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關聯

人與人之間最顯明的關聯應該說是利欲關聯。人作為欲念常存的個體,必然對自身的利益有著關切,不管表現出來還是不表現出來。利益是人得之則喜失之則憂的東西,在得失之前,有著對利益的追求過程。這個過程基本上都是在人與人之間發生,其間人們既可能結為莫逆之交,也可能反目成仇。對于僅存利欲關聯的人們,互相的愛恨情仇取決于利益的得與失或增加與減少之算計,舍此無它。這種單純性有時會顯得冷酷而不無傷害性,比如當它被蓄意地偽裝成性情關聯卻終究暴露無遺的時候。當然,如果這種關聯被相關諸方評估為互利互惠的,尚可維持下去。
性情關聯存在于情投意合的人之間,當人們發現互相有著共同的志趣和無沖突的情感應對模式時,性情關聯的建立就具備條件了。它也許會發展到解除戒備心理的階段,這正是那些刻意營謀這種關聯而另有所圖的人希望看到的。不自知的一方有可能成為情感上的奴仆,喜怒哀樂受制于人,甚而淪為被利用的工具,直至恍然大悟之后悔恨不已,之后為受騙者情結所苦。這種不對等的關聯之所以可能,緣于一方相對于另一方在性情上有更強的獨立性,也可以說情商更高,更理性,更現實。
對于利欲熏心且情商足夠高理性足夠強大的人,目力所及的他人無非是或實際或潛在的工具和資源,他們以搏取利益為核心關切的人生征途的終點在何處呢?這沒法一概而論。機關算盡卻功敗垂成者有之,畢竟人算不如天算并非罕見的情形。他們此后恐怕只會在萬念俱灰中虛度殘生,百般尋思也找不到聊以自慰的憑據。當然,最終以人生贏家的嘴臉傲然出現者也是有的,可在知情者眼里,他們是已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人,相當可怕;而在私下,他們短暫地品味了所謂的成就的甜蜜之后,難免會痛感“贏獲了世界卻喪失了自我”的悲苦。也許他們身邊會聚集一些逐臭蒼蠅似的人,甚至盲目的崇拜者,但這些在他心里的意義有多少是大可懷疑的,假如他腦殼開竅的話。
作為既渴望獨立自主性又時常為孤獨感所苦的個體,人對純真的性情關聯的向往是不易排遣的,人生知己難得一直是再尋常不過的感慨。盡管如此,志同道合榮辱與共在人與人之間依然是可能的,只要人們不對短暫無常之事物看得過重。志同即志趣吻合,內心設定的人生目標是一致的,道合即追求的方式相同,為達到目的所作的路徑取舍沒有不可調和的歧異。如此說來,志同道合榮辱與共在人間其實很普遍啊,特別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社會中,不是嗎?大家都志在掙錢,錢少的力求掙多點,錢多的渴望掙得更多;大多數人也以商業的角度看待世事人情,相當比例的人還在商業之道上下求索,斗智斗勇也斗奸詐;尤其是,大家內心的榮辱感的觸發機理高度一致:賺錢了欣喜若狂榮光煥發,賠錢或賺得不及預期則深感失敗和恥辱。這不是榮辱與共是什么呢?應該說也算,只不過是最俗氣的那種,當然也是最主流的。只要欲念在人心起主導作用,利益之增減得失就關系重大,人的性情變化也就綁定其上。于是,人陷于人間的利欲與性情的交織關聯中。當然,具體的情形因人而異,有的不自知而甘之若飴,有的深感其苦卻欲罷不能,不一而足。
親緣關聯在人間也是普遍而長存的。人皆為父母所生,在多數情況下也有子女,即使逝去、失聯或主動斷絕,人的內心里依然與其有著牽掛,以缺失的形式保持關聯。因這種缺失的關聯而生的,或許是斬不斷理還亂的記憶與念想,以及辨不明道不清的復雜心緒。
有著親緣關聯的人們通常得同甘共苦,有時還要相依為命,他們的利欲與性情交互影響。家庭中通常是為父者起主導作用,幾乎所有地區的傳統習俗都要求如此,只有母系社會例外,那已是遙遠時代的事了。不能起主導作用的為父者會在郁悶的心境中承擔家庭角色,費力不討好地承擔責任履行義務,久而久之既得不到應有的尊重,也會在內心沒多少自尊感,生活之于他只能湊合著過。隱忍不發的憋屈應該是少不了的,也許還常常得違心地遷就和不斷調整底線地妥協。家之于他不再是有歸屬感的所在。正常的為父者會將養家糊口視為己任,一般而言這并非易事。每個時代都有公眾認同的生活標準,人的階層歸屬很大程度上通過生活方式表現,因此,為父者僅僅讓家人免于饑寒免于流離失所是不夠的,他還得讓家人過好,不要與視為同類的熟人朋友有太明顯的差距,否則在日常的交往中會感到臉面無光,自覺低人一等。除此之外,他還應該讓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家人對未來有明確且值得樂觀的預期。發展進步的觀念已在社會上取得壓倒性作用的氛圍中,與時俱進是誰都不敢輕易言棄的選擇。假如他在生活中時常覺得自己是在負重前行,也不是難以理解的。對于承擔責任履行義務,他可能無怨無悔,為所當為不計其功,也可能心有不甘,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徹底解脫。這取決于他在家里能否得到足夠的心理支持,以及精神上的慰藉。從朝氣蓬勃的小青年到不茍言笑的中老年或許是相當比例的為父者的必由之路。
也有一些人得天獨厚,掙錢之于他們不是難事,就是要擠占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于是難免疏于陪伴家人,情分淡薄便成為極其可能之事。當孩子長大,往往成為他意想不到的樣子,而為父者尚可能對其施加影響作出改變的時機早已錯失。老年之于他就在眼前,也許他已功成名就,但那已不足以在他心里產生長久的滿足。他銳意進取那么多年,早已明白事業之路的盡頭有什么在等著他。他開始看重與家人的關聯,卻感覺隔閡甚深,形同路人。他為人父為人夫多年來只以供養者的方式踐行,他不應有過高的期望。至此,人生意義為何,自己活著到底為了什么,會不可避免地成為壓在他心上的沉重問題。他不可能對其有心安理得的解答。于是,生命的余年之于他,只宜茍且偷生。
36歲之際,卡夫卡(1883—1924)在給父親的一封長達三萬多字的信中寫道:
……在您看來,事情仿佛是這樣的:您一輩子含辛茹苦,為子女,尤其為我犧牲了一切,我才得以過著“奢侈放縱”的生活,我享有充分的自由,想學啥就學啥,不愁吃穿,什么也不用操心;您并不要求人家對此報答,您知道“子女的報答”是怎么回事,但您要求我們至少態度放親近點,有點同情心;而我卻從來就躲著您,躲在我的房里,埋頭書本,與癲狂的朋友交往,沉溺在偏激的思想中;我從來沒有跟您推心置腹地談過話,……如果您總結一下您對我的看法,那么就可以看出,雖然您倒是并不徑直指責我品行不端或心眼不正(也許我最近一次的結婚計劃是個例外),不過免不了總認為我冷酷、古怪、忘恩負義。您這般指責我,仿佛那是我的過錯,仿佛我只要轉一下舵,事情就會完全改觀,而您卻沒有絲毫的過錯,要有,那也是錯在您對我太好了。
您的這種因襲的看法,我以為只在一定的范圍內是正確的,即我也認為,對于我們的隔閡,您是完全無辜的。可是,我也同樣是完全無辜的呀。倘若我有辦法使您承認這一點,那么——新生固然談不上,因為我們倆年紀都太大了,建立一種安寧平靜的生活,不是停止,而是緩和一下您那喋喋不休的指責,這卻是完全可能的。
……那時我是個膽小的孩子;盡管如此,我卻也有犟脾氣,畢竟還是孩子嘛;當然羅,母親也溺愛我,可是我不相信,我竟會特別難以駕馭,我不相信,一句好話,悄悄地拉拉手,和藹的一瞥竟會不能從我身上要去人們想要的一切。說到頭,您畢竟是一個仁慈并且心軟的人(下述的內容跟這并不矛盾,我談的只不過是在孩子心目中的您的形象),可是并非每個孩子都具有堅韌的耐心和無畏的勇氣去探索您那份內心的慈藹。出于您的天性,您只會使用威力、大叫大嚷和發脾氣來對待一個孩子,在這方面,您之所以覺得這個辦法非常適用,也還另有原因,即您想把我培養成為一個堅強勇敢的孩子。
……最初那幾年中,只有一件事情,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有一天夜里我嗚嗚咽咽,吵著要喝水,當然并非真的因為口渴,多半是為了慪氣,部分是為了解悶。您聲色俱厲,幾番呵斥未能奏效,之后,您就將我從被窩里拽出來,挾到陽臺上,關了房門讓我一個人穿著背心在那里站了很久。我不想說這樣做不對,當時要保持夜間安靜也許確實沒有別的辦法,我不過是想用這個例子來說明您的教育方法及其對我的影響罷了。后來,我大概也就馴順聽話了,可是我的心靈卻因此帶上了創傷。要水喝這個毫無意義的舉動,我覺得理所當然。被挾到外面去,我大受驚嚇。我天性如此,這二者我怎么也聯系不到一塊兒去。那個身影龐大的人,我的父親,那最高的權威,他會幾乎毫無道理地走來,半夜三更將我從床上揪起來,挾到陽臺上,他視我如草芥,在那以后好幾年,我一想到這,內心就受著痛苦的折磨。
這在當時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開端,可是我常有的這種自悲感(從另一角度看卻也不失為一種高尚和有益的情感)卻都來自您的影響。按說,我需要多少受點鼓勵,得到點溫暖,您應該替我多少清除點我前進道路上的障礙才是,可是與此相反,您卻攔住了我的去路,您當然是出于好意,要我走另外一條路。可是,那條路我走不了。譬如說,我敬禮敬得好,步伐走得齊整,您就鼓勵我,而我卻并不是未來的士兵。再譬如說,我飯量大,甚至還能邊吃邊喝啤酒,抑或我會哼哼莫名其妙的曲調,或者我會學著您的腔調嘮叨您最愛說的口頭禪,您也鼓勵我,而這一切與我的未來均無干系。耐人尋味的是,即便在今天,也只有當您自己受到連累,當問題涉及到您的自尊心被我損傷或因我而受到損傷的時候,您才給我說幾句勉勵的話。在這種時候,您教會鼓勵我,提醒我記住我的身份,指出我完全有資格挑選門當戶對的配偶。可是且不說我如今這一大把年紀已不為勉勵的話所動,這種鼓勵并不是首先著眼于我,那么這對我又會有什么用呢。
想當初我是何等需要這種鼓勵,而且是處處都需要。當時,只要一看見您的身軀,我心就涼了半截。譬如,我們時常一起在更衣室脫衣服的情景,現在我還記得。我瘦削、弱小、肩窄,您強壯、高大、肩寬。在更衣室,我就覺得我是夠可憐的了,而且不單單在您面前,在全世界面前我都覺得自己可憐,因為您是我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呀。后來我們從更衣室出來走到眾人面前,我拉著您的手,一副小骨頭架子,弱不禁風,光著腳丫子站在木板上,懷著怕水的心理,您反復給我做游泳的示范動作,我卻一點也模仿不了。您原本出于好意,殊不知我卻羞得無地自容。此時此刻,我的心灰冷了,與這樣的時刻對照,我在各個領域取得的一切令人不快的經驗顯得何等的協調。要說起來,我最感到自由自在的,莫過于您有時候先脫好了衣服,我可以單獨一個人待在更衣室里的時候了,那時我就可以盡量拖延當眾丟丑的時間,直至您最后終于來查看并將我從更衣室里趕出來為止。我是很感激您的,您似乎沒有察覺我的困惑,我對我父親的軀體也是感到驕傲的。再說,我們之間今天仍然還存在著相似的差異。
與此相應的就是,您在精神上也絕對占上風。您完全是靠了您自己的個人奮斗才這樣飛黃騰達起來的,因此您無限自信。我小時候對這點還不太體會,到我長大成人后我才茅塞頓開。您坐在您的靠背椅里主宰著世界。您的看法正確,別人的看法純屬無稽之談,是偏執狂,是神經不正常。您是那樣自以為是,以致您可以不講道理,總是您常有理。有這樣的情況,即您對一件事情根本就沒有什么看法,而因為您沒有看法,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所有可能存在的意見統統都得是錯誤的。譬如,您會罵捷克人,接著就罵德國人,罵猶太人,您不僅選中了靶子罵,您還一古腦兒什么都罵。到頭來,除您以外就沒有一個好人了。在我看來,您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種神秘莫測的特性,他們的權力的基礎是他們這個人,不是他們的思想。起碼我覺得是這樣。
令人詫異的是,實際上果真常常是您有理,我理虧。在談話當中這是不言而喻的了,因為我們之間幾乎是談不成話的,而且在實際行動方面也是如此。不過這也不是什么特別不可思議的事情。要知道,我是在您的沉重的壓力下進行我的一切思維活動的,哪怕我的想法與您的想法不一致,我也一樣是處在您的沉重的壓力下,而且在這種時候尤感壓力之沉重。一切表面看來不依賴于您的那些想法一開始便會籠罩上受您針砭的陰影;在這個想法徹底付諸實施之前要無休止的忍受這種狀況,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這里指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想法,我指的不過是孩提時代的任何一樁小事而已。只要人家因隨便一件什么事情興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并傾心敘談,那他所得到的回答便是一聲含著諷刺的嘆息,一陣搖頭,一陣手指頭敲桌子:“你就會搞這種名堂”,或者“老是拿這種事來煩我”,或者“我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或者“你拿這個去買點什么東西來吧”!或者“這也算一檔子事”!當然啰,不能要求您心境不好的時候還要對孩子的每一件瑣事表現出熱情來。問題也不在這里。問題在于,根據您的這種對立性,讓孩子這樣大失所望是您永恒的原則,還有就是,日積月累,這種對立日益尖銳,以致即使您跟我意見一致時,您也習慣成自然,要跟我對著干。問題還在于,孩子的這種失望情緒終于已非同尋常,而正是由于問題涉及到一切行為準繩的您的人格,所以,這種失望情緒是傷筋動骨的。倘若您反對或者哪怕只不過是料想到您會反對,那么勇氣、決心、信心、那種種樂趣便支持不到最后而化為了烏有;而不管我干什么,您幾乎都反對,這已是意料中的事情。
這一點既適用于思想,同樣也適用于人。只要我對一個人稍微流露出一點興趣來——我的本性決定,這并不經常發生——您就會予以百般責罵、誹謗、凌辱,絲毫也不顧及我的情感,毫不尊重我的看法。譬如,像德國猶太人演員洛伊那樣無辜、天真率真的人都因此而大遭其殃。您并不認識他,您卻用一種我已經忘卻了的可怕的方式將他比作甲蟲。狗和跳蚤的諺語(“誰和狗躺在一起,起來時身上便有了跳蚤。”)您脫口就溜了出來,對我喜歡的人您常常就是這樣的。我在這里特別想起了這個演員,因為我當時把您對他所發的那些言論都記了下來,并且加上了自己的意見:“我的父親之所以這樣評論我的朋友(此人他根本不認識),只不過因為他是我的朋友罷了。倘若他將來責備我缺乏孝順心和忘恩負義,我就可以拿這來回駁他。”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您的話以及您作出的判斷使我蒙受多大的痛苦和恥辱,對此您竟完全麻木不仁,仿佛您對您的威權毫無所知似的。可以肯定,我也時常用言語頂撞過您,而我這樣做時心里是明白的,我心里難受,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抵制不住我的話語。我一邊說著,一邊就后悔起來了。可您卻唇槍舌劍,對誰也不留情面,當時不留情,事后不留情,人家拿您簡直毫無辦法。
而這卻是您教育的全部內容。我看,您具有教育家的天才;您這樣教育人,對一個您這樣類型的人,肯定很有益處;他就會領悟您對他所說的話中含有合理的一面,就會一心一意照您的吩咐去做了。然而,對我這個孩子來說,您大聲嚷嚷對我所說的一切話卻簡直都是金科玉律,我永志不忘,一直是我借以評價世界,首先是評價您本人的最重要的依據,而在這方面您卻完全失敗了。我小時候主要是在吃飯的時候與您在一起,因此用餐規矩便成了您說教的主要內容。上的飯菜必須吃光,至于好吃不好吃,那是不許談論的——可您卻時常覺得飯菜不可口;說那是“豬狗食”;是那“畜生”(女廚師)把東西糟蹋了。您餓極了時,您就按您的特殊愛好,吃什么都吃得快,吃得熱,狼吞虎咽,所以,孩子們也得趕緊吃,飯桌上死一般的沉寂,打破這沉寂的是警告聲:“先吃飯,后說話”,或“快吃,快吃,快吃”,或“瞧你,我早就吃完了”。肉骨頭人家是不許啃的,您可以啃。啜醋時人家不許出聲,您可以。切面包要切得干凈利落,這成了要緊事;而您用一把滴落著醬汁的刀切也未嘗不可。人家務必小心,吃飯時別讓飯菜掉地上,到頭來您腳下掉的最多。飯桌上,人家只能埋頭吃飯,您卻修指甲、削鉛筆、用牙簽挖耳朵。呵,父親,請您正確理解我的意思。這些事情本身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它們之所以使我的心靈受到壓抑,是因為您要我遵循的誡律,您,我至高無上的楷模,您自己卻可以不遵循。因此,在我眼里世界就分成了三部分。我,是個奴隸,生活在其中的一個世界,受著各種法律的約束,這些法律是單為我發明的。而我,不知道為什么,卻始終不能完全守法。然后就是第二個世界,它離我的世界無限遙遠,這是您的世界,您行使著統治權、發號施令并且還因您的命令得不到執行而煩惱生氣。最后還有那第三個世界,其余的人都在那兒過著幸福和自由自在的生活,沒有人發號施令,也沒有人惟命是從。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我服從您的命令吧,是恥辱,因為這些命令是單為我而發的;我倔強吧,這也是恥辱,因為我怎么可以對您倔強呢。要不就是由于我譬如不具有您那樣的力量、您那樣的食欲、您那樣的能力而不能從命,盡管在您看來,您要求我的,都是些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可以辦得到的事;這當然便成了我最大的恥辱了。這些想法并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不過是孩子的感覺罷了。
……近幾年來,您以您的心緒煩躁癥來為此開脫,可我還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您的態度跟現在相比有過任何根本的區別。說穿了,心緒煩躁不過是您加強控制、行使威權的一種手段罷了,因為一想到您這病,人家最后一點抗辯的意志也就給磨滅殆盡了。這當然不是什么指責,只不過是認定一樁事實而已。……無法跟您平心靜氣地交談,這還有另外一個說來也很自然的后果:我話都不會說了。本來我大概也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演說家的,但是像一般人那樣流暢地說話我該是可以的吧,然而您卻很早就禁止我說話了。從那時起,您的那句威嚇的話:“不許回嘴!”以及您的那只同時高高舉起來的手就一直緊緊伴隨著我。我在您面前——一旦涉及到您的事情,您就是一個優秀的學說家——變得說話結結巴巴,即使這樣您還受不了,最后我干脆不說話了。起先也許是賭氣,后來則是由于我在你面前既不會思想也不會說話了。因為您是我的固有教育者,所以這件事影響到我生活的各個領域。倘若您認為,我從來都沒有順從過您,那這可實在是個奇怪的錯誤了。您認為“永遠跟一切對著干”是我處世行事的準則并因此而對我橫加指責,其實滿不是那么回事。正好相反,我要是少聽從您一點,您倒反而肯定會對我滿意得多。要說起來,您的一切教育人的措施項項都切中要害;我一項也未能躲過;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這是(生命的基礎及其影響除外)您的教育和我的順從的產物。盡管如此您卻看不順眼,哦,您本能地拒不承認這是您一手培育出來的產物,其原因就是,您雕刻家的手與我這塊料相互之間是那樣的格格不入。您說:“不許回嘴!”并想以此扼殺您看不順眼的我身上的反抗力,這對我影響太大,我太馴服,我完全變啞了,我避開您。只有當我離您遠遠的,您的威力,起碼是您直接的威力鞭長莫及的時候,我才敢動彈一下。而面對著這個現實,您又覺得一切都在“反”您,其實這只不過是您的強大和我的弱小所造成的必然的后果。
您那卓有成效、至少對我從不失靈的教育手段不外是:罵,威嚇,諷刺,獰笑以及——說來也奇怪——訴苦。……跟您在對孩子的關系中所處的這個地位顯得極不相稱的是,您竟會當眾訴起苦來,而且您經常這樣訴苦。我承認,我作為一個孩子(后來也許明白了)對此簡直可以說是毫無感覺,而且我也不理解,您怎么竟然還會希望得到同情。無論哪一方面,您的形象都是如此高大;我們的同情,或者甚至還有我們的幫助,這對您會有啥了不起呢?如同您常常瞧不起我們本人一樣,對這種幫助按理說您準是要嗤之以鼻的。因此,這種訴苦我不信,我試圖探索隱蔽在這些訴苦的后面的動機。后來我才理解,您為了孩子還真是忍受著許多痛苦,可是在當時,這種在別的情況下本來是還會在一顆孩提般天真、率直、無所顧忌、樂于助人的心靈引起共鳴的訴苦,在我看來勢必又不過是極其明顯的教育和凌辱人的手段罷了。就這種手段本身而言,它們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然而它們卻帶來了有害的副作用,這就是孩子養成了對本來應該認真加以對待的事物卻偏偏不認真對待的習慣。
這方面倒幸虧也有例外,大多數例外是在您默默忍受痛苦、愛和善的力量壓倒并直接攫住了一切與之相對立的東西的時候。這當然很罕見,可是卻令人神往。……您臉上也會綻出一絲特別美、極其難得見到、恬靜、滿意、嘉許的笑容來,誰受您這一笑,誰都會陶醉的。我回憶不起來,我在童年是否很明顯受到過這種微笑的眷顧,不過我想多半是有的,因為當時我在您心目中還是無罪的,是您的巨大的希望,您又有什么理由拒不向我露出笑容來呢。再說,久而久之,就連這種良好的印象了只不過起到了加深我的內疚,使我更不理解這個世界的作用,如此而已。
我還不如抓住一點實實在在的永久性的東西呢。僅僅是為了略微加強一點我對您的地位,部分也是出于一種報復心理,不久我便開始對我在您身上發現的那些荒誕可笑的小動作進行觀察、收集、夸張。譬如,您是如何輕易地醉心于那些地位較高的人物,而他們大多數不過表面上如此而已,您動不動就談論起他們來,譬如,某一個皇室諮議之類的人便時常掛在您的嘴邊(不過話說回來,看到您、我的父親居然認為需要別人微不足道的認可來肯定自己的價值,而且還拿來到處炫耀,我也是很傷心的)。要不我就觀察您對粗魯的俗語的那種癖好,您說出這種俗語時,總喜歡把嗓門提到最高,邊說邊笑,仿佛您說了什么特別妙語驚人的話似的,而其實這只不過是一種有點猥瑣的方言罷了(當然同時這不免又是您的生命力的令我羞愧的一種表露)。這種形形色色的觀察當然是大量的;我為可以進行這些觀察而慶幸,我有了竊竊暗喜的機緣了。有時您有所察覺,您便惱羞成怒,以為這是對您惡意中傷,是極大的不敬。可是您相信我吧,這對我來說無非是維護自我生存的一種并非合適的手段罷了,那不過是開開玩笑,就像人們對神和國王開玩笑那樣,這些玩笑不僅跟最深的敬意有內在聯系,而且甚至本身就是含著最深的敬意。
……您幾乎從來沒有怎么認真打過我,這也是事實。可是那喊叫聲,那漲得通紅的臉,那急忙解下吊褲的動作,吊褲帶放在椅背上的那情景,這幾乎比真的打我還令人難受。就好比一個人該處絞刑。他要真處了絞刑,那他也就死了,倒也就沒事了。倘若絞架上的一切準備工作他都得身歷其境,只是當活套已吊在他面前的時候才獲悉他受了赦免,那他可能就會受罪一輩子。此外,您毫不含糊地表示,我好幾次都是罪有應得,早該挨打了,只是由于您的仁慈,我才虎口余生,得以幸免,這不過是又使我心頭積聚起極大的內疚而已。您的恩澤我怎么也報答不完。
您一向指責我(不是單獨對我一個人就是當著別人的面,對于在后一種情況下我所受到的屈辱您毫無感覺,您的孩子的事情都是無不可對人言的),多虧有您在辛勤勞苦我才得以沒有任何匱乏、過著舒適安逸的生活。這里我想起了有些話,這些話必定已在我的大腦深深刻下皺紋了。您時常這樣對我說:“七歲我就推著小車走南闖北啦。”“我們全家大小擠在一間房室里睡覺。”“有土豆吃我們就喜出望外了。”“我穿著毫不得體的冬衣,腿上的傷口好多年都不愈合。”“我到一家雜貨鋪去當學徒時,我還是個小男孩。”“家里沒有給我一個子兒,連當兵也沒掙到什么錢,我卻還寄錢回家。”“可是縱令如此,縱令如此——父親總歸是我的父親呀。今天誰還懂這個道理!孩子都知道些什么呀!沒有人吃過這種苦!今天一個孩子會懂得這個道理嗎?”要是換一個環境,這些故事可能就是教育我的極好的教材了,它們就會鼓舞我的意志,給我以力量去克服父親曾遭受過的同樣的苦難和匱乏。然而您卻又根本不愿意這樣,正是由于您辛勤勞苦,結果是形勢變了,用您所使用過的那種方式去顯示自己的才能,這樣的機會我們沒有呀。要用暴力和徹底變革的手段才能創造這樣的機會,要離家出走才能創造這樣的機會(前提是我能當機立斷并有這種力量,還有就是母親不要從旁橫插一杠)。可是這一切您壓根兒都不愿意,您把這說成是忘恩負義、過激行動、不聽話、背叛、神經錯亂。一方面您身教言傳誘發我這樣做,另一方面您卻又對此嚴加禁止。……您習慣用令人難堪的玩笑口吻說,我們的境遇太好了。不過這種玩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卻并不是玩笑。您奮斗得來的東西,我們從您手里坐享其成,然而那場您很早就不得不投入、我們也難以幸免的生存斗爭,我們卻要在以后到了成年時以孩子的精力才得以進行。我并不是說,我們的境遇因此就一定比您當時的境遇更為不利,二者恐怕倒是不相上下的——(我們的基本素質當然就沒法比也),我們吃虧只不過吃在,我們不能像您那樣地去炫耀我們的困苦,我們拿它羞辱不了任何人。我也不否認,您辛勤而卓有成效的勞動所創造的果實,我本來是完全有可能充分享受、加以利用并使之發揚光大,以博取您的歡喜的,可是我們之間的隔閡卻在從中作梗。我能享用您給予的東西,然而我卻只能懷著羞愧、內疚的心情,拖著疲憊、虛弱的身體去享用。因此我只能像乞丐一樣感激您的一切施舍,我拿不出實際行動來感謝您。
整個這一套教育直接的看得見的后果是,一切會令我依稀朦朧聯想起您來的東西,我都躲而避之。……您常常這樣說那個患有肺病的伙計:“他活該不得好死,這條病狗。”您稱職工們為“拿薪的敵人”,他們倒也是,不過在他們還沒有變成這樣的人之前,我就覺得您便已經是他們的“付薪的敵人”了。在那里我也是大受教育,即原來您也可能會不公正的;從我自己身上我還不會這樣快就發現這一點的,因為我心頭郁結的內疚太深,總覺得您有理;用我孩子氣的眼光來看,那兒可凈是陌生人,他們是在替我們干活,因此,他們不得不生活在對您的無休止的恐懼之中,我這個孩子氣的看法后來當然有了一點修正,不過修正得并不很大。……我覺得,就憑我那點本事,我根本經營不了什么商業的,因為如您所說,連您經商都是才枯力竭,不敷應用。我厭棄商業,厭棄您的事業,一定很使您傷心,而您卻還聊以自慰地說什么(今天我為此深受感動,深感慚愧),我缺乏商人氣質,腦瓜里有更崇高的理想等待。您不得已作的這種解釋,母親聽了當然很高興,我有虛榮心,且處境困難,所以也聽得進去。可是,如果我之不愿從商(現在,不過只是現在,我才打心眼里真正憎惡那商業)果真僅僅或者主要是因為那“更崇高的理想”的話,那么,那“更崇高的理想”就會以另一種形式表現出來,我就不會懷著平靜而又膽怯的心情讓自己隨波逐流,上完了中學,修完了法律,最后終于在公務員的寫字臺旁登陸。
……我并非如您所說的因此對家里就沒有感情了,相反,我倒是還想著家的,不過主要是在消極意義上說的,是指想從內心脫離您(這個過程是永遠不會完結的)。但在對家里以外的人的關系上,您的影響所造成的損失可能比這還要大。倘若您以為,我對外人滿懷深情,關懷備至,對您和家庭充滿冷淡和背叛,絲毫不加關心,倘若您這樣認為,那么,您就完全錯了。我不憚煩再說一遍:換一個環境我多半也會成為一個不愛交際、生性膽怯的人的,不過那就還得要走一段漫長而幽晦的道路。……實際上您對我和別人交往的情況一無所知,可是您卻懷著猜疑和忌妒(難道我否認您是喜歡我的嗎?)認為,我逃避家庭生活,必然在別的什么地方尋找補償,因為我在外面決不可能像在家里一樣生活的。再者,在這方面,恰恰是在我的孩提時代,我尚能從對我所作的判斷的不信任中找到一絲慰藉;我對自己說:“你過甚其辭了嘛,遇到芝麻大的小事便大驚小怪,這是年輕人的通病。”可是,后來,對這個世界的面貌我認識得更加清晰,這種慰藉也就幾乎讓我喪失殆盡了。
……您對我的寫作以及對那與此有淵源而您又并不知道的事情抱著反感,這還比較有道理。這里,我確實是采取獨立行動,多少與您脫離了一段距離,即使這有點兒令人想起一條蚯蚓也罷,這條蚯蚓的尾部被人用一只腳踩住,它將其前半部掙脫,掙扎著向一邊爬去。脫離了您,我多少有了點自信,我可以喘一口氣了。您當然馬上就對我的寫作表示出厭惡,這種厭惡破例地受到了我的歡迎。每次我把我的書給您看時,您總是那句口頭禪“把它放在床頭柜上!”(給您拿書來的時候,您多半是在打牌)這雖然挫傷了我的虛榮心、我的功名心,不過從根本上來說,我心里卻感到舒坦,這不單單是出于惡意的反抗心理,不單單是由于我那有關我們關系的觀點得到了新的驗證而感到高興,說實在的,完全是因為那句口頭禪的緣故,它在我聽來好像是說:“現在你自由了!”這當然是一種錯覺。我并不自由,或者往最好方面說,我那時候還沒有自由。我寫的書都與您有關,我在書里無非是傾訴了我當著您的面無法傾訴的話。這是有意的離別您的延長,只不過,這種離別雖然是由您強加在我頭上的,但它卻是按著我所規定的方向進行的。可是這一切是多么的微不足道!這件事之所以還值得一提,僅僅是因為它出在我的身上,如出在別人身上,這根本是察覺不出來的。其次是因為它占據了我的一生,它在我童年時代是一種朦朧的預感,后來便成了一種希望,再往后常常成了一種絕望的情緒。這還因為它左右了我那幾個小小的決斷——只要我愿意,我還是可以作出決斷的,不過這又是在您的陰影的籠罩下作出的。職業的選擇是其中之一。……但在婚姻問題上,我對其重要性及可能性都毫無預見;這樁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事幾乎完全是突如其來降臨到我頭上的。孩子成長得如此緩慢,表面看來,這些事情他還遠遠不沾邊呢;偶或也不得不對此有所考慮;但是,在這方面正在醞釀著一場持久的、決定性的、甚至最嚴酷的考驗,這一點卻是無法察覺到的。而實際上,這些結婚計劃早成了最堂皇、最富有希望的躲避您的計劃,不用說,后來計劃失敗也失敗得相應的堂皇。
在這個領域里,我做什么事都失敗,因此我擔心,我也沒法將這幾次結婚計劃的始末根由向您解釋清楚。而整個這封信的成敗卻全系于此舉,因為一方面,在這幾次結婚嘗試中集中體現了我所能支配的一切積極力量,另一方面,其中也恰恰憤然積聚了我曾將其描述為您的教育的必然結果的全部消極力量,亦即懦弱、缺乏自信和內疚,并且在我和結婚之間筑起了一道真正的封鎖線。我之所以難以解釋清楚,還因為在這無數個日日夜夜里我已不停地搜索枯腸,將一切事情通盤考慮、反復推敲過了,以致現在一想起那情景,連我自己都要感到茫然。只有我所認為的您對整個事情的完全的誤解,才會使我的解釋工作容易做一些;稍稍糾正一下如此徹底的誤解,似乎并不是過分困難的事情。
您先是將結婚失敗跟我在其他事情上的失敗相提并論;說實在的,我對此沒有什么意見,只要您接受我迄今為止對這種失敗所作的解釋。它們確實是屬于一個范疇的,不過,您低估了這件事情的重要性,您是如此的低估了它,致使我們一旦相互談起這件事來,我們便會南轅北轍。我敢說,在您的一生當中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對您就像我的結婚計劃之對于我那樣重要的事情。我并不是說,您事實上沒有經歷過如此重大的事情,相反,您的閱歷比我豐富得多,您比我更加飽經憂患,但正因為如此,所以您才沒有遭遇到那樣的事情。這就好比有一個人要向上跨越一個矮的樓梯的梯級,第二個人卻只要跨一個梯級,可是,至少對他自己來說,這一個梯級卻跟那五個梯級加在一起一般高;那第一個人不僅會征服那五級梯級,他還將繼續征服成百級、成千級的梯級,他想必是一個飽經滄桑的人,但是對他來說,他攀登過的梯級中,哪一個也比不上第二個人的那一個梯級——那第一級、那個高梯級——重要,他使盡了渾身的力量也登不上這一級的,他登不上這一級,當然也越不出這一級。據我看來,結婚,建立一個家庭,生兒育女,在這動蕩不定的世界撫養他們,甚至還領他們走一段路,這是一個人所能達到的極限了。看來,許多人輕而易舉地便做到了這一點,這并不證明這件事容易辦到,因為實際上并不是許多人都做到了這一點,這是其一;其次,這些為數不多的人多半不是“做”了這件事,他們只不過是“遭遇”了這件事而已;這雖然夠不上極限,但仍堪稱非常了不起、非常光榮(尤其因為“做”也“遭遇”并不是涇渭分明的)。說到頭,問題根本不在于這個極限,問題僅僅在于要達到某種不明顯、但卻相當令人滿意的相互接近;我們沒有必要飛到太陽中心去,然而我們要在地球上爬著找到一塊清潔的地方,有時,陽光會照耀到那塊地方,我們便可以得到一絲的溫暖。
……不過,無論怎么說,您在這方面還是進行了干涉的,當然干涉得不多,因為這種干涉必須以彼此深刻的信任為先決條件,而這卻是我們倆在關鍵性的時刻所一直缺乏的。還有就是,您干涉得并不十分得體,因為我們的需要迥然不同;凡是攫住我的心的東西,您往往無動于衷,反之亦然;凡是您認為清白無辜的,我可能就認為是一種罪過,反過來也如此;總之,在您看來無關宏旨的事,卻可能就是釘在我的棺柩上的最后一顆釘子。
我記得,有一天傍晚,我跟您和母親在一起散步,是在現在的世界銀行附近的約瑟夫廣場上,我談到那些饒有趣味的事情,我說話時露出愚蠢而又自鳴得意的神色,我態度高傲、冷靜(這是假的),并且一如平日我同您談話時慣有的常態,我言語冷淡(這是真的),說話結巴,我責備你們,你們一直讓我懵懵懂懂,因此不得不由同學來照顧我。我還說,我曾瀕臨過莫大的危險(在這里,我按我的方式,厚著臉皮撒了個謊,以顯示我的勇敢,其實,我生性怯懦,并不知道那“莫大的危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在臨末我卻暗示,幸虧現在我什么都知道,再也用不著任何忠告,一切均已井然有序了。重要的是,不管怎樣,我開口談起了這件事,因為我感到很愜意,起碼我是談出來了,另外這也是出于好奇心,最后,這也是對你們進行某種報復。您從您的本性出發,全然不把這當作一回事,您只是隨意說了幾句話,大意是,您可以給我出個主意,使我在做這些事情時不致有什么危險。也許我是有意引誘您作出這樣的回答來,這是符合一個飽食終日、四體不勤、永遠內省的孩子春情萌發時的心理的,然而我的敏感的羞恥心卻因此而大受傷害,或者說,我以為它必定大受傷害,以致我違背我的意志,不再同您談這個問題,傲慢而粗暴地切斷了談話。
對于您當時的那個回答,我實在難以評價,一方面,它坦率得出人意表,帶有某種原始時代的色彩,另一方面,就那個教導本身而言,它卻又具有現代人無所顧忌的特色。我不知道,我當時多大年紀,肯定不會比十六歲大出多少。對于這樣一個少年來說,那的確是一個異乎尋常的回答。這竟然是我從您身上得到的第一個直接的、指導我生活的教誨,這也反映了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隔閡。不過它的真正意義雖在當時便深深印入我的腦海,但很久以后才為我所朦朧意識到,這就是,您勸我去做的事,在您看來是一種齷齪的勾當,在我當時的眼里,那就更其如此。您愿意想辦法使我不致將那齷齪的東西帶到家里來,這是次要的,您不過是以此來保護您、保護您的全家而已。您對您的勸告取超然態度,您是個良家丈夫,一個純潔的人,您超越這些事情之上,這才是主要的;當時,這種觀點之所以深深刻印在我的腦海,很可能是由于我覺得婚姻也是傷風敗俗的事,因而我所聽到的關于婚姻問題的一般言談,決不可能也適用于我的父母。于是您變得更純潔、更崇高。至于您在結婚以前可能也會給自己出過類似的主意,這在我看來是完全不能想像的。就這樣,您身上幾乎沒有一丁點兒塵世的污穢。而您卻用幾句赤裸裸的話語,將我推入了這種污穢的泥潭,仿佛我命中注定活該如此似的。倘若世界上只由您和我組成(我很容易這樣想象),那么,這個世界的純潔便以您而告終,而由于您的勸告,污穢便隨我而開始。您如此的譴責我,說起來實在令人不解,對此我只有用舊有的罪過和您對我的那種極深的蔑視來作解釋。于是,我在內心深處又被攫住了,深深地被攫住了。
很顯然,在這方面我們兩個人也許都是無辜的。甲給乙一個率直的忠告,這個忠告符合甲的人生觀,它不太優雅,然而即使在今天的都市里,它也還是很平常的,也許它還能防止健康受到損害。在道德上,這個忠告對乙不是很有裨益,但是,為什么他就不能隨著歲月的移動,將這個損失彌補過來呢?何況,他也并不是非得聽從這個忠告不可。不管怎樣,僅就這忠告本身而言,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說,乙的整個未來世界會坍塌崩潰。可是現在居然正在發生某些類似這類性質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之所以會這樣,僅僅是因為甲就是您,乙就是我的緣故。
我對這種雙方的無罪之所以了解得特別深透,也還有一層原因,這就是,大約在事隔二十年之后,我們之間在完全不同的境況下又爆發過一次相似的沖突,這次沖突作為一種事實令人感到膽寒。但實際上,其危害要小得多,因為我是個三十六歲的人了,身上還有什么東西好受危害的呢。我指的是我們之間的一場小小的辯論,時間是在我宣布了我的最近一次結婚計劃之后激動不安的那幾天中的某一天。您大致是這樣對我說的:“多半她穿了一件什么迷人的襯衫,布拉格的猶太女人就會來這一套,你當然就一見鐘情,立刻決心要和她結婚。而且越快越好,一個星期以內就要結婚,甚至明天,最好今天。我不明白你,你是個成年人了,你是在都市里,可你卻什么能耐也沒有,只會隨便找個女人馬上同她結婚。難道除此以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你要是害怕,我親自陪你去好啦。”當時您話說得還要具體,還要明白,但是這一切細節我現在已記不起來了。當時也許我也有點兒茫然,母親的舉止反倒幾乎更引起了我的興趣,她雖然完全同意您的意見,但她畢竟還是從桌上拿起什么東西,借故離開房間走了出去。
您拿話羞辱我,沒有比這次更厲害的了,您對我的輕蔑也沒有比這次表現得更明顯的了。當二十年前您用類似的態度對我說話時,人們用您的眼光甚至還能從中看到您對早熟的都市少年的一絲尊重,您認為已經可以徑直將這個少年領進生活的門檻去了。今天,您的這種對我的顧惜可能只會加強您對我的蔑視,因為這個當時就躍躍欲試的少年在開始階段就停滯不前了。如今,您覺得他沒有增長任何經驗,而只不過是增長了二十年的可憐相罷了。我決定選擇哪一個姑娘,這在您看來毫無意義。您向來就(無意識地)抵制我的決斷能力,現在您又(無意識地)以為知道它有什么價值。對于我朝另外方向逃避的嘗試您一無所知,因此,您也就不會知道我想要結婚的念頭是如何產生的,您不得不設法對此盡力揣測。您按照您對我的總的評價,用最可憎、最粗俗、最可笑的方式進行臆測。并且,您毫不遲疑地用同樣的方式將您的臆測告訴我。您以此使我蒙受的恥辱,比之于在您看來我的結婚將會使您的名字所蒙受的恥辱,那簡直算不了一回事。
終于,您可以就我的結婚嘗試作出某種答復了,并且,您也這樣做了:您說您無法尊重我的決定,因為我與F兩次訂婚,兩次解約,因為我確是徒然將您和母親找到柏林去參加訂婚儀式,等待。這一切都是事實,但是,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個別的困難到處都有,而生活就是和這些困難作斗爭。而最根本的、可惜游離于個別情況之外的困難則是,我在精神上顯然沒有能力結婚。這表現在,從我決定結婚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能安穩地睡眠,頭腦日夜灼熱,再也沒法生活下去,我變得優柔寡斷了。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實際上并不是什么憂愁,雖然我的遲鈍和書生氣會相應的帶來無數的煩惱,但是它們卻并不是決定性的,它們雖然像蛆蟲一樣咬嚙著尸體,但是我受到的決定性的打擊卻來自別的方面。那便是恐懼、懦弱、自輕自賤所造成的普遍的壓力。
……我也想象過,結婚以后我們之間就會出現一種平等關系,比諸其他形式的平等來,這種平等關系您最能體察了,這確實是一種十分動人的情景。到那時候,我便是一個自由、感恩圖報、無罪、正直的兒子,而您則成了一個沒有憂愁、不專橫暴虐、富有同情心、心滿意足的父親。可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以往的一切既成事實就得一筆勾銷,就是說,將我們自己抹掉。
而按我們的情形來說,結婚這樁事是我所不可企及的,因為那恰好正是您所特有的領域。有時我想象一張展開的世界地圖,您伸直四肢橫臥在上面。我覺得,仿佛只有在您覆蓋不著的地方,或者在您達不到的地方,我才有考慮自己生存的余地。根據我想象中的您那龐大的身軀,這樣的地方并不多,僅有的那些地方也并不令人感到多少欣慰,而婚姻尤其不在此列。
……有一種意見認為,有的時候,人們之所以會對婚姻產生恐懼,是因為人們擔心,一個人昔日對自己的父母所犯下的罪孽有朝一日會受到自己的孩子的報應。我想,對我而言,這沒有多大的意義,因為我的內疚實際上都源出于您,并且具有獨一無二的特色,對內疚的獨一無二的特色的這種感覺屬于內疚折磨人的本質之一,不能想象這樣的事將來還會重演。無論如何我也得承認,要是我有一個這樣沉默寡言、抑郁不歡、枯燥乏味、神色憔悴的兒子,我也會覺得無法忍受的,要是沒有別的辦法的話,那我大概也會避開他,逃之夭夭,就如同您為了我的婚事想避開我一樣。如此看來,我的無能力結婚恐怕也是受這影響的。……手里的麻雀與屋頂上的鴿子這個類比,對我來說并不怎么適用。我手里一無所有,屋頂上什么都有,可是我卻不得不選擇那一無所有——這是斗爭的艱難及生活的困厄所決定了的。在選擇職業時,我不得不也作了相似的選擇。
而婚姻方面最重要的障礙卻莫過于那已經變得根深蒂固的信念了,即我認為,我從您身上所看到的一切品性,都是維護并贍養家庭所必不可少的,我這是指所有品性的總和,包括好的和壞的品性,它們在您身上都有機地融為一體,那就是力量和對別人的輕蔑、健康和某種無節制、能言善辯可也有不足之處、自信而對每個人都不滿、世俗的優越感而專橫暴虐、老于世故而不信任大多數人,此外,您還有一些不伴隨任何缺點的優點,如勤勉、堅韌、沉著、無畏。相比之下,這些優點我幾乎絲毫沒有,要有也不過是有一點兒皮毛而已,我分明看到連您自己在婚姻問題上都步履維艱,在和孩子的關系上完全失責,在這種情況下,難道我還愿意去冒結婚的風險嗎?
……迄今為止我與您的這種生命之所系的關系就將這樣而告終,這生命替未來孕育著的,就是這樣的前景。
您倘若對我所闡述的我懼怕您的理由有所了解,那您便會回答道:“你說,我簡單地用你的過失來解釋我與你的關系,這是我圖省事。可我卻認為,盡管你表面上作了努力,但你起碼沒有費多大周折,你撈到的好處卻多得多。你也是先將過失和責任推脫得一干二凈,在這一點上,我們所采用的手法如出一轍。我倒是直言不諱,將過失歸咎于你一人,而你卻既想‘絕頂聰明’又想‘絕頂溫存’,并且也想替我開脫任何罪責。當然,后面這件事你只在表面上做到了(更多的你也并不愿意),你在信里用了種種氣質呀、本性呀、對立呀、無可奈何呀等等俗語,可是字里行間分明是在說,實際上我是個進攻者,而你所干的一切則統統不過是自衛而已。現在,你已經用你的不坦率的態度取得了足夠的成績,因為你已經證明了三件事情:第一,你是無罪的,第二,我是有罪的,第三,你落落大方,表示不僅愿意寬宥我,而且你還煞有介事地表示也還愿意證明并且自己也愿意相信我也是無罪的,不過嘛,實際上我當然還是有罪的啰。論理,取得這樣的成績,你可以知足了,可是你還不知足。原來你是執意要我替你承擔全部責任的。我承認,我們相互在爭斗,但是有兩種爭斗。一種是騎士式的爭斗,兩個獨立的對手進行著力量的較量,勝敗存亡都是各自個人的事。一種是蟲豸的爭斗,蟲豸不但螫刺,而且還吸血以維持自己的生存。這才是地道的職業軍人,而你便是這樣的職業軍人。你沒有生活能力;為了使自己生活得舒適、無憂無慮而不必自責,你便證明說,是我奪走了你全部的生活能力并將其攫為己有。你沒有生活能力,這你不用發愁,有我在承擔責任呢,而你卻心安理得舒展著四肢,無論從身體上還是從精神上,讓我撫養教育你一輩子。舉個例子,最近一次你想結婚,可與此同時你又不愿意結婚,這是你在這封信里自己承認的。但你卻要我來促成你不結婚,其辦法就是我以這一結合會使我的名字蒙受‘恥辱’為由來出面禁止你的這門親事,這樣,你自己就可以不必費什么心了。我才不會去干這樣的事呢。無論在這個問題上還是在其他問題上,我從來都無意于成為‘你的幸福的障礙’,這是一。其次,我是從來也不愿意從我的孩子的口中聽到一聲這樣的指責的。然而,我讓你婚姻自主,我的這種自我克制對我又有什么用呢?毫無用處。就算我嫌惡你的婚姻,這也阻止不了你結婚的,相反,這倒反而會更加刺激你與那個姑娘結婚,因為一結婚,你所說的那種‘逃避嘗試’便圓滿成功了。我允許你結婚,這也避免不了你對我的責備,因此你向我證明說,不管怎樣,你不結婚,這是我的過錯。不過,從根本上來說,你在這個問題以及在所有其他問題上無非是向我證明了,我所有的指責都是合乎情理的,如此而已,別無其他。……”
在信的最后,卡夫卡說“生活不該只是一種煞費思索、鍛煉耐心的游戲”,并以不無沉重的筆調表達渴望父子彼此“取得某些非常接近于真理的東西,以致我們倆會稍稍受到安慰,我們會活得輕松些,也會死得從容些。”
與這封信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卡夫卡曾在談及陀斯妥耶夫斯基時不無動情地說,自己與他有著緊密相聯的精神親緣。這種與遙遠異國且辭世已久因而素昧平生的人的關聯是怎么回事呢?同為天賦獨具的作家,他能通過遺留下來的作品及關于他的生平傳記走進他的心,真切感受那顆心曾感受過的人間疾苦,以及他心中被種種緣由激發起的動蕩不寧,從中他得以辨識自我的那些本真成份,對自己那頻頻為無名之苦所襲擾的心也有了更多了解,他覺得自己與陀斯妥耶夫斯基息息相通,心心相印。除了對他的深邃思想和卓越才華大為嘆服,卡夫卡還由衷地認同了他的獨特性情。在思想、文學及藝術的演化歷程中,時間與空間相隔遙遠的天才們發生類似的精神關聯的現象是不罕見的。這使得人類文明薪盡火傳,綿延不絕。
有的人活著不耐煩,去死又不甘心,利欲的牽扯令其左右為難,性情的躁郁令其混亂不堪,愧而為人。包括親屬關系在內的大多數人間關聯之于他們都會帶來難以消解的痛苦。他們意欲斬絕與人的一切既有牽連,去出家,去過僧侶生活,求超渡繼而得解脫。佛教的基礎教義是四大無常,眾生皆苦,其它的宗教也有類似的講法。這倒能讓處于悲觀厭世心境中的他們由衷認同。正規的僧團是持守一系列嚴格戒律的共同體,生活簡單、清苦,由刻板的準則規定著,但也設置著高遠的目標讓人追求:清除罪孽,凈化心靈,持戒忍辱、苦學精進、悟道、成佛、出離輪回往生凈土。在明眼人看來,這些目標其實是虛假的,是掛羊頭賣狗肉;因為僧人之間還是講求出息的,他們出人頭地的標準就是成為眾所仰望的高僧大德,其后榮華富貴不求自來。
當然,也不排除極少數的人始終心懷慈悲,念念不忘普渡眾生,高峰原妙(1238—1295)可算其中之一。原妙俗姓徐,十五歲拜官密印寺法住為師,十七歲受具足戒。曾習天臺教義兩年,二十歲棄教入禪,至杭州凈慈寺,就學于斷橋妙倫,妙倫讓他看“生從何來,死從何去”的話頭。原妙勤奮參究,竟然“脅不至席,口體俱忘,或如廁惟中單而出,或發函忘扃鐍而去”,但時近一年,仍然“只如個迷路人相似”,后輾轉求教于徑山。經半月,忽于夢中想到妙倫說法時曾提到的“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的話頭,“自此疑情頓發,打成一片,直得東西不辨,寢食俱忘”。發“疑情”是看話禪證悟的前提;“打成一片”,是指達到主客泯滅,物我雙忘時的心理感受,是徹悟的體驗。
此后,原妙游學于江浙一帶,到1265年,從法欽住天寧寺,“隨侍服勞”;次年辭去,獨自到臨安龍須山,苦行隱修,一住九年,“縛柴為翕,風穿日炙,冬夏一衲,不扇不爐,日搗松和糜,延息而已。”冬季大雪封山,旬月之間,不見煙火,人們以為他饑寒而死;“及霽而入,師正宴坐那伽(坐禪入定)”。九年后轉入武康的雙髻峰,身邊聚集了不少僧徒。兩年后戰亂爆發,學徒星散,他獨修如故。1279年,轉到杭州天目山西師子巖,此地壁立千仞,崖石林立。原妙禪師于此營造一洞室,進退丈余許,號為“死關”。他將侍者打發走,退去衣物的供給,不洗澡,不剃發,以破甕為鐺,日中一食。這個地方每遇風雨便泥濘不堪,但禪師還是安居如故。要進入他隱修的洞室,必須借助梯子,所以一般人是找不到他的,即便是他的弟子也難得見他一面;足不出戶十幾年,直至逝世。
原妙居師子巖時,聲譽日隆。他以話頭禪授徒,也設“三關語”啟悟學者。據《高峰原妙禪師行狀》記載,他的“三關語”是:“大徹底人,本脫生死,因甚命根不斷?佛祖公案,只是一個道理,因甚有時與不明?大修行人,當遵佛行,因甚不守毗尼?”另據《高峰原妙禪師禪要》記載,其“室中三關”是:“杲日當空,無所不照,因甚被片云遮卻?人人有個影子,寸步不離,因甚踏不著?盡大地是個火坑,得何三昧,不被燒卻?”這兩種“三關語”大約并行于世,中心是引導人們參透生死和解脫生死。
關于原妙始終深居隱修、與世隔離的禪生活,人們有不同的評論,其中宋本說:“方是時,尊教抑禪,欽由江右召至錢塘授密戒,原妙方遺世孑立,身巢巖扃。”意即政治形勢是決定性的。當然,更多的人認為他是操守高潔,不與世同流。其弟子明本則說:“先師枯槁身心于巖穴之下,畢世不改其操。人或高之,必蹙頞以告之曰:‘此吾定分,使拘此行。欲矯世逆俗,則罪何可逃’”。
大徹大悟且廣受敬仰之后,原妙主動地以決絕的態度斬斷世間的一切關聯。作為禪宗高僧,他對轉世輪回既不心懷畏懼,也沒有虛妄的期待,但他不是僅僅在漫長的等待中守望跟任何凡夫俗子一樣避免不了的死亡。對于不辭勞苦誠心而來的問道求法者,他始終如一地給予有情有義的點撥和教誨。在孤高超然的隱居歲月里,他聲譽日隆,卻不為所動,一如既往地聽之任之,利欲觀念之于他確實是蕩然無存了。在世時僧俗兩界對他的無上仰慕,去世后變成了綿綿不絕至今依舊的無盡憶念。他終究成了人間的純粹的精神關聯的一個結點,這個結點既是接續點也是生發點,讓過去、現世和未來依稀可辨地聯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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