墻上搖晃著它忽大忽小的影子,忽然它的翅膀像浸了鉛,直颼颼往下墜,啪嗒一聲摔在蘸果用的鹽里,鹽已化水,死死黏住它的翅膀,掙扎著,掙扎著,結(jié)果不慎從碗沿又摔了下去。

? ? ? ? 韻華合上本,揉揉眼,趿上拖鞋,移步回房。拉開柜子下的抽屜,韻華鄭重地將本子安放進去,推回的霎那,委實怔忡不安,只得拉開抽屜,細細端詳起那本日記。澄黃的封面,中心印顆桃紅的心,下頭是排花體英文:Power Of Love。韻華掀開封面去瞧里頭的內(nèi)容,又合上,掀了又合,掀了又合,反反復(fù)復(fù),最后干脆將剛寫的日記撕掉,整個本子再次回歸到空蕩蕩的一片空白。她望著那頁寫滿字的紙出神,接著蹲下身,將紙張折成紙鶴模樣,外頭的空白掩蓋住里面的內(nèi)容,借著頂上的燈鍍上層潔柔的光,這下欲使人瞧不清里面的東西,那惶惶然的不安方才消釋。

? ? ? 韻華尋來一個鐵盒子,盒蓋雕刻著精巧的花,放進紙鶴——嚴嚴實實地將這秘密藏起來,不敢明目張膽下去。

? ? ? 韋程展同學(xué)聚會回來已至凌晨,韻華聞聲從房里探出頭。韋程展也沒開客廳的燈,步伐有些搖晃,險些撞上茶幾,酒氣微醺,雙手在她華澤的肩上來回摩挲,嘴饞似的吻她。韻華忙把他推開,羞嗔的橫了他一眼,他卻移開一只手把她摟得更緊了些,韻華似喜非嗔的說道:“瞧你滿身酒氣,快去洗澡!”韋程展慵懶地笑道:“阿華,我好累,幫我洗好不好?”借著房里的光,不難看清他眼中狡黠的光芒。

? ? ? 第二天,韋程展在韻華的唉聲嘆氣中醒來,雙肘支起身,半睜惺忪的眼,對著鏡子那邊含糊問道:“怎么了?”韻華一面擺手,一面翹起蘭花,指頭輕微按在臉上的一處,焦急的說道:“你快來看!你快來看!死哦,我好像長了一顆痘?!背陶箤ぢ暸烂剿砗?,仔細看清楚了,打趣的說道:“喲呵,這好像是顆青春痘。恭喜了!恭喜了!肖小姐看來你恐怕要返老還童,重返十八歲了呢?!笔獠恢嵢A對這“老”字諱莫如深。

? ? ? 韻華旋過身,直勾勾看著他,略顯怒氣,程展自知失言,忙躬下腰,想以吻作歉,卻被她翹直了食指,直抵在他胸口處,尖棱棱的指甲刺疼了他的心口。韻華一挑眉,冷笑道:“怎么?嫌我老啊?昨晚你欲仙欲死的時候,可沒見你嫌我半分老色??!”說著,那根手指繃足了氣力,把程展彈開,順手拿起桌上的杯作勢要扔,他連忙踉蹌跑出門去,韻華皺眉喝道:“你回來!”門那邊探出半個腦袋,做出討好的模樣笑道:“老婆大人,有何吩咐?”韻華不禁噗嗤笑出聲,說道:“你今晚沒晚修吧,陪我去大勇逛街,我想買耳環(huán)——唉,自從生了肖毳,都好久沒戴過耳環(huán)了——聽見沒?”“行!行!都依老婆大人的?!?/p>

? ? ? 韻華回過身,繼續(xù)用手指頭在痘上來回打著圈,星星作痛。腦海突兀閃過凌云華的面容,嘴畔的笑竟暈上了幾分羞澀,突然醒悟,想許是情火上頭了。韻華雙手交叉,靠在椅背上,直視鏡中的自己,回想那句返老還童,思忖道:當(dāng)真老了嗎?盡管青春一去不返,但還是一成不變的鵝蛋臉,清炯的雙目也沒見染上濁黃的老氣,些許細紋在妝粉遮掩下,不細看是看不見的,容顏在運動和各色妍麗的保養(yǎng)品加持下,也顯得紅潤通透,哪里見得老的痕跡?想到這,韻華釋然的點點頭,起身輕快地哼歌,挑起衣服來。

? ? ? ? 辦公室只有肖韻華,云華進來時見其正認真忙事,尋思著便沒有招呼她。待韻華寫完教案,抬頭欲伸懶腰,卻看到了對面的云華。霎時四目相瞪,各自趕緊報以禮貌性的微笑。云華是只有眼睛在笑,因著嘴里塞著饅頭,腮幫子圓鼓鼓的突出來,要真笑起來,饅頭怕是要漏出來,叫人窘迫。遠看倒活脫脫像只賊眉鼠眼的金魚。

? ? ? 韻華好奇他吃的什么,伸過脖子往那邊探,看清了詫異道:“早餐你就吃幾個饅頭?”云華一壁咽,一壁點頭。果核大的喉結(jié)倏忽往上升,又降了下去,臉有些通紅?!澳窃趺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早餐要吃好才有力氣,才有精神——正好我泡了些花茶,給你倒去?!闭f著,韻華疾忙起身走向后頭,不給人一點回絕的余地。

? ? ? ? 倒了茶,韻華一面走,一面撮尖了嘴去吹茶面飄起的氣,云華忙起身去接,連連道謝。韻華埋怨的看了他一眼,撇嘴道:“客氣啥!唉,你們年輕人就是這樣不懂得愛惜身體?!?/p>

? ? ? 云華再見到韻華是在食堂里,一身絳紫色旗袍宛如塊剔透的紫水晶,在一群穿著迷彩服的學(xué)生間更為奪目。見她打包走了過來,云華便湊上前去與她寒暄幾句。

? ? ? ? 墨染的天空,不料顏色過于深重,直把閃爍的星光沉甸甸壓了下去,只留下道彎月供人觀賞,風(fēng)不忍見它這般孤單,吹來幾片云伴其左右,使人看了倒覺像是月的周身起霧了,那霧卻是渾黑的,貪婪的——它吸盡月的清輝,膨脹起來愈像灘飽和的墨,黑壓壓蝕在月的上頭——月便這么凄黯下去了。

? ? ? ? 韻華一路從教室踱到走廊上,風(fēng)向這面吹來,驚動了欄桿外的花草,窸窸窣窣的聲音,使人聽了心頭癢癢的。韻華下意識將吹散的發(fā)撩撥至耳后跟,抬頭間,正好看到了不遠處的凌云華。

? ? ? ? 他雙肘撐在欄桿上,面朝里,臉掩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遠看他的身影像框在兩層樓之間,縮得小小的,上身穿件杏黃T 恤,側(cè)看倒像月的上半部,略顯不足的是有些凹凸不平。肖韻華的目光就這么緊緊地蝕在他身上。

? ? ? 來往的只有學(xué)生,初來乍到,他們總是三五成群,避免陌生的惶恐。一個等在門口,催另一個,另一個不耐煩卻又不敢聲張,只等后來融入了環(huán)境,也就膩味了,便作鳥獸散了……

? ? ? 軍訓(xùn)過后,課程便如火如荼地開始進行。

? ? ? ? 因著班里為47人,再加上自己身形高挑,韋肖毳便被安排坐在后面,一人獨占兩座。

? ? ? ? 肖毳抽出課本,此時進來一人,高大的身影擋在門口,亮敞敞的光忽然暗沉沉地塌了下去。肖毳見他未穿校服,面容卻還是副學(xué)生模樣,乖巧的喊了聲老師好,他微笑回應(yīng)道:“你好,請問你們這節(jié)是英語課沒錯吧?”肖毳點頭,柔聲問道:“老師你來聽課的么?”他也學(xué)著點頭。

? ? ? 肖毳忙起身,將書包從另一座位上扯回,順帶搬回桌上的課本,輕捂嘴,道:“老師你坐這吧,我這沒人?!彼B連道謝,肖毳趁他入座時,眼尖瞟到他教案上的名字,“凌——云——華。”自顧自念了起來?!皩α送瑢W(xué),你叫什么名字?”云華轉(zhuǎn)過頭笑問道 “韋肖毳?!闭f著,怕他誤會成翡翠的“翠”,攤開課本,指著她的名字解釋道:“是三個毛的毳。”云華盯著紙上的字,若有所思的念起她的名字。

? ? ? 這時老師走上講臺,大家起立鞠躬。不料肖毳起身時凳腳撞倒了地上的水杯,云華替她撿起,肖毳只好往旁挪開,就在他起身時,他的脖頸與衣領(lǐng)處悄悄敞開一道口,肖毳順著那道口瞧見了他壯健的胸膛,霎時心頭一驚,慌忙別回頭去,尷尬的干咳兩聲,率先坐下。

? ? ? 課上,肖毳一直用左手擋住臉,右手胡亂地在本上亂畫,全然不在狀態(tài),余光時而有意無意的往云華身上瞟。每次瞟著了,總要一點一滴把他的行為往心里裝。

? ? ? ? 他會偶爾抬手看表,時不時握拳抵嘴輕輕咳嗽,突兀的喉結(jié)隨之上下滑動,屢屢被老師的幽默逗笑,還會搖搖頭,笑著自言自語上幾句——全然沒有閑的意思。

? ? ? ? 下了課,云華跟肖毳道別。她雖裝作漠然,實則他的離去卻比誰都要在意。陽光將他的影子鋪在綠油油的窗簾上,她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道影子,直至消失。肖毳無力的趴在桌上,失神看著手中的水杯,回憶起剛才的情景。兩片檸檬在水中浮動,咕嚕嚕冒著酸泡兒。

? ? ? ? 此后每有英語課,云華都從未缺席。兩人也日漸熟絡(luò)起來,肖毳褪下了那層初見生人的羞澀,云華的健談在肖毳面前初露鋒芒,時而交流學(xué)習(xí),時而侃談生活。肖毳從中得知云華原是他父親韋程展的學(xué)生,不免對韋程展心懷感激,事實在他面前變得分外殷勤起來。云華也從她口中知曉,她是肖韻華和韋程展的女兒,只把她當(dāng)做較小年齡階層的好友。

? ? ? 人生就像一幅畫卷,只等待人描繪。韋肖毳十六年的生活中,酸甜苦辣盡有其中,五彩繽紛地填滿了畫卷的前半部,但在畫卷的正中,仍是一片空白,纖塵未染。但自從凌云華的出現(xiàn),那空白處,淡淡的現(xiàn)出來一個人的輪廓,一個男人的輪廓,且日漸明晰。

? ? ? ? 在肖毳看來,這就是女生們口中常說的喜歡。她開始積攢新鮮的話題,以便他來時,趁著課間與他聊上幾句;她時常模仿他寫字的樣子,正襟危坐,食指兼拇指緊按筆端,卻怎么都握不穩(wěn),寫起字來歪歪斜斜的,特別是寫他名字時,橫豎都覺得陌生;每當(dāng)周六下午,她總要特地花上半小時看他打球,待他下場休息時,還要裝作無意路過,等他喊她才肯回過頭打招呼;她買來彩色的紙條,寫上想對他說的話,再折成星星,一顆一顆的攢,打算到來年教師節(jié)送給他。

? ? ? 肖毳跟那些有了心上人的女生不同,不會在得知心上人的名字后,欲求不滿,妄想得到更多,也不會大張旗鼓的宣揚開來;她懂得心滿意足,面對自己的愛情,她只想靜默喜歡,不動聲色。

? ? ? 雖說海南四季如春,但真到了冬天,一切都難免蒙上層清冷的紗,樹還是照樣的綠,卻毫無先前的活力,瑟縮起來,整個看起來是暗沉沉的綠,生機萎靡的綠;太陽也不肯賞臉,終日躲在厚密的云層里,沒有一點見人的光彩;天上飛的,水里游的都銷聲匿跡了。只剩那地上走的人,洋溢著喜悅,到處張燈結(jié)彩,寒冬怎么都束縛不住他們的熱情——他們一心只盼著熱熱鬧鬧的春節(jié)快些到來,快些,再快些。

? ? ? 學(xué)生老師在這頭也都殷切盼著寒假,年級預(yù)備為大家的歡樂來個錦上添花,于是趕在十二月的尾巴辦了個教職工排球賽。男老師女老師們都踴躍參加,個個玩得不亦樂乎。輪到高一年級時,不知何種原因,云華比賽時失手打斷了體育組長王興慶的門牙,眾人忙送醫(yī),王興慶卻不依不饒對著云華氣急敗壞地用方言破口大罵,大家都聽不懂,只見得他叫嚷時滿嘴噴著血,駭人的滑稽。

? ? ? 云華被嚇得不知所措,又悔又惱,好在一旁有程展安慰著。

? ? ? 當(dāng)韻華得知此消息時,頓時火冒三丈。心里尋思著:萬一王興慶執(zhí)意要把這事鬧大,再添油加醋往上頭一說,加上他在這里干了少說也有十多年,既有功勞又有苦勞,學(xué)校礙于面子,不得不令云華卷鋪蓋走人。喃喃對著空氣罵道:“這個短命千刀,都四十好幾的人了,不婚不娶,凈跟年輕小輩掙這口氣!他就這么見不得別人比他好么?這么小肚雞腸,心眼簡直比針眼小。天也不收了他!呸!哼,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凈瞎在那做賤——又有哪個女的敢嫁他。云華也是,倒霉透了遇到這種人?!?/p>

? ? ? 第二天清早,王興慶院房里來的第一位訪客便是韻華。

? ? ? “哎呀!肖老師來啦!大冷天麻煩你走那么老遠路來看望我,真是辛苦了。嗐,你瞧你,來了還帶什么禮,多見外?!蓖跖d慶起身笑臉相迎?!爸滥銗酆炔?,所以我前來助助茶興。這可是上好的龍井,當(dāng)真不要?”韻華朝他勾勾眼?!澳窃趺春靡馑??!蓖跖d慶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接。韻華哼了一聲,道:“倒真便宜你了?!?/p>

? ? ? ? 韻華脫掉風(fēng)衣,坐在床沿,只見他床上擱著個小茶幾,新鮮沏好的茶正騰騰冒著熱氣兒。王興慶收好禮回到床上,一面倒茶,一面道:“來,喝茶。驅(qū)驅(qū)寒?!表嵢A一只手卻托過他的手掌,另只手合在上面,單刀直入的說道:“老王啊,你的事我也聽說了。你說你,跟年輕小輩置什么氣呀!我跟人家是同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叫我面子上怎么過得去?再說人家挺實誠,工作也勤奮,倒不像你想的那般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吧?論事理,我得站小華那邊。但論情理,我肯定站你這邊?!表嵢A看他一直低頭,時不時點頭應(yīng)和,便繼續(xù)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若真讓人家下不來臺面,可別怪我跟你翻臉不認人??!”“韻華,你也知道,我這人好面子,平白來了這么個優(yōu)秀的人,我也是失了心竅,氣用得過了度?!蓖跖d慶那張缺了兩顆門牙的嘴,說話直漏風(fēng)。韻華道:“明白,明白,別人不明事理,我懂你就行。那就這么定了?”王興慶道:“嗯,你去代我向他道聲歉,我個大男人,那些話也說不出口,醫(yī)療費我自會付的?!薄靶校椭滥阍紫喽抢锬軗未?,我還有事就先走了。這杯茶,我先干為敬?!闭f完,韻華挽上風(fēng)衣,徑直走了,只留下道潤艷的唇紅印在瓷白的杯身里。

? ? ? 王興慶愣愣看著韻華的背影,一身酒紅色旗袍,搖搖晃晃,乍看像團明媚的火,溫暖了整間房,溫暖了整張床,溫暖了整顆心——韻華就是拿穩(wěn)了他這顆粗蠢的心。

? ? ? ? 那一天,韻華打完羽毛球回來,一身膩汗,洗完澡出來,見廚房上的鍋爐通通冒著白氣兒,程展正在包春卷。

? ? ? 韻華捏起一塊春卷,就著辣醬,送入口中,問道:“今天怎么做那么多菜?”程展答道:“哦,忘了告訴你,肖毳邀了凌老師來吃飯,凌云華,你認識的。”“什么——”韻華還沒說完,忽然劇烈咳嗽起來。程展趕緊抽紙給她,一面倒水一面急忙問道:“是不是嗆著了?平日里見你挺會吃辣,也沒見嗆著。我怕凌老師吃不慣,辣椒還特意放少了些,沒事吧?”韻華緩回一口氣,擺手道:“沒事,沒事。我得趕緊回房換身衣服,穿成這樣怎么見的了人。”說著,回房特地換了件焦糖色旗袍,腰身蘊著幾股冷艷的白梅香,耳上墜著兩朵白雛菊。

? ? ? ? 飯桌上四人相談甚歡,夫妻二人心里卻都結(jié)著一個疙瘩,與云華搭話時,下意識里都瞄瞄對方的臉色。飯程過半,韻華忽然一拍腦袋,問道:“哎呀,小華。忘了問你,你喝酒嗎?我剛釀了些果酒,喝一杯吧,不會醉人的。”云華正欲點頭,肖毳卻嘖了一聲,嗔道:“媽,喝了酒凌老師等會就不能開車回去了。”云華道:“沒事的,我等會可以打車回去,明天再回來拿車?!背陶鼓眠^酒笑道:“是啊,其實也不用那么麻煩,等會我可以送凌老師回去?!?/p>

? ? ? 臨走時肖毳送了云華一盆君子蘭,并附上一句新年快樂。待他們走后,肖毳跑進書房趴在窗口,用種羅曼蒂克般的神情看向樓下,期待云華的出現(xiàn)。冬天的太陽總是溜得很快,青藍的天早已懸著一彎皎月。

? ? ? 寒假過了幾天,韋程展一家整理行裝,回了排浦的老家。三人一進家門,婆婆最先注意的便是媳婦的肚子,瞧著還是跟原先一樣的扁平,不免失望地連連嘆氣。婆婆小名靜蘭。韻華笑著迎上去,道:“媽,你這是怎么了?大過年的,唉聲嘆氣些做什么?”靜蘭捶胸頓足道:“我白天盼著,晚上盼著,做夢都盼著,為的是你能早點給我生個大胖孫子回來,你瞧瞧,你瞧瞧。我不唉聲嘆氣,我還能做什么?”韻華柔聲安慰道:“哎喲!強扭的瓜不甜。再說二弟不也只生個女孩么,人家照樣不也過的滋潤,咱別這么封建?!膘o蘭叫嚷道:“你二弟人家去了大陸,娶了大陸老婆,做了大陸人,思想新得很,新到都不懂傳宗接代了——三年兩年都不回來一次,回來也只在清明時候——這是在海南,少拿封建壓我,我們就是重男輕女的思想,誰都改不了的封建!”韻華趕緊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小聲道:“媽你小點聲,讓肖毳聽見了多不好?!毙るヒ痪洳宦┤犨M了耳朵里,也不做聲,自顧走上樓。靜蘭啐了一口,目光洶洶地越過韻華,直射到肖毳身上,道:“有本事你讓她再爬回你肚子里,重新給我生個龍鳳胎出來——我還是那句話,生不出男孩的女人注定要被瞧不起?!表嵢A不滿的嘟嘴辯道:“不是我生不出,只是我不想生而已?!逼牌藕吡艘宦暎呋胤坷?,只留下一句:“我可不想我們韋家的香火就這樣斷送在你們兩兄弟手里?!?/p>

? ? ? 韻華來到肖毳的房間,只見她背對坐在床沿,雙肩不停的顫動,悄悄來到她跟前,看到她滿是淚痕的面頰,小尖下巴垂著兩滴新流的淚,心疼萬分,上前將她緊摟入懷,一面輕輕地替她揩拭臉上的淚,一面柔聲勸慰道:“好了,乖,我的小三毛,別哭了。你奶奶也是一時火氣上頭,說話重了些,那些話當(dāng)做耳邊風(fēng)就好,別往心里去。我的寶貝女兒,別哭了……”

? ? ? ? 韻華瞥眼望向窗外,不遠處的空地,幾個小男孩在打響炮,再遠些是一輛面包車走下來一家三口,兩個老人興沖沖迎上去,對著孫子又摟又親……生不出男孩的女人注定要被瞧不起。不覺間韻華的眼眶染上了圈紅暈。

? ? ? 元宵節(jié)那天是三妹家拜年的日子,前一天晚上她邀韋程展一家去吃飯,四人下車便見一個男孩坐在門前臺階上,手里托著一個鍋蓋,里面盛滿了雞肉,嘴上手上全是油。見著了客人,步履蹣跚往回走,朝里頭喊道:“媽!有人來了!”

? ? ? 三妹韋程千聞聲笑吟吟迎了出來,道:“快進來,大家也都剛?cè)胱偷饶銈兞??!膘o蘭卻只顧去逗那男孩,拿個紅包在他眼前晃悠,笑瞇瞇的說道:“來,仕哥,叫外婆?!背糖^他的身面向眾人,一一指道:“這是外婆,大舅,大舅母,表姐,快叫。”等他叫過一遍后才肯放他走。靜蘭心滿意足的笑道:“誒,真乖——”說著把紅包塞進他的口袋,“千女,你看上去肥了許多,不過這樣也好,旺夫?!表嵢A上前握起她的手捏了捏,附和道:“是真胖了呢!千女,發(fā)廊的生意好么?”程千引著他們往里走,笑著點頭,一頭黃短發(fā)沐浴在燈光里,耳朵垂下來一長串珍珠墜子,由大到小有序排列,眼睛卻瞧不清。早先見她是一張瘦削的臉,一頭及腰長發(fā),一雙丹鳳眼頗具媚態(tài),水蛇腰身形婀娜生姿。如今嫁了個有錢的主,一切都變了樣,整個人全給油肉囤滿了,眼睛跟著被臉上兩瓣肉擠著搡著,卻又無處可去——天生的尖細嗓子倒依然如故。

? ? ? 靜蘭剛坐下,便湊身問道:“丹女,該有六個月了吧?”四妹韋程丹點點頭,回答道:“剛滿六個月,前陣子剛?cè)フ誃 超來……”靜蘭急迫的打斷道:“照了男的女的?”一聽是個男孩,臉上頓時漾開層舒心的笑來。程千接下去道:“國家前年不是剛開放二胎政策么?我跟他爸打算忙完這陣就再生一個。大嫂啊,你跟大哥也得開始籌劃籌劃了,以前是政策沒開放不敢生,現(xiàn)在政策出來了,得趕緊加把勁?。〔蝗荒阏f以后家產(chǎn)遺傳給誰呀?難道大嫂覺得自己老了生不動么?還是大哥你老了生不動?”說著,咯咯笑了起來。五妹是程千店里的幫工,識色附和道:“是??!大嫂,你也該再生一個了,不然肖毳一個人多孤單?!背陶怪肋@是犯了韻華的大忌,趕緊圓場道:“是我老了,是我老了,你大嫂還年輕得很。來,來大家快吃啊!”靜蘭心想正好借著千女出出心中這口氣,也不做聲。韻華正和著蘸料,聽了這一番話,夾著筷子的手使差了勁,碟子失了平衡,往一邊傾去,里面的蘸料淋淋的流了出來。正要反唇相譏,仕哥跑了進來,舉著空空如也的鍋蓋道:“我還要。”程千朝肖毳擺手道:“去,去,你去叫表姐給你夾?!辈淮?,一個勁推他,結(jié)果絆了一腳,幸好抓住了肖毳的外套才不至摔倒。三妹夫楊濱在另一頭拍手喚道:“仕哥,仕哥,過來這里喂你?!毙るゴ烁缫凰墒郑⒓闯榛赝馓?,只見草綠的外套揩了油漬漬的五個手印子。

? ? ? ? 楊濱邊夾菜邊問道:“肖毳,你成績一個學(xué)期來怎么樣?”肖毳淡淡答道:“一直徘徊在一百名左右,還有上升空間。”楊濱道:“那不錯??!要繼續(xù)努力??!”程千卻嘖了他一聲,道:“嗐,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嘛?沒有用的。要我說,肖毳你出來后就當(dāng)個老師,別想其他有的沒的,多好。到時三姑負責(zé)幫你做媒,準保幫你找到個好人家。還是人家古話說的在理,女子無才便是德。再說,我們肖毳又生得這么漂亮,也不怕沒人要,別聽你姑丈講的。”韻華終是忍無可忍,厲聲道:“千女,你說這話要仔細分寸?。‰y不成你要我家肖毳學(xué)你,蹉跎青春去釣凱子?搞笑!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話你也說的出。這個小破地方封建是封建了點,但還不至于這么板板眼眼,女子無才!何來德何來能?難不成這輩子要她靠男人過活?當(dāng)老師,要是自己喜愛就罷了。要是不喜愛呢?——”韻華本想說“還不如去死!”,但覺“死”字忌諱,改口繼續(xù)變本加厲道:“生無可戀啊跟你講。學(xué)生都欺負到你頭上了,你也是不能罵他三句兩句的。哼!我們肖毳將來是要去大陸做大陸人的。為的就是不要生活在這種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成為像你們一樣的人——給豬油蒙了心,腦袋勾了芡。時代在變化,這腦袋也該裝進些新東西了?!?/p>

? ? ? ? 程千被她說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好不難堪。韻完挑挑眉冷笑道:“既然你打算再生一個,一心這個名字好不好?正好與你先前的那個孩子一意相配,一心一意多好,就要這個怎樣?……”程千一聽慌得直打顫,臉上堆疊的肉,像碰著了火,一灘一灘的塌抖起來——像是要哭。幸好靜蘭及時打斷了:“夠了!都少說兩句?!贝蠹叶汲蜓廴プ⒁鈼顬I和他父母,好在他正喂著仕哥,也沒注意去聽,兩個老人耳朵都背也沒聽清。想當(dāng)初,一家人作好作歹好不容易幫她瞞下了先前未婚先孕,有過一子的事,這才嫁了出去。今日差點露餡,眾人心里不免對韻華有點責(zé)怪的意思,程千更是恨得牙癢癢,拽過仕哥,尖聲道:“走,我?guī)愕角懊嫒コ?。”說著,迅疾的夾走了盤里的兩塊雞腿。

? ? ? ? 年就這么匆匆忙忙的過去了,臨走時,靜蘭捎給了韋程展一句話:“實在不行,今年就離了吧?!?/p>

? ? ? ? 程展為人風(fēng)趣幽默,健談爽朗,人也長的高大,全然沒有一點中年男人特有的油膩的氣息,家庭美滿,加上前年靠彩票一夜暴富,搖身一變成了校里頗具名氣的大富翁。就是這樣一個人人敬慕的對象,卻時常表現(xiàn)出不安的模樣。只因他的心被生活蝕去了一塊,空的,虛無的,急需填補的,可他不敢細究蝕缺的部分,因為他怕弄清了,現(xiàn)有的一切恐將土崩瓦解。

? ? ? ? 一天,他在日記里寫道:今見云華,改眉換目,俊郎小生……竟覺心切慕之。不禁驚疑……此情恐將難休。到此,他幡然醒悟,哪有什么如有所失,不過是到了回光返照的年紀罷了。

? ? ? 云華呢,依舊以一個學(xué)生謙遜有禮的態(tài)度向程展質(zhì)疑問難,兩人時常坐在梧桐樹下的石凳上,由他駕輕就熟地傳授著十多年的經(jīng)驗,這時的云華便完完全全的是個學(xué)生了,他低伏著身子,奮筆疾書記下一字一句,手臂上突出幾條青筋,卻絲毫不敢抬頭看他。只有在程展喝水的間隙,他才敢抬頭看他一眼并提出疑惑,緊接又握起筆低下頭去。一次程展裝作要喝水的樣子,趁他抬頭的剎那,居高臨下的看著他。他紅了臉,像顆山楂,像個蘋果,像個西紅柿,總之是各類富含生命力的紅的總和,含著未熟透的紅,其間泛著斑駁的青澀。深邃的眼中映著彼此的面容,樹上傳來幾聲鳥啼,細密的陽光自葉縫中傾瀉下來,不知照亮了誰人心頭的秘密?一陣清風(fēng)掠過平靜的人工湖,無意漾起漣漪,怎料那水波竟沿著他留下的痕跡心甘情愿的追隨而去。

? ? ? ? 六月,紫檀花一樹緊接一樹,轟轟烈烈的開滿了校園,金燦燦的花一簇緊挨一簇綴滿濃綠的枝頭。這一天,云華打完球趴在欄桿上休息。瞧見肖毳路過操場,正欲揮手招呼,忽地刮過一陣熱烈的風(fēng),空中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金色的花瓣雨,落在水泥和成的小道上,點點滴滴遠看好像陽光捻下的金粉;有的被風(fēng)旋聚到紅跑道上,一灘一灘的,給近視眼看到,倒疑心不知誰灑在地的西紅柿雞蛋。引得她駐足觀望,滿心歡喜著伸手去接那些簌簌落下的花瓣,沐浴于這場與風(fēng)與花的邂逅中。美景襯佳人,當(dāng)是美不勝收。

? ? ? ? 云華看得呆了。肖毳的美與她母親的美截然不同,她母親的美是熱辣辣的,極具挑逗性,且富有誘惑力。仿佛干柴上肆意熊燃的烈火,搖曳生姿,霸占掉周身的光芒,使人無法移開視線,炙烤著人的心,盡管欲罷不能,卻又不敢輕易上前,只能任其閃動著,奪目著,就算移開了眼,視網(wǎng)內(nèi)還是那團明晃晃的火光,閃動著,奪目者。而肖毳則是不施粉黛,簡單又純粹的美,既賞心又悅目——到底是張不諳世事的白紙,相較于她的母親,只是缺少一星燎原的火。

? ? ? 嬌嫩的花始終擋不住盛夏的摧殘,不過幾日,便枯了,散了,敗了,消失在人來人往中,樹上也只剩下光禿禿的綠,絲毫未見其來過的痕跡。

? ? ? 這天下午,程展如往常一樣寫完日記,心滿意足的賞閱起來。正喝著茶,韻華推門走了進來,手里提著在商場征戰(zhàn)了一下午凱旋而歸的戰(zhàn)利品。程展嚇得一骨碌站起來,茶水噴了自個一身,茶杯慌忙之中沒放穩(wěn),顫巍巍的朝日記傾斜倒去,連著潤濕了桌面,水順著桌沿,一滴接著一滴直往下墜。韻華瞧他一身的狼狽,噗嗤一笑,道:“見到我反應(yīng)這么劇烈干嘛,這么怕我么?早知道進來前我先敲門好了。喏,窗口那里還有太陽,快拿去晾。我去拿拖把來?!背陶古滤鹨?,只好照做。那本日記就這么險凜凜地晾在窗沿上。程展聽見了韻華的腳步聲,三步并作兩步走出書房,喊道:“阿華,先幫我處理一下這身衣服??茨闶斋@頗豐,快帶我去試試新衣服。哪呢?在哪呢?你放哪了?”韻華一聽,拐回房里,滿臉的自豪之色,弄眉擠眼道:“放心,由我出馬,準保都是你滿意的?!?/p>

? ? ? 肖毳正走著,腳邊忽然啪嗒掉落下來一個東西,定睛一看是個本子,撿起來抬頭想要看清本子的來處,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位置正對著程展書房的窗口。整個本子被水浸濕,字里的墨水黑糊糊的覆滿了紙張,盡管如此,但還能依稀辨出上面的字跡。她翻開首頁,果見上面隱隱綽綽寫有程展的名字。注意到本上的一頁折進一角,伸手一翻,心上一驚,縮回手來。云華!他的名字竟出現(xiàn)在爸爸的日記里,在好奇的驅(qū)使下,她順著云華二字往下讀,里頭的內(nèi)容卻嚇得她花容失色,泫然欲泣,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所然。她只覺自己的心像置于鐵板上,經(jīng)受著一次又一次更為猛烈的錘打。她的心在痛苦的呻吟,像要碎成兩半,一半是親情,一半是愛情。

? ? ? 程展急沖沖地跑出家門,險些撞上門口的肖毳,尷尬的說道:“回來啦,快進去吧,我有些事要去處理?!币矝]太注意肖毳不對勁的臉色。

? ? ? ? 程展來到樓下,找遍四周也沒見到那本日記,又急又惱,心想肯定給人撿走了。來到對街的五金店,問老板借來監(jiān)控查看,盡管隔得遠,但他堅信不會看錯,那人正是自己朝夕相處的女兒。

? ? ? 此時每家每戶都傳來油在鍋里噼啪作響的爆炸聲,在這片富有煙火氣的聲音中,他像個罪孽深重的犯人絕望的緩步走向?qū)徟械男虉觥?jīng)的家。是的,他辜負了一個女人的一生,儼然是個精神上出軌的負心漢,他該死,這是第一重判決;他對自己的學(xué)生心存歹念,枉為人師,該下地獄,這是第二重判決。雙重的判決,足以剝奪他茍活于世的權(quán)利。云華!程展猛地抬起頭,轉(zhuǎn)身沖下樓。在接受這最后的處決之前,他必須找到他,他必須告訴他自己心底的秘密,總比經(jīng)他人之口輾轉(zhuǎn)傳入他的耳中來的好些,他必須讓他明白,他愛他,盡管他的愛是荒唐的,招人唾棄的,不可理喻的,他也該讓他親耳聽到。

? ? ? 他為他背負上一段婚姻的毀滅,走上一條無人問津的路。

? ? ? ? 程展急切的找遍了整座校園也沒見到云華,于是駛車前往他的住所,萬物在他眼中都只是迅疾的閃過,只留下模糊的尾影,唯獨清晰的只有紅黃綠三團光暈,各式色彩渾雜于一體,在人看來就像幅斑斕的抽象畫。

? ? ? ? 月上柳梢,霓虹四起。這個小鎮(zhèn)的另一幅畫作徐徐展開。

? ? ? ? 樓道里的聲控?zé)艚o咚咚的敲門聲直吊著,折磨著,不能熄滅。程展心想也許云華不在家,拿出手機,盡管他想見到他,但真有跡可尋到他,卻又捉摸不定的痛苦起來。樓道的燈驀地暗了下去,程展按下關(guān)機鍵,坐在臺階上點起一支煙,黑暗中只見得那一星火光,恍惚間便被黑暗銷蝕殆盡,過不了一會又接著閃爍了起來。

? ? ? ? 肖毳待所有人都回家了,方才拿著鑰匙開了辦公室的門,來到程展的座位上拉開抽屜,將那本日記放了進去,抽回的剎那,雙腿一軟,蹲下身掩面痛哭起來。為誰而落的淚……一半是親情,一半是愛情。

? ? ? ? “老師?你怎么在這里?”云華詫異的問道。只見程展頹喪的倚墻坐著,地上滿是煙頭,煙灰高高的在他腳下墳起?!袄蠋?,你還好么?”云華一面說一面掏鑰匙。程展拍了拍地,有氣無力的說道:“坐下,我有些話要對你說?!睙粲烛嚨匕盗讼氯ィ诎抵兄荒芸辞逅妮喞?。程展湊近云華,身上飄出襲人的煙草味,淡淡的說道:“聽著,肖毳看到我寫的日記,里面有一些關(guān)于你的內(nèi)容。我不能容許那里面的內(nèi)容經(jīng)由她來告訴你,事到如今,我只能坦白。云華,我愛你。我愛你,你聽見了沒?”程展伸出手箍在他的后頸上,輕輕地搖憾,半晌不見他作答,程展無味的笑了兩聲,抽出最后一支煙,把火機塞到他懷里,夷然的說道:“我本以為這個秘密能藏一輩子的……奈何,唉,造化弄人吶!來,云華,替我點了這最后一支煙,我就走?!?/p>

? ? ? ? 在火光的照拂下,兩人的面龐鍍上一層暖紅的光暈——程展把臉湊得更近了些,眉眼低垂不敢看他。云華抽掉他嘴邊銜的煙,松開發(fā)火機,光又驀地暗了下去,悄聲說道:“我心里也有一個秘密,很早就想告訴你了。”程展張眼看他,卻猝不及防地被他吻了上來。唇邊涼涼的,也許是他嘴唇的溫度,或者是他的眼淚也說不定,總之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的,令他彷徨失措。

? ? ? 他對程展的愛自學(xué)生時代便已萌芽。他始終矢志不渝堅定地愛著他,哪怕他們注定不會相愛,但他只想愛他。

? ? ? 兩人初敞心扉,加上情欲上頭,不由得云雨一番。

? ? ? 程展撐在窗沿上,凝視遠方,遠處參差不齊的樓房只露出小小的半截,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色里,亮著影影綽綽的燈火。黃澄澄的路燈下,只坐著個賣檳榔的老嫗。迷蒙的天際涌來大片黑灰的云,激起急驟的風(fēng),吹響樓下的鐵門,嘎砰……嘎砰……嘎砰……馬路上時不時馳過幾輛車,轉(zhuǎn)瞬便被重重疊疊的樹影掩去蹤跡,也許他們?nèi)ネ恼羌业姆较颍€有家嗎?

? ? ? ? 程展打開手機,里頭顯示有三個韻華的電話和一則肖毳的信息,內(nèi)容是:那本日記我給你放辦公室里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 ? ? 云華雙手枕在腦后,靜靜地注視著墻角的落地鏡,鏡里射進程展的側(cè)影,一半沒在黑暗里,一半浮著縹緲的青光,左上方淡淡的勾進月的一角。

? ? ? ? 不得不說,這個小鎮(zhèn)還真是位了不起的畫家。他不僅將俗世里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一一道進畫里,還各為它們安了名,有的叫做愛情,或者等待,抑或救贖,還有未知,許許多多,連看起來仿佛一幅天然的市井百態(tài)圖——命運作框,生死為底,悲歡點綴其間。

? ? ? 那是六月底的一個晚上,云華護送生病的肖毳回家,剛過十字路口,天空忽地炸響幾道悶雷,不一會密密麻麻的雨便當(dāng)頭砸了下來。云華把車停在路邊,取出一條深藍的雨衣覆在兩人身上。雨衣的尺寸略小,加上單薄的雨衣承了密集的雨水,實朵朵的壓在身上,后座的肖毳只好盡量往云華身上靠,伸手拽住兩旁的衣角,冰涼的雨水順著指尖滴淌而下。她把臉貼在他的背上,暖烘烘的,頻頻甩過的路燈照亮了視線里的黑暗,目之所及盡是深藍一片,像溺于深海,波動著奇幻的美麗,耳邊卻灌進嘈雜的雨聲,驚濤駭浪般轉(zhuǎn)瞬便沖垮了這片刻的美麗。

? ? ? ? 云華停車在一個餐館前,回頭說道:“肖毳你先下來,雨太大了,我們等雨小點再走?!毙るハ萝嚂r,忽感雙腿襲入一陣涼意,低頭一看,淡藍的褲腿被雨侵濕了大半,蹲下身來挽,編的一條蝎子辮順著肩滑下來,辮尾結(jié)的一綹發(fā)垂著幾滴晶亮的雨。肖毳道:“挺遺憾的,練了那么久,關(guān)鍵時候身體倒掉了鏈子。”云華道:“身體第一,比賽第二。再說這也不是你的過錯,放松心態(tài)來面對比賽結(jié)果。你沒吃晚飯吧,來我們進去吃點東西?!?/p>

? ? ? ? 半夜,胃里涌起一陣痙攣攪碎了夢,肖毳趕忙起身沖進廁所,沒來得及穿上拖鞋,一腳踩滑,摔在硬白的瓷磚上,劇烈的痛苦頓時蔓延開來??裢轮笮るビ袣鉄o力的回到房間,只覺昏暗的房間在悠悠的打轉(zhuǎn),視線逐漸渙散,一個踉蹌險些打翻桌上的玻璃瓶,借著窗外的燈光,可見里面的紙星星已經(jīng)裝滿。肖毳伸手在明凈的瓶身上滑動,想象著他收到禮物的樣子。

? ? ? ? 他有喜歡的人了么?相處了這么久,他察覺出自己喜歡他么?她想坦明心意,無論如何,他都得知道有個人喜歡他。“肖毳嗎?那么晚還不睡,身體好點了沒?”電話那頭傳來云華慵散的聲音。“云華,”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稱呼他,呼吸有些急促,“我有件事想對你說……我喜歡你?!痹迫A那頭默然了半晌,方道:“肖毳……我僅把你當(dāng)成好朋友,再說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我們并不合適,對不起?!毙るケ陡惺洌纳舷萑胍唤?,像被人踩踏過。他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那本日記的內(nèi)容忽然一閃,喜歡的人,她的父親?肖毳驚恐的瞪大眼,顫聲問道:“我猜那個人是韋老師,韋程展,對嗎?”那邊卻沒應(yīng)聲,代表他默認了嗎?兩行淚流過她凈滑的面頰,命令中帶著三分懇切,道:“你回答我?!慊卮鹞摇慊卮鹞野?!”心里卻拼命呼喊著不要回答,她恐懼聽到那個叫她寒心的結(jié)果,她自打心里還是無法接受上回的事,這半個多月來,她始終以漠然無視的態(tài)度來面對他,他已經(jīng)殘忍地毀掉了一段婚姻,她替韻華感到悲哀,卻又害怕現(xiàn)今的安逸經(jīng)她之口往外一說,只落得個妻離子散的下場;她不想再由他來親手終結(jié)自己的愛情,到時誰又來可憐自己,誰能幫她收拾支離破碎的結(jié)局。

? ? ? 云華長長地嘆了口氣,輕輕的回了一聲嗯,便掛斷了。肖毳雙腿一軟,倒下地去,額頭磕上桌角,失手打碎了玻璃瓶,滿瓶的星星霎那撒了一地,哀慟凄絕地哭了起來。韻華聞聲醒來,趕進肖毳的房間,開了燈頓時嚇得目瞪口呆。只見她癱倒在地,面如白紙,額頭上觸目驚心的紅了一塊,泣不成聲。韻華趕緊上前扶起她,心焦的問道:“小三毛,怎么了這是?別嚇?gòu)尠。 彼纳眢w軟塌塌的兜在韻華手中,抬起濕濡的臉,悵然的問道:“媽,你說,我配不配遇到一個人擁有一份美好的愛情?!表嵢A柔聲道:“我女兒這么漂亮又乖巧懂事,肯定會遇到一個很好的人,擁有一份美好的愛情。”肖毳道:“那如果說我已經(jīng)遇到了呢?”韻華俯下身來替她揩拭掉淚珠,問道:“誰???可以告訴給媽聽么?”肖毳緊抓著她的手臂,睜圓了眼來直視她,艱澀的咽了咽,道:“凌云華?!表嵢A一怔,僵在原地。肖毳那雙紅腫的眼又淌下淚來,兩行淚聚到下巴尖上,一滴緊接一滴往下落,撲進韻華懷里哀嚎著:“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她的心已經(jīng)徹徹底底的碎了……一半是親情,一半是愛情。什么都沒有了。

? ? ? ? 程展在黑暗中看著一切,默不作聲,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房。

? ? ? 窗外吹來一陣風(fēng),吹散了地上的星星……

? ? ? 食堂門前的空地有個名字,美名其曰:二寶地。休完產(chǎn)假的女老師一沒課就愛推著嬰兒在這片空地上逛悠,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這些二寶媽的聚集地。韻華瞧她們個個面色紅潤,微微發(fā)福,挺著肥墜的乳房,每每路過此地,總覺自己與這群女人分外的格格不入。這一天,韻華途經(jīng)體育館,走著走著,豆大的雨忽然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只得避到體育館里,一面撣掉身上的雨滴,一面晃眼看著修葺好的場地,喃喃道:“好端端的天氣怎么說變就變?!睂W(xué)生趁著假期都已歸家,偌大的球場只剩幾個的男老師,個個光著膀子,腆著肥膩的肚子,追著球四處蹦跶,活脫像肚里也懷著個球,卻是柔軟且具有流動性的。韻華正覺無趣之際,隱約聽見有人喊了她一聲,循聲望去,看見不遠處朝她招手的云華。云華想要上前寒暄幾句,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上身,在韻華面前,倒有幾分羞怯,只得套上衣服。韻華見他緩步跑來,纖薄的上衣被汗水浸濕黏在身上,隱隱透出健壯的輪廓。

? ? ? ? 云華道:“肖老師,你也是來運動的么?”韻華道:“沒有,外面下雨了,我進來避避雨。”云華道:“正好我?guī)Я藗悖媒o你?!表嵢A道:“那你怎么辦?”云華道:“沒事,沒事,你先用著。”韻華接過傘,道了聲謝,解開傘扣,傘柄處露出一條茶褐色穗子,不禁疑惑起來,她怕程展拿錯其他老師的傘,特意在傘柄掛繩處系了這樣一條穗子。如今程展的傘,怎么在云華那里?走到門口卻發(fā)現(xiàn)雨停了,大把的陽光潑了下來,地上的雨水閃著粼粼的金光,韻華再沒還傘,走下階梯,一身姜汁黃旗袍倒融進了陽光里。

? ? ? 韻華等電梯時碰到了李老師。許久未見的李老師胖了許多,除此之外一切照舊。一張黃里透紅的臉下配了張櫻桃小嘴,卻是沒有血色的紅,是顆嘔了數(shù)日的櫻桃。架著一副紅框眼鏡,里面是雙圓滾滾的眼睛。娘胎里沒把脖子生齊,生了后面忘了前面,下巴只得塌在胸前,抬眼跟人說話時,總會露出一臉怒目而視的神色。

? ? ? ? 兩人寒暄一番后走進電梯。李老師嘖了兩聲道:“華姐,我們校里大部分女老師都生了二胎,怎么一直沒見你有什么動靜???我這懷的還算晚了——只生肖毳一個怎么行?”韻華聳聳肩道:“怎么不行,反正我沒打算再生一個?!崩罾蠋熐浦挲g上韻華雖比她大,實際人看上去卻比她年輕不少,不免酸溜溜的說道:“你看你那么瘦,正好可以趁著懷孕補補,貓吃的可都比你多。跟你講,自從知道我懷了孕,我那個女孩勤勞的不行,整天幫我干這干那,生怕我累著了肚里的小寶寶。來,阿真,叫阿姨好。”韻華這才注意到她身旁站著個小女孩,梳著兩條小辮子,穿條小碎花裙子,手里拿著一袋陳皮,光著眼看向她,奶聲奶氣地叫了聲阿姨好。李老師忽把聲音壓低,說道:“你還記得我們學(xué)校那個王老師吧,不是說發(fā)現(xiàn)她老公在外面有人才離的婚么?其實是她生了一個女孩后不能再生了,她公婆就在外面幫她老公找了另一個,后來發(fā)現(xiàn)有了私生子才離的。”韻華裝作一臉愕然的說道:“真的假的,竟有這樣的事……”李老師打斷道:“天哪,這些事還有假的么!其實剛開始我也不信,也是有一次我去怡心小區(qū)那邊看房,結(jié)果看到她老公和那個小老婆,帶著那個小孩都會走路了?!表嵢A叉腰點頭道:“嗯,這樣子啊。電梯開了,我先走了,拜拜。”那個小女孩甜甜地說道:“阿姨再見?!表嵢A回頭向她拜手,卻見李老師對她露出一個笑容,搭上那張怒目注視的臉——詭異且不懷好意的笑,笑得她不禁打了個冷顫,起了一身的雞皮。

? ? ? ? 韻華拿出鑰匙準備開門,對門倒先開了,走出來的是韻華的同事萬老師,笑盈盈地對她說道:“華姐,周六中午有空嗎?”韻華點頭道:“有啊,怎么了?”萬老師道:“我在福源酒家辦滿月酒,想請你來熱鬧熱鬧?!表嵢A道:“行,行,沒問題。恭喜了。”說著韻華開門而入,萬老師把身體向前略傾,嘴巴微微翕動,像是話沒說完的樣子,也只好怏怏的退回屋里。

? ? ? ? 晚上,韻華同學(xué)聚會完回來已是凌晨。浴室里,洗漱完的韻華站在鏡前,鏡面蒙著一層水汽,朦朧可見的只有一灘肉色,伸手擦抹掉那層水汽,對鏡自照,只見其細長的頸項,華澤的肩部,豐滿的胸部以及扁平的肚子,液化的水緩緩流過,騰騰浮起的熱氣里熏著酒精的一點迷香。

? ? ? 韻華輕輕地踱進房間,只打開一盞小燈,趴到床沿,細細地端詳熟睡的程展,見他褲襠微支,暗中竊喜許是做了春夢,爬到他的身上試探性地褪開他的褲子。殊不知程展的夢中人是云華,夢里的云華卻突然變換成了韻華的模樣,猛然驚醒,果見一絲不掛的韻華,驚慌失措的坐起身,彈到床的另一邊,驚恐的看著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喘氣道:“你干什么?”韻華跪在床上,一步步的靠近,媚笑道:“程展,我們要個孩子吧?!背陶辜鼻械恼f道:“你不是說只生一個么?你這樣莫名其妙的說想再生一個,這算什么?!表嵢A沉下臉來,道:“什么這算什么?我改變主意了。”說著,把手環(huán)在他的頸上,幽幽的道:“再說你媽不是一直想我再生一個么,滿足她就是了?!背陶姑俺鲆簧硖摵?,想要推開她,卻又不知從何下手,退開半步,道:“這個還得商量,需要準備的?!表嵢A噗嗤一笑,道:“這種事還需要準備的么?”說著,湊近了臉去吻他。程展一歪頭,掙脫出來,道:“你干什么,別這樣好不好,快睡吧?!表嵢A跳下床,顫聲吼道:“我干什么!你說我干什么!這么多年來哪次回去不都要受你媽的氣,現(xiàn)在好了,連帶著我女兒一起受她的氣,我受夠了!我現(xiàn)在想要個小孩怎么了!”見他背著手默不作聲,韻華冷笑道:“看來,你真的是老了啊,來,來,你去告訴你媽,告訴那老不死的,說你老了,那根東西軟了,硬不起來了,生不了了!不怪媳婦!”說著,抓起枕頭朝他扔了過去。程展最后只留下一句神經(jīng)病,便摔門而去。

? ? ? 韻華氣急敗壞的叫道:“你回來!韋程展你回來!沒種的狗東西!”她試圖追上去,一不留神撞上了桌角,痛苦的蜷下身,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桌上一陣乒乓作響,桌上器物沒站住腳,翻跟落地,只聽嘩啦一聲,空氣里濺入芳香來,繚繞不絕。

? ? ? 窗外傳來壁虎嘎嘎嘎的怪叫聲,一聲尖過一聲,如同那張臉下詭異且不懷好意的笑聲,回蕩在空寂的夜色里。

? ? ? 第二天,面對靜蘭的突然造訪,韻華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感激地抓著她的手使勁搖撼,笑中帶淚,道:“媽,你來了也不通知我們一聲??爝M來,你就睡在肖毳的房間好了,可得讓我好好陪陪您。”靜蘭道:“那肖毳呢?”韻華道:“給她報了個夏令營,去澳門那邊玩了。我給您整理去?!?/p>

? ? ? 安頓完畢,韻華陪著靜蘭上街,不僅買了新衣,還添了條項鏈,白珠子綠珠子交相輝映,圓溜溜套在頸上,心頭吊塊拇指蓋大的翡翠,含著琉璃的波光——人一沾上點珠光寶氣,嘴上那條寬長的笑縫,就是縫也縫不上。

? ? ? ? 二人到家,見程展往書房新置了床,明擺著是要分居。其實靜蘭此次前來,表面說是來了解買房的事宜,實則是來窺察夫妻二人的狀況。眼前看來,床頭吵架連床尾和的機會都不給了,下一步的發(fā)展心想可知,靜蘭暗自竊喜,對于先前告誡他的話,估摸著在他心上的份量也得有五六成了。

? ? ? ? 晚一點時候,韻華切來幾片水果,端進肖毳的房間,笑道:“來,媽,吃點水果?!膘o蘭瞥了一眼,朝桌子努努嘴,道:“放那就好了?!表嵢A放下果盤,卻不像要走的意思,湊到她跟前來,喲呵了一聲,道:“媽,您這繡的是什么?”靜蘭瞟她一眼,把繡布往懷里揣了揣,不作答理。韻華無味的笑了笑,坐上床沿,扯平繡布,手指摩挲上來,月牙弧的指甲戳在繡好的地方,干白的念道:“家——和,萬事興。繡的可真好!改天我得去把它框起來,媽,趕明兒教教我,怎樣?”靜蘭像是沒聽見,自顧忙活,喘著勻沉的鼻息。韻華只得無奈住嘴,收回手,退到床尾,微微別過身,當(dāng)下低頭啜泣起來。

? ? ? ? 這一哭倒引起靜蘭的注意,一對實心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了一圈,放下針線,將老花鏡往頭上一撤,夷然問道:“怎么了這是?”見她仍是一味的哭,只好挪身靠近。韻華見她上鉤,起身將門扣上?;剡^頭面對靜蘭時,已止住淚,卻是一臉失魂落魄的神情,望向她啞聲道:“媽,這次無論如何您都得幫幫我。”靜蘭起身扶她坐下,輕聲問道:“發(fā)生了什么?別怕,告訴媽聽?!表嵢A雙眼泛起淚花,十指交叉,雙唇微顫道:“我懷疑,我懷疑,程展他,怕是在外面有人了?!膘o蘭塞給她紙巾,問道:“何以見得?”韻華把眼看向別處道:“我和程展已經(jīng)有幾個月不來房事了,剛開始我一直以為他是工作太忙,再說這種事我也不好開口問他??墒亲蛲砦蚁胍?,我還說我想要個孩子,你猜怎么著,他竟然跟我大鬧一場。還打了我,這可是這么多年都沒發(fā)生過的事??!”說著,韻華又落下淚來,掀開衣服給她看那塊撞傷的淤痕。靜蘭替她拉下衣服,另只手來回轉(zhuǎn)動著她手腕的那塊玉鐲,嘆出口氣,道:“下村那個黑皮蛙,搞房地產(chǎn)的,還記得不?你看人家娶了幾個老婆,三個?,F(xiàn)在一個老婆各有一棟房供著養(yǎng)著,誰都不搶誰的,家庭美滿和睦,多好。只要你有能力把家庭安頓好,外人只有眼紅的份,不怕人來嚼舌根。再說,這鐲還戴在你手,你還是這一家之主。放寬心來,沒必要一驚一乍的。”韻華見她話里全然沾不上“公道”二字,竟如此的偏向她兒子,猛地站起身來,詫異的看向她道:“你意思是說,你兒子沒錯,我可以繼續(xù)做我的大,另娶小的來替你們傳宗接代?”靜蘭坐回床頭,繼續(xù)繡下去,悠然地說道:“韻華,且聽媽說,婚姻里沒有絕對的忠誠,有些人的心是捆不牢的。他一分待你,你便一分敬他,何必過多計較得失。”韻華銳聲道:“照你這么說,憑什么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無法裙下白臉三五成群!”靜蘭挑挑眉,高昂起下巴,嗤笑道:“可以啊,如果你不怕人家說你是婊子的話?!?/p>

? ? ? 韻華上前劈手奪過她手里的繡布,一把甩在地上,靜蘭大驚失色,瞪眼道:“你干什么!”韻華捧起床單摔下地,怒不可遏地吼道:“你走!你給我走!”一語未完,抓過床頭柜的袋子就要扔,靜蘭伸手想要護住,奈何反應(yīng)過慢,被甩來的袋子當(dāng)頭一擊,倒在床上,腦袋一陣嗡鳴,盤好的發(fā)全散了——所幸里頭裝的是衣服。韻華仍不依不饒道:“你走!你現(xiàn)在就走!”怒氣卻已全消,不見半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靜蘭捶著床,雙腿不停踢蹬,哀號道:“兒啊,快來??!媳婦打人了,快打死我了。嗚嗚……”

? ? ? 程展聞聲趕來,開門便見滿地狼藉,韻華垂著頭朝他走來,推開他奪門離去。靜蘭添油加醋將剛才的事敘述了一遍,末了,咬牙罵道:“失心瘋了,瘋了!當(dāng)自己是什么,真是賤!”

? ? ? 韻華回到房間,眼淚便跟著流了下來,像是想起什么,來到梳妝臺前,看到鏡中人淚眼朦朧,黏濕的淚漬糊花了妝,裸露出寸許原始的肌膚,還是白的,卻是滯疑的白,和了老氣,像灘白顏料——仿佛一朵嬌嫩的白梔子泛了黃。

? ? ? 韻華絕望的伏在桌上失聲痛哭,她不甘心就這樣老了,她還沒來得及彌補年輕時候的空白,轉(zhuǎn)眼即要失去現(xiàn)有的一切;時間不等人,在那個被人喚作姑娘的年紀,她遭受的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都是死的,死的!所有傾慕她的人無不咧著垂涎的笑臉,都只為美貌,絕非真心,絕非真心!她不忍歲月的流逝,帶走她的美麗,眼前激情真心的愛意,年輕的人,柔軟的心,凡此種種所渴望的終將要離她遠去了……

? ? ? 韻華拿出那個鐵盒子,盒蓋不知何時掉了漆,露出銀白的鐵,零零散散地蝕掉上頭的花,原本就是個鐵盒子,殘全的。里面的紙鶴早已裝滿,將那些紙鶴串起,一字排開,高高地掛在床旁的書柜上,看著它們?nèi)胨?,心想著那個枕邊人。白色的紙影愈看不清,白蒙蒙的糊在眼上,以為是睡意漸深,殊不知是眼里的兩團淚泡?;橐隼餂]有絕對的忠誠……捆不牢的心??墒撬钟惺裁促Y格去質(zhì)問他呢?窗外佛進一縷風(fēng),紙鶴輕輕晃動,不慎弄破了淚泡,她就這樣枕著濕濡的面頰睡至天明。

? ? ? 第二天,程展送靜蘭回老家,一路上她的話明里暗里都針對著韻華,下了車,臨別的話是這樣說的:“母狗不翹尾巴,公狗就沒有辦法。她這是惡人先告狀,凈把臟水往你身上潑,聽我的話,趁早離了?!睋茉埔娙?,黃燦燦的陽光曬到她頸上的那條翡翠項鏈,綠幽幽的泛起光來。

? ? ? 韻華慌忙的打開手機,卻連連打錯電話,打?qū)α穗娫挘沁厒鱽沓陶沟穆曇簦墒亲约簠s說不出話來,怔怔的聽著幾聲喂便掛斷了。

? ? ? 她無力的滑下椅子,一只手搭在椅手上,冰涼涼的,垂著頭,蒼白的臉,身上裹件月光白旗袍更襯了那一臉的白,一動不動的仿佛座雕塑。白色的大腿處積著水,白色的臉覆著一層晶瑩的光——絕望的冰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韻華抬起頭,一輛輪椅從眼前駛過,坐著一個老人,半歪著頭,鼓鼓張著眼,無神空洞的一雙眼。嘴上衣上全是嘔吐物,一條手自椅手上垂搭下來,一緩一緩的擺著,半截手掌從衣袖里探出,黃黑的一張皮,節(jié)節(jié)分明的五根骨。頭上的輸液瓶一滴,一滴,一滴……茍殘地流進無魂的軀殼。

? ? ? 她不能懷孕了?;厝サ穆飞享嵢A一直想著該如何告訴程程,望向窗外,只見一片片的綠林往后倒,時不時能從樹隙間捕捉到寸許天色,像被煙熏過,朦朧的一瞥而過,地是濕的,車窗布滿雨痕,雨滴不停地流下,卻被狂風(fēng)一齊刷走,留下了新的雨痕,沾著一片鮮紅的花瓣,清晰可見表面的紋路——被踐踏的痕跡。韻華如夢方醒,轉(zhuǎn)回頭,忽地想起那個瑣碎的家,拿出手機打給已回來的肖毳,道:“小三毛,你在家么?去我房里把窗關(guān)了,不然雨淋進來了。衣服收了沒?”

? ? ? ? 這是八月的第一場雨。雷聲狂轟,嚇得街道停放的行車嗶啵嗶啵鳴個不停;驟雨濫炸,房前支起的鐵皮乒乓作響,似急促的鼓聲。人打著花花綠綠的傘,挽起褲腳匆忙趕往避雨的去處。乳白的墻嵌著幾道裂痕,浸了雨,染成鴿灰,雨水趁機鉆過裂縫,一滴緊接一滴,打在房里的書柜上,打濕了外頭掛的紙鶴,隱隱露出里頭的秘密。肖毳關(guān)好窗,轉(zhuǎn)過身瞧見了那些紙鶴變了色,好奇走上前,紙里像寫著什么,取下展開來,她震驚地發(fā)現(xiàn)上面的內(nèi)容無一不關(guān)于云華,她發(fā)了瘋般扯下那些紙鶴,渾身抖得像個篩子。就連她的母親……字字誅心,疼的淚流滿面。

? ? ? 韻華打開門,一面脫鞋一面朝里喚道:“小三毛,小三毛?”無人應(yīng)答,卻見她的房間亮著燈,趿來拖鞋,正待走進肖毳房間,忽地炸起一道驚雷,在霎那的白光里,她看到了,看清了!肖毳坐在地上,瞪著一雙眼洶洶的看著她,手里掐著紙鶴。那些紙鶴,她那不可告人的秘密……韻華感到驚恐萬分,她不知是該守護自己的秘密,捍衛(wèi)那一點微茫的感情,還是全盤托出,這使她躊躇不前。肖毳朝她沖過來聲嘶力竭的吼道:“你走開!”砰的一把關(guān)上了門。韻華愣愣地眨眨眼,憧憬的美好,現(xiàn)有的安康,仿佛也關(guān)上了,把她拒之門外,身旁的一切都在分崩離析,她要被拋棄了嗎?頓時淚如雨下,撲到門上,拼命地拍喊道:“開門!開門?。∏笄竽汩_開門好不好!”肖毳雙手交叉抱著,蜷縮在地,嗚咽哭著。為什么?為什么!明明兩人身處一段美滿的婚姻,愛的卻是別人,更要奪人所愛,究竟是為什么。心上插著一把刀,越想知道原因,刀子越使勁往里絞,唇上迸出血來,混著冰涼的淚。哀莫大于心死。雨還在下,絕望的,悲傷的淚。一個名存實亡的家,儼然是出冗長的悲劇,就連在往后的歲月里,親情的存在都顯得尤為扎眼磨人。

? ? ? 韻華的病情擱了幾天,這一天,她做好飯菜,靜靜的等在客廳里。程展進了門只當(dāng)做沒看見,徑直走向書房,韻華只得叫住了他,他回過身來問道:“什么事?”韻華緊抓沙發(fā),低下頭輕聲道:“我得病了,醫(yī)生說我再也不能懷孕了?!闭f著,眼淚簌簌落了下來。程展冷峻的神色卸下幾分,上前抽給她張紙巾,淡淡問道:“嚴重嗎?”韻華搖搖頭,抬眼看向他,堅定地說道:“我是不信的,程展,你也不要信,陪我去???,那邊醫(yī)療更好,一定會有辦法的,不可能的?!彼靼鬃约菏窃谧云燮廴?。程展道:“現(xiàn)在最要緊的還是先把病治了,不要管其他……”韻華站起身截斷道:“不,不,你聽我說,這病不可能那么嚴重的,我不信,程展你陪我去海口一趟,好不好?嗯?我真的挺想再要一個孩子?!背陶箍粗徊讲娇拷请p眼緊盯不放,她身著一條棗紅色旗袍,上面盤旋幾只白鶴,連著那上頭幾雙圓溜的眼一齊盯著他,心里一陣發(fā)虛,轉(zhuǎn)過身去背對她。韻華仍不依不撓道:“好不好?就去一趟??诨ú涣硕嗌贂r間的,難道你就不想有個兒子嗎?肖毳遲早也會嫁人,到時她也無暇顧及我們,再生一個既順了你媽的愿又能解決我們的養(yǎng)老問題,兩全其美,多好。就聽我一次,好不好?”程展全沒聽進去,思忖道:現(xiàn)在趁她病了,搪塞著給她幾個錢,再給她買套房,自己也就能重獲自由之身。他牢套在這婚姻的枷鎖之下已久,想要重返年輕之時的激情也還得偷偷摸摸,他受夠了。她不愛他。誰都只是為了貪圖一時的年輕貌美,最后只能將就一輩子。這婚不離也得離,由不得她。

? ? ? 程展沉默半晌,方道:“我們離婚吧。”最后三字混在門外的敲門聲里,但她還是聽清了。韻華整了整面容,走去開門,喊道:“來了!”云華見開門的是韻華,尷尬的撓撓頭,笑道:“肖老師好,我來找韋老師。我們約好去打球,在樓下等了許久,所以上來看看?!表嵢A笑道:“是這樣啊,程展說他餓了,現(xiàn)在正吃飯呢,剛想叫你上來,現(xiàn)在正好。你先進去,我下樓去摘幾枝黃皮葉來?!?/p>

? ? ? 韻華在樓下碰到了肖毳,笑道:“回來啦,快上去吃飯吧,我去摘幾枝黃皮葉放雞湯里,你不是挺喜歡喝的么?”

? ? ? 飯桌上的四人相對無言,一個吃的比一個快,云華和程展相繼走了,只剩母女二人。韻華端過碗說道:“來,給你盛點雞湯?!毙るシ畔驴曜?,冷眼看向她,道:“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明白人,難道你還沒看明白么?”韻華道:“我只知道他在外面有了人,并且決意要與我離婚,你還要我看明白什么,要我明白他出軌的意圖?還是說要我明白我不該放棄,要勇于拆散這對狗男女?!毙るプ呋胤坷?,轉(zhuǎn)過頭淡淡道:“我是說,你自始自終都沒看明白他和你愛上的是同一個人。”韻華手中的筷子咣當(dāng)?shù)粼谧郎?,發(fā)了一會呆,起身收拾,搖晃著頭,露出自嘲的笑,自言自語。

? ? ? 廚房正對一戶人家,在暖黃的燈光里,一家四口正在飯桌上有說有笑。韻華將水槽灌滿,一只手撐在槽壁上,半截手指浸在水里,另只手捂住嘴哭了起來。忽聽咔嚓一聲,手腕處的那塊玉鐲掉在地上,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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