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愛玲散文《私語》,讀到這一段: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詩關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
我讀到這段話就想起民國時期的那位只活了二十五歲的,吞下安眠藥的女明星。也許是因為這句話里,潛藏著淡淡的憂郁與凄清的美麗。
八十二年前的今天,阮玲玉吞下三瓶安眠藥,告別了這個繁華卻殘酷的人世間,臨終留下一封信,上面寫道:“人言可畏,男人太壞。”
可見她并非一個過分追求完美主義的人——即像電影《阮玲玉》里梁家輝說的,如果我想當一個神話的話,我就在最漂亮的時候死去。也或許像傳聞里的張國榮。
她只是與自己過不去,與這個世道過不去,這個世道,這個世道里的人也與她過不去。她吃了太多苦,于是不想再掙扎下去。所以凄艷地死去。
她的一生中,有過三個男人,只是他們都不是善男信女,即使有過剎那花火,也不能保長久。
愛情的甜蜜只是短暫易逝的,唯有寂寞辛苦才是天長地久的。
張達民不見得不愛她,不過他更愛自己。他舍不得不將自己放在第一位。如果談愛,還一心一意地個人主義,那么一段感情,是很難順風順水的。
他是一匹放浪不羈的野馬,可她的心里容不下一座綠海依依的草原。沒有哪個女人能夠寬容豪放到用唯一去換一個分子的。
他得寸進尺,愛到最后愛成了潑皮無賴。
那時候的習氣不是沒有影響,一干男人,為了交友,為了場面上的尊嚴和輝煌,不得不學得幾把交際場上的應酬功夫,去一些煙柳繁華,溫香軟玉的地方,若是不去,倒像是不識相,或者沒膽量,男人愛面子是如性命般的,又何況張達民是這樣一個意志力弱的人,便只有泥足深陷了。
所以電影的開始,由澡堂開始。不是沒有用意。
何況,他不過是一個身體發育完全,但心智還未成熟的少年。他只知道享樂,只渴望被愛,但不明白考慮對方的感受。他喜歡一個人,就把她當作一個人霸占的玩具,別人不能染指的,一點小心翼翼地靠近都會讓他緊張兮兮,但是他自己又不能夠管住自己,所以這種不平等讓他們感情始終處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到頭來,他們的感情走到劇終,他還問她要“撫恤金”,這樣的男人,也實在是不敢恭維。也許他不是可恨的,他也有他的不如意,但他總有那么一點天真的可惡。可惡到不會覺得在一個女人身上撈錢是可恥的。
與阮玲玉同時代的胡蝶也何嘗不是遇人不淑。但是胡蝶性子里有一股倔強骨氣,她毅然決然地與那個男人對簿公堂。她何嘗沒有愛過那個男人呢?但是她更懂得珍重愛惜自己。但是阮玲玉始終是退縮的,是隱忍的,屈從的。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句話成功地應驗到她的身上。生活,感情,加上她自己性子里的多愁善感,一切的一切,都將她推上了末路。
她對她的第二個男人唐季珊說,“我這個人最受不了別人對我好,我會比他對我好更好。”所以即使張達民對她喪盡天良,她始終還記掛著她十六歲那一年,他們一起騎馬的浪漫畫面。
她太難從過去的生活里面走出來,去迎接新的生活,而不抱任何的愧疚和遺憾。張達民來找她,她也沒有拒絕他的來訪。
但是習慣了體貼照料一個披著男人皮囊的小孩,突然遇到一個懂得拿捏心思,投其所好的成熟男人的靠近,她當然情不自禁。
其實,說到底,哪個人真的不渴望被愛呢?所以唐季珊的出現,讓她一下子慌了陣腳。
她何嘗不想要一個基本的,完整的,健全的家庭,來相夫教子。阮玲玉是沒有多少雄心的,她是那種傳統的女性,嫁給一個愛她的男人,然后為他生幾個孩子。但是他知道這些張達民給不了,所以她早早地收養了一個女孩兒。
在香港的時候,她記掛著受戰火侵襲的上海,記掛著那里的家人,她的一些道德觀,其實是十分傳統的,以家庭為重的。
所以她以為唐季珊至少能夠給她這樣稀缺的安穩踏實感,雖然他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甚至還有一個妻子,但是相比較之下,而且在她的身旁,此刻也不過只得一個唐季珊。
唐季珊想來是最了解她的,他為她購置了一座房子,讓她做當之無愧的女主人,還將她的家人接來住在身邊。這樣的體貼,這樣的盛情,沒有多少女人能夠抵抗的。
一個人,在自己的房子里,赤著腳走來走去,或者無事可做地發呆,那也是不可言傳的歡喜,因為有一種歸屬感,有一種看得清人生軌跡的安定感,是走得累了,扶住了道口上的一棵樹。
這就是有錢的好,也就是物質主義一點的好,因為無論如何,把握不住一顆迷離徜恍的男人的心,但至少握住了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那些在眼前厚厚實實,安安穩穩的東西,但這也未嘗不是可哀的,因為她就此正兒八經地是賣掉了自己,因為她收了“賄賂”,男人的心平衡了,女人不想平衡也不的不平衡的,所以他給了她一個耳光,她無語凝噎,那震天響隔壁的人聽到了,也不敢插嘴。
他了解她,他只是做不到一心一意地善始善終地愛她。因為他始終潛意識里記著她不過是一個戲子,就與當初的張織云沒有什么分別,只是有的乖一些,有的貴一些。
第三個男人,是導演過著名影片《漁光曲》的蔡楚生。他和阮玲玉之間,發乎情止乎禮。但是很明顯,阮玲玉只有在他身前,是比較“自由”的,比較“自在”的,他和她之間沒有許多關系,或者是利益的糾葛。也就是說,她不必仰賴他,順從他,她對他沒有太多奢望,所以不會失望。
她可以展現出自己比較從容的一面。他們在一起是可以說許多許多的話的,而且大多數時候也能夠說到一起去。
但是她和唐季珊,甚至以前的張達民,他們相處的時候,總是男人說得多,而女人說得少,因為她隨時隨地需要顧及他們的自尊心,不能夠說錯話忤逆了他們,誰叫她有所求,所以她只負責勤勤懇懇地聽。
然而她和他,也只能走到這個地步為止了。
前面的兩個男人,每一個的出場,都帶著溫柔和赤裸的傷害。尤其是張達民,他是一個失去了自己的玩具所以憤怒而不計代價報復的小孩子。
所以阮玲玉松了口,答應了他的一點無禮請求,那簡直是助紂為虐,他自然還有更多更可惡的在后頭,她如果能夠果決一點,干脆一點,法律不見得不能公正磊落。
她最終還想用錢私了,這何嘗不等于是喂肉給狼,然后求懇它不要再吃山羊。她是一點一點地將自己推入了絕望的沼澤。
她從張達民房子里出來的時候,即使內心傷痛,但依然從容不迫,因為她始終信念著自己是清白無辜的,是正直凜然的。
她的一個轉身,那冷硬決絕的眼神,其實已經透露了她內心的絕望,對這個紛紛擾擾,動輒對人指指點點的世界的絕望,對千瘡百孔,坑坑洼洼的人心的絕望。
有一刻,她也想跟著蔡楚生離開這是非之地,我想她實在是病急亂投醫了,雖然不一定真心。但他猶豫了,因為她過于天真了,他未嘗沒有他的難言之隱,他們逃的出上海,但是逃的出人的目光,人的言論嗎?何況,蔡楚生何嘗不是一個有事業,顧惜著自己未來的男人。他也有一點希望“明哲保身”的私心。
她或許只是想試探一下他,但是人心是經不起試探的,男人心往往更甚一點。
你也許會說是李玲玉的命運悲劇,但是命運悲劇,到頭來,依然是性格悲劇,不見得凡事都推到社會的冷酷無情上頭。就像歷朝歷代都有舞文弄墨的帝王,不是每一個都似李后主沮喪消沉地亡了國。
后來讀當代人寫的《影后胡蝶》,里面作者也有意將她們兩個進行對比。自然是對胡蝶的褒揚,掩藏不住地對阮玲玉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那時候的女星,不見得多么美艷,但氣質獨特,也許是因為道具簡單,聲光影凡事樸素,所以演員的“唱念做打”便顯得益發重要起來,故此軟磨硬泡,想要出頭,總得練就一身氣質功夫,否則輕易便淘汰。
她們的妝是濃的,涂得整張臉怪煞,更加的凄艷,她們的聲音是細的,尖幽幽的,總覺得是嗓子里偷偷地滲出來,有一股漫漶的寂寥,也不是不風情。他們的動作和神態是夸張的,生怕你不明白她在苦痛,在恐懼,在咒罵,在難過。
阮玲玉予人的印象是格外的消瘦,軟弱,而又凄艷,李香蘭與胡蝶身上那股豐腴精明氣質,她全然沒有。她整個人往那里一站仿佛就是一縷哽咽的秋風,有許多的酸楚和苦心。
說得殘忍無情一些,她的體格氣象,便不像是能夠經得起塵世的萬千風雨的。
我喜歡看她的哭戲,或者皺眉頭,因為你自己也隨著她的舉動愁苦起來,情不自禁地,你不會覺得她在做戲,這便是演員的資本,她不見得真的演技出神入化了,更多的是渾然天成的那一分骨子里的哀愁的詩意。
她對待自己的戲是認真的。趴在雪地上就趴在雪地上,任多么冷洌,為了更加入戲,自己私下里演習,無管天是不是冷得可以。
她畫一條眉毛是一個小時,在北平的時候,得兩個小時。自然有人揶揄夸張,但何嘗不體現出一種藝術性的專心,和手藝人花幾晝夜的時間雕刻一座古琴上的紋理如出一轍。演員演戲,何嘗不是一種藝術活計。
張曼玉固然會演戲,這一點,在《花樣年華》里,她已經表達得纖毫淋漓,但是阮玲玉的氣質,與她終究是有出入的,有隔膜的,所以再多也只能是“神似”而已。
如果能夠“神似”加上“形似”,那才叫做天女散花,美上加美。只是中國演藝圈里,要找到一個這樣素質的女演員,實在是難得,或許邱淑貞好一點,那也說不準了。
關錦鵬是我度過沉迷王家衛那段時期后喜歡的另一位導演,他的作品,民國懷舊氣息濃郁,而且往往是經典文學作品改編,所以“藝術性”不必講,劇本的格調已經高出一籌。
比如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李碧華的《胭脂扣》,還有王安憶的《長恨歌》,都被他搬上了銀幕。他對女性文學的關注值得一贊,另外他的作品時常予人一種“流麗豐腴”的氣質,即使是悲劇也不是凄慘兮兮的,因為總被一圈一圈朦朦朧朧的光影服服帖帖地籠映著,太懂得自己是在看戲了,所以反而削弱了悲劇性。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關鍵看各自怎樣取舍了。
但是關錦鵬在這部電影里頭,還是可圈可點的。一種紀錄片的包裝加上阮玲玉生活歷程的描摹,加在一起既多了真實感又不會顯得刻板生硬。
演員時而是演員,演著別人,時而又抽離出阮玲玉的人生,成為了看別人故事的觀眾,這種不斷地“參與”與“抽離”,令人感到一種“里層角色”與“表層角色”之間人生的互相應和。
后來許鞍華導演的人物傳記電影《黃金時代》,想來也是取了它的經。
尤其是那些演員的選擇,不僅外表看起來真的是幾可亂真,而且連神情仿佛也是栩栩如生。
旗袍美人,西裝男人,頭發一塵不染,齊刷刷梳到腦后,一股風流瀟灑模樣,有錢人抽雪茄,和女演員拍拖,鄉下有老婆,苦大仇深,淪為背景的老婆,跳恰恰,都讓我們瞬間跌身民國的煙霧繚繞當中,不能自拔。
電影當中,蔡楚生對阮玲玉說:“其實人是非常軟弱的,但是我們也希望見到堅強的人。”
雖然最后,阮玲玉并沒有做到堅強地面對人世間的一切刁難,面對社會輿論對她的抨擊和詆毀,而是選擇了最極端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至少,她離開的時候,還是美麗的。
關錦鵬在電影里問張曼玉,如果是她,她會否也作出這樣的決定,她說不會。即使開不開心是她自己的事情,但是她不能讓那些傷害她的人,等著看她沮喪低沉的人收獲滿足感,要死,她會自己去死,但是絕不是因為他們。
我想,這個是比較能夠得到共鳴的答案,至少如果是我,我也許會選擇這樣的態度。
電影快要結束的時候,店里放起了《琵琶語》——一首十分哀婉愁苦的曲子,仿佛在為她的悲劇渲染幾分情緒。
而電影自己的配樂,那首《葬心》,每當旋律浮起的時候,心都不由得一縮,眼眶不由得潤濕——“凄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誰來,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