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六一兒童節。

我想寫寫某些瞬間。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奶奶胃癌晚期。她子孫滿堂,沒一個孫子在床頭邊。只有我一個孫女,和她的兒子女兒們。可能是怕,也可能是農村的孤陋寡聞怕傳染,或者怕死人,怕不吉利。不曉得。我做足了癌癥晚期的相關功課之后,我照樣和她說話聊天。每次接觸完我都用酒精和肥皂洗手。洗澡都用酒精和肥皂。導致我那段時間身體皮膚起皮干燥。

我到達老家的前一晚。她已經穿上壽衣。也就是死人穿的衣服。還沒斷氣。還有呼吸。

我到了。我發揮我特能說特能扯的功能,旁若無人的跟她說笑。我像一個做戲的小丑。她都聽得到。我知道。她的眼角有淚水,她精神慢慢恢復。精神最好的時候可以坐在老人椅那里曬太陽。

我出去買瓶天地一號回來喝,被坐著曬太陽的她看到了。她扁著嘴,很不悅的看著我,很艱難的發出氣息片段,意思是我很浪費。亂買東西吃。那是——她快要罵人的表情。我小學被奶奶帶過六年。以前她就是這么罵我的。

過了兩天。我才知道她那是,回光返照。

隔天下午,她疼的嗷嗷叫。爸爸喂她服下止痛藥。還疼,再服一片。終于睡了。呼呼大睡,很大的呼吸聲。睡了一天。被我爸爸扶起來喂水,她微微醒了。喝不下去,手指著床邊的壽衣,我爸爸會意,為她再穿上。穿上就動不了了。還有呼吸,綿長厚重的呼吸。

在這綿長的呼吸里,我使勁搓她快要冰掉的手。她做不出反應了,她眼角都是淚水,溢出來。我一直搓,她一直沒動。我猛打了四個大噴嚏。

你快要被接走了是吧。你在吸收我的陽氣吧,不然我怎么會打噴嚏呢。

屋外溫度32度,花兒都曬萎了。可我好冷呀。

我都沒哭,你哭什么。我一直對奶奶說。

穿著整套壽衣,已經被抬進老屋的睡在泥巴床的她。沒一個兒媳婦敢進來。只有我一個女在她身邊。我知道她們怕。

她死了。深夜,我腦子里盤旋著好多她的片段。我夜里不敢看大面積的紅色床單和被子。我叫爸爸出來客廳陪我睡。我不敢一個人睡一個房間。

“不讓你進去,就是怕你怕,讓睡不著。你非要進去。”爸爸說。

“我不是怕,我一點都不怕,我是想她。”

我在電視聲中昏昏入睡。

臨終前她的兒子們都盡職盡責,可終究是男人,終究是一堆大老粗。連奶奶難得睡下去的時間里,都不懂走路不要摩擦地板發出聲音。會影響奶奶呀。

他們怎么會像我對著奶奶會哭會笑會扯會撒嬌。

爸爸說,治療時整個手臂插滿針孔都沒哭過。唯獨看到我就哭。

我終于懂得為什么說,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

衣服營養品錢夾子各種兒子孫子送的,一樣也帶不走。都扔了燒了。

我知道你動不了的時候,我使勁兒搓你的手,你看得到我閃閃發亮的眼睛。

你會安慰。我知道。

活著,死了。一路,有一個真正愛你的人多么重要。不至于孤獨,不至于遺憾,不至于死不瞑目。

人生哪里有那么多追求。做到懂愛就夠。

很多復雜的人情世故,奢華的物質,你愛或者不愛的人。精彩的世界。荒蕪的人世。一樣也帶不走。

“我好想再去看看她。”我對爸爸說。

她快要入土了。

“別去了。你會怕。更加睡不著。”

對呀。我怕。可我還是很想再去看看。

“可是我好想她。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心里想著就好。”

“人都死了,想著又有什么用。”

我們都沉默了。

“你醒啦?”死的當天我對奶奶說。早上七點。我剛好在她床頭邊。她疼醒了。癌細胞估計擴散到整個體腔。

“我去叫爸爸,爸爸在睡覺。”

奶奶立即把食指放在嘴唇那兒,告訴我安靜。

她費力氣的發出片段“讓他睡會兒。他辛苦。”

爺爺在五年前就走了。我突然想知道柔弱又善解人意的奶奶怎么過這五年。

和他們的愛情。

可能我的文藝基因來自于奶奶。一個心不寬喜歡多愁善感又善解人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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