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7年臘月二十的晚上十一點，江河從車間里慢慢走出來，無聲地嘆了口氣，他伸手抓了抓自己那有些油膩的頭發，最近太忙，頭發有幾天沒顧得上洗了。
江河腦海里又響起主任說的話:“大家加把勁，老板說了，這批貨趕完就放假，最多忙一個星期，到時候大家就可以放假回家過個好年了。”
江河皺了皺眉頭，一星期后就是臘月二十八，他火車票還沒買呢，又抽不出時間去火車站，看來只有明天去找黃牛黨買火車票了。
第二天早晨要上班沒空，江河中午飯也顧不上吃，就急匆匆地出門了，他找到最近的一家黃牛，說要二十八號下午或者晚上的火車票，黃牛有些為難:“二十八號那天的票可能不好買，有好多人都要買那天的票，你看晚點行不？”
江河沒辦法，這里買不到票，其他的地方可能也差不多，他只好點頭:“好吧，晚點就晚點，過年前能到家就好。”
交了定金，拿了收據，江河給遠在湖北娘家的老婆打電話:“老婆，我們廠今年要臘月二十八號才放假，我可能回家有點晚，你和孩子身體還好吧？”
他老婆在電話那頭頓了一下，說:“噢，你要這么晚才回來啊？我們在家好的很，這些天老家下雪了，一直沒停，天氣太冷了，我沒敢帶孩子出門。”
江河的喉嚨忽然有點堵，他想她們娘倆了。他使勁咳嗽了聲，說:“我到時候一定盡快回去，你注意身體千萬別感冒了，在老家沒受什么委屈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江河的眼前浮現了老婆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坐在他面前，兩個人一起看著孩子恬靜睡顏的場景。
老婆低聲說:“沒呢，在我自己爸媽這里還受什么委屈，我就是有點想你了。”
02
江河的老婆是外地的，老婆嫁給他時，他父母已經離婚各自成家。老婆懷孕時，每天在江河父親和繼母那里吃飯，晚上回來睡，一個人睡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江河老是擔心她會出事。
六月底，老婆要生了，江河只請到二十天的假，誰知到了預產期孩子還沒出生，假期過了幾天孩子才生下來，父親和繼母只過來看了幾眼就走了。
江河一個大男人，抱著又軟又小的兒子，手都在顫抖，他靠在墻壁上，看著兒子還沒巴掌大的小臉幾乎要流淚，真奇怪，他也不知為了什么。
過了好久他激動地心情才平復下來，把兒子抱給剛醒過來的老婆看，嘴里得意地說:“看看咱們的兒子，多帥氣！我看了下，整個醫院沒有哪個孩子有咱兒子好看！”
老婆臉色很蒼白，虛弱地笑笑，“你就臭美吧！”
江河小心翼翼地地吻了老婆的額頭，滿臉柔情:“我說的是真的！老婆你辛苦了！”
到了下午，擔心女兒的岳母來了，岳母這是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坐這么久的火車，看著滿臉疲憊的岳母，江河心懷歉疚和感激，趕緊安排岳母去休息了。
老婆月子坐到一半，江河的假期就結束了，他要回廣州的廠里上班了。
江河看著一天一個樣的兒子，兒子睡在老婆的懷里，閉著眼睛在吃奶，他用力地吮吸，吃得滿頭大汗，小手緊握著拳頭，手心緊攥著江河的一根手指頭。
江河看著大夏天腦袋上還戴著帽子的老婆，老婆穿著長袖長褲，也是滿頭大汗，身上有一股汗味夾著奶味，江河并沒有覺得難聞，他伸手撫摸著老婆的背，只覺得滿心不舍。
為了生計，江河只得硬下心腸，臨出門時，他分明看到了老婆眼角有淚花在閃動，他不敢停留，飛快地拎著行李走了。
江河走著走著，眼睛濕潤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沒有眼淚的，原來是因為平時沒什么事值得他流淚。
月子一坐完，岳母就把他老婆和孩子帶回湖北老家了，江河這才放下心，不然就憑他老婆一個人看孩子，不知道要多辛苦。
03
又忙了兩天，黃牛黨給江河打電話，說拿到了二十九號晚上十二點四十五分的火車票，只不過是站票，沒座位，問他要不要。
要啊，怎么會不要呢，有站票就已經很好了，有些人票都買不到呢！票來的快，價錢也好看，比票面上的價格貴了將近四百，江河沒想那么多，他只想到再過幾天就可以看到老婆兒子，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江河來到車間，聽到工友們在議論紛紛，他走過去聽到一個工友說:“啊，你說的是真的，十幾個小時的火車開了二十多小時才到家？”
另一個工友說:“是真的，我爸給我打電話，讓我早點回去呢，說湖南湖北江西那邊都下了很大的雪，一直沒停，再下幾天說不定火車都走不了。我剛才去請假，主任不給我批。”
旁邊一個年紀大點的工友說:“主任肯定不敢批，如果給你批了，其他的人也去請假，他怎么辦，這么多的貨他自己一個人做啊？”
人群頓時嘰嘰喳喳地熱鬧起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說:“真的，我聽他們說，火車上的方便面賣二十塊一盒，盒飯要三十五一盒，……”
有的人說:“我在電視上看到了，聽說好多地方都停水停電，連信號塔也被雪壓倒了，聽說高速公路上都結冰了，好多車子都被凍住了……”
有的人說:“現在廣州火車站已經有幾十萬人停在那里，手上拿著票也上不了車，因為火車軌道被凍住了……”
……
江河的手放在褲兜里，摸著還沒捂熱的火車票，面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心里越來越涼，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祈禱:我回家的那條路千萬別有事啊！
車間里越鬧越厲害，小組的組長都壓不住工人們想要回家的情緒。
最后主任站出來對人群說:“大家的心情我也能理解，我也想要回家，我江西老家也下了很大的雪，我能怎么辦？在這個時候，只有大家齊心協力，再加點油，早點把貨趕完，我們都能提前回家。會計們把我們上個月的工資都算好了，接下來哪個小組先完成任務，他們就可以先拿到錢回家了！”
人群頓時鼎沸，像炸開了的油鍋，大家七嘴八舌地問:“主任，你說的話是不是真的，能不能作數啊？”
主任揮揮手，人群立馬安靜下來，他漲紅著臉嚴肅地說:“當然會算數，現在就看你們什么時候完成任務了！”
人群“翁嗡嗡”地散開了，大家都像加足了馬力一樣，干得熱火朝天。最后每個小組基本上都提前了一天把任務完成了。
就在這時，忙得昏天暗地的江河得知了一個消息:民航停飛，高速公路封閉，大量鐵路中斷并大面積晚點，他回家的那趟列車也停運了。
江河不甘心，他想去碰碰運氣，他剛背上行李走出工廠大門，就看見幾個工友拖著行李箱回來了，他們看見江河背著包就問:“你這是去火車站還是客運站啊？不用白費力氣了，我們剛從那里回來，火車站人山人海的，擠都擠不進去，客運站的人也多的要命，車還堵在路上，也不敢開了。”
江河只覺得渾身的力氣一下子就被誰抽光了似的，腳步都是軟綿綿的。
04
江河艱難地看著眼前的手機，不知道要怎么跟老婆說他今年回不去了。
就在這時，他電話響了，是老婆打來的，老婆說:“我看了新聞聯播，高速公路上堵了很多車子，都開不動，沒吃沒喝的，火車上也停水停電，開不了，停在那里連口熱水都沒有，要不你過年就別回來了，我舍不得你受那罪。”
江河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要說的話被老婆幫他說完了，他只能“哦”了一聲，聽到老婆說:“你自己一個人在那邊過年，多買點好吃的放在宿舍里，過完年等你有空再回來。”
江河聽著老婆的絮絮叨叨，心里心酸不已，好半天，他說:“咱兒子呢，把他抱過來，讓他叫聲爸給我聽。”
老婆在電話那頭笑罵了一聲:“你傻呀，他才半歲，這么小，哪里會叫人？他這會兒睡著了，要不我把他弄醒？”
江河忙說:“那算了，等下次他醒著的時候你再給我打電話。”
大年三十的下午，江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像在烙餅，他伸手把枕頭下面的照片拿出來看，照片的邊上有點翹，上面的小人兒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他，嘴巴微微張開，小手揮舞著，十分可愛帥氣。
這張照片是兒子四十天的照片，本來江河讓老婆也照幾張相，但老婆說她身材沒有恢復，堅決不肯照，只給兒子照了幾張相片，寄到了江河這里。
不知道兒子現在長什么樣了，剛生下來那會兒就長得快，這都半年了，也不知有什么變化，他會爬了嗎？會坐了嗎？每天睡幾個小時？鬧不鬧？喜歡笑嗎？
還有老婆，跟著他也受了不少委屈，在老家會不會有人說她閑話？她哥哥嫂子會不會嫌她？岳父岳母會不會后悔把女兒嫁給他？
江河從來沒有聽老婆說過后悔，老婆只對他說“只要你對我好，所有外在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在乎”，這一刻，江河恨不得能插上一對翅膀飛回去。
江河看著桌上的一堆泡面，和幾個蘋果，心里空落落的，想家想得厲害。
老婆打電話來了:“咿咿呀呀，啊，哦……”
電話那頭傳來了稚嫩的聲音，是兒子的聲音，江河的淚水無聲地流下來了，他好想抱抱兒子，親親老婆，可是拿著電話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05
由于去年全國受災，廠里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江河在主任那里請好假，準備回家了。
江河買了火車票，還沒有走出火車站，就忙打電話告訴老婆他要回去了，聽著老婆在電話那頭雀躍的聲音，江河的心情也好了起來。
剛掛斷電話，主任的電話就打來了:“江河呀，你現在是在外面買票嗎，先別忙著買票，剛才客戶又下單了，這個貨要得急，把這單做完再回去吧！”
江河急了:“主任，我去年過年都沒回去，我剛才還跟我老婆說我明天到家……”
主任哈哈一笑打斷他的話:“江河呀，你在外面不就是要多掙點錢嗎，你孩子還那么小，喝奶粉啊尿不濕啊都要錢，不就是多忙幾天嘛，你呀又是質檢，要不然我就不給你打電話了。”說完主任就掛斷了電話，不給江河反駁的機會。
江河看著手中的電話，不知該怎樣和老婆開口。
退了火車票，江河耷拉著腦袋，煩躁的情緒在他心里左沖右撞，他恨不得仰天長嘯，什么都不管不顧，直接回家算了。
可是他想起主任的話:“你孩子還那么小，喝奶粉啊尿不濕啊都要錢，不就是多忙幾天嘛……”
江河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就把這幾天忙完，他說啥也要回去！
他打電話給老婆，聽著老婆在電話那頭高興地問他:“你是上午還是下午到家，我爸說他去車站接你，我媽說她好做飯，多弄幾個好菜，他們說你在外面辛苦了！”
江河的喉嚨發痛，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他閉著眼睛，好半天才艱難地說:“我前面說要回去是開玩笑的……”
江河聽著老婆在電話那頭略帶哽咽地聲音:“好端端的你開這種玩笑干什么，害得我們白高興了一場……”
掛了電話，江河對著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啊”地一聲長吼，忙忙碌碌的人們像看瘋子一樣地看著他，這些江河統統看不到，老婆那哽咽的聲音像一把刀插進了他的胸膛，讓他疼痛不已。
這一忙哪里只有主任口中說的幾天，一直忙到了三月底，江河這次請假，主任痛快地批了假條，對他說:“這次你放心地回去吧，再有事我不會給你打電話的！”
江河拿著請假條頭也不回:“你就是給我打電話我也不會回來上班的！”
06
江河實在是被主任上次的電話搞怕了，他拎著行李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火車站，買了最近的一趟火車。
直到上了火車，他的心才慢慢踏實下來，明天他就可以看到老婆和孩子了，只是這樣想想他就高興不已。
江河掏出手機給老婆打電話:“老婆，我明天就回來了！”
老婆說:“你又騙我，明天是愚人節啊，我才不上當呢！”
啊，明天是四月一號，果然是愚人節，也怪不得老婆不相信，江河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第二天上午，江河站在岳父家門口，靜靜地看著那個拿著掃帚掃地的女人，女人好像也感覺到了什么，抬頭看過來，手中的掃把差點掉在地上。
江河看著女人拿著掃把跑過來，他還以為女人會打他，誰知女人只是拿著掃把站在他面前，有些手足無措地說:“我還以為你真的又在騙我……”說著說著，女人的眼淚掉了下來。
江河一把抱住了女人:“對不起，老婆，我回來晚了！”
也不知道抱了多久，女人突然一把推開江河，把掃帚往墻角一扔，往屋里跑去，江河一愣，也跟著走了上去。
房間里，老婆抱著孩子，一手拍著兒子的背，一手熟練地解開衣襟，孩子急切地把腦袋湊到老婆白花花的乳房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他眼角上掛著幾顆淚珠，小手摟在乳房上面，江河都看呆了。
老婆說:“我爸媽去地里干活了，今天家里沒有什么菜……”
原來岳父岳母不在家啊，江河湊到老婆身邊，彎腰堵住了她的嘴，老婆一把將他推開，害羞地說:“孩子還在看著呢！”
江河一看，孩子奶也不吃了，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好像在問他:“你是誰呀？為什么要親我媽媽？”
江河哈哈一笑，把孩子抱起來，又在老婆臉上親了一口，終于把在夢里做了無數遍的事給完成了。
“老婆，孩子，我終于回家了！”
（無戒365極限挑戰營）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