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顧吳言

第一章

? 我第一次見他,在那年的花燈晚會。

? ? 人群熙攘,花燈五彩玲瓏,他就像是天生被矚目的謫仙。我從不知有人會將正紅色的衣服穿出熱烈和冷清兩種極端的氣質(zhì),但我告訴自己,相信我看到的。

? ? 他站在高臺上,著紅衣戴面具,四周的鼓聲響起,咚!咚!咚!和著我心跳的聲音,他舞了一曲《鳳求凰》,天地都驚的失了顏色,只有那一襲紅衣。他時不時看向我的方向,我知道他定不是在看我,可我還是抱著僥幸的希望,這個方向,他應(yīng)能看的到我罷。

? ? 我也從不知會有一個男子跳舞會此驚艷,如此熱烈,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會讓人淪陷,萬劫不復(fù)。

? ? ? ?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 ? ? ?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 ? 后來,鼓聲漸漸遠(yuǎn)去,只留那一襲紅衣。他輕輕向我的方向走來,腳下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如此小心翼翼,怕是驚醒了他心愛的人。我身前有一個女子,白衣白紗。

? ? 我看到他的唇一張一合,我努力想聽清楚,還是只聽到一句殘缺的話

? ? “……,跟我回家。”

說完他看著女子癡笑起來,伸出手“來,跟我回家。”

? ? 我想,他們是般配的罷。

? ? 女子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的神色,只看到她搖了搖頭,他似乎不相信,怔怔的站在那里,他的手還保持原來的動作,女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頭離開。我看到女子的側(cè)臉,很是熟悉,卻是想不起來,我還看到了她眼角的晶瑩。我想,這女子定是愛著他的罷,卻為何走的如此決絕,我不懂。

? ? 女子走了以后,他伸出的手慢慢握緊,骨節(jié)泛著蒼白,我甚至聽到指骨碎裂的聲音,他微微閉著眼睛。片刻,他收起所有愛意的眼神,摘下他的面具,烈焰的正紅也不能將他周身的冷意壓住。他看向了我,似乎有些驚訝,然后是了然。

? ? 他問“敢問姑娘芳名?”

? ? 我答“吳言。”

? ? 他輕笑“無鹽?”

? ? ? ? ? “恩”

? ? 那年我十六歲。

? ? 我們認(rèn)識了,沒有驚天動地,沒有風(fēng)花雪月,簡單兩問兩答,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可否有家人。我只知他有一座府邸,離我家不遠(yuǎn)。

? ? 自那以后,我卻再沒見到那個白衣女子。

? ? 還有,他那天的神色。

? ? 我們每次見面沒有嬉笑怒罵,沒有嗔怪悲喜,平平淡淡,同多年舊友一般。他說自己沒有名字,我不信,他這般大了,怎會沒有名字,但他篤定的眼睛卻讓我鬼使神差的信了。如此,我便喚他紅衣。他說他沒有名字,我信了。

? ? 他卻再沒穿過紅衣,他說他素愛白衣,我想到了花燈會的那個白衣女子,他心中,定是放不下罷。他說他愛白衣,我也信了。

? ? 我是江南最大珠寶商的嫡小姐,聽奶娘說,我出生時娘親難產(chǎn),爹爹找的是全鎮(zhèn)最好的接生婆,娘親拼死把我生了下來,還未來得及看我一眼就咽了氣。

? ? 我右肩有一個雀舌花胎記,卻是正紅色。

? ? 爹爹一直認(rèn)為是我的出現(xiàn)克死了他最愛的妻子。奶娘說,爹娘走到現(xiàn)在很不容易,娘親原是當(dāng)朝相國的嫡女,因為一次偶然遇到了一個男人。經(jīng)過多次接觸,她愛上了京城一家珠寶商的庶子。那個男人,那個庶子,是我爹爹。

? ? 相國絕不允許嫡長女嫁給一個沒權(quán)沒勢的庶子。他把娘親關(guān)在房間里不讓她出門一步,他把娘親許給了整日沉迷于聲色的十三皇子。娘親不愿,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與爹爹私奔。逃到了江南,爹爹憑著自己的努力在江南扎根。

? ? 我從出生起到八歲并不曾見過他,我的童年甚至不知道爹娘是什么,我在家里的后院長大,身邊只有奶娘。奶娘說,我長得和娘親越來越像,真讓她松了一口氣。我不知奶娘什么意思,卻也沒問,總之她不會害我。

? ?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知道我有個爹爹,但他對我不好,我甚至覺得他很恨我。他曾經(jīng)咬牙切齒的紅著眼對我說

? ? “你怎么不死在你娘的肚子里!”

? ? 他的眼睛里映出我驚慌的臉,他臉上是瘋狂的恨意。

? ? 從那時起,我才知道我有一個生下我的娘親。

? ? 我沒有哭,他走以后,我在后院的亭子里不吃不喝坐了一整天,誰也說不動。

? ? 奶娘稟報了父親,爹爹怒氣沖沖的跑過來,見我沒有反應(yīng),放了狠話

? ? “誰都別管她,她要死就讓她去死!”說罷甩袖就走。

? ? 我才有了反應(yīng),轉(zhuǎn)身出了亭子,右手死死的握著左手,由于一整天未進(jìn)食,嗓子干啞,我忍著疼大聲喊了句

? ? “爹爹,你為什么不疼言兒?言兒什么都沒有做錯?”我?guī)缀跻堰@幾年的怨念叫了出來,我怎會有如此狠心的父親。

? ? 他腳步頓了頓,而后大步走出了我的視線。

? ? 因為你的出生本就是個錯誤。

? ? 我的左手被右手攥的生疼,我咬著下唇,低聲呢喃“為什么不疼我?為什么?”

? ? 自那以后,我再沒和那個名義上的爹爹說過一句話。

? ? 我至今也不明白他為什么不疼我,為什么恨我,單單是我克死娘親?我想不明白其中緣由,我的確并沒有做錯什么。

? ? 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和紅衣認(rèn)識一年后,他來提親,父親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

? ? 我沒有任何驚訝,他從不管我,若是路邊的行乞的男人向我提親他也是會答應(yīng)的罷。

? ? 爹爹大宴賓客,給我舉辦了很熱鬧的儀式,這是十六年來他第一次盡到做父親的職責(zé),也會是最后一次。

? ? 我一晚沒睡,聽奶娘為我講夫妻之事,講嫁人后當(dāng)如何管理后院,講有喜后的注意事項,我慌亂抓住奶娘的手“阿娘,你不跟我走嗎?”

? ? 奶娘笑笑,“我本是你娘的陪嫁丫鬟,怎可在做你的,這于情于理都不合。”

? ? 她一再堅持我也沒有辦法,只好讓她留在了吳家。

? ? 那一晚,是她為我裝扮,我有感覺,這將是我最后一次見她,陪伴我走過漫長十六年,待我如親生女兒的那個女人,在我最灰暗的時間里,用微弱的光溫暖我手的那個女人。我自記事起就沒有哭過。可是我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她給我換上嫁衣,在我身前絮絮叨叨的時候,我卻忍不住了,我趴在她肩上

“阿娘,別離開我。”

眼睛濕濕的,有滾燙的液體從眼角流出。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哭原來是這樣一種感覺。

? ? 出嫁那天,我坐上鮮紅的轎子,鮮紅的嫁衣,周圍是客人的祝福。

? ? 紅衣為何要娶我,我不知道,上一次見面他沒有透露出任何要娶我的表現(xiàn),總覺得,有些倉促。

? ? 像每對夫妻結(jié)婚時那樣,在前廳拜了堂就去了新房。我握著紅綢絲帶的這一端,抿抿唇,失聲笑了笑。

? ? 終究,我還是嫁給了你。

第二章? ? ?

? ? 我坐在喜床上,身邊沒有丫鬟婆子,我開始胡思亂想,那晚花燈會,紅衣對白衣女子那種復(fù)雜的神色,自那以后再沒出現(xiàn)在他臉上。縱然我叫他紅衣,他卻未再在我面前穿過紅衣。想來他應(yīng)是不愛我,卻為何要娶我。

? ? 想不出答案,我也沒有勉強(qiáng)。

“吱呀”門開了。頭上有喜帕,我什么也看不到,但有一種感覺,來人不會是別人。

? “紅衣。”我輕輕喚了聲。

? ? 他用上好的玉如意挑開了我的喜帕,我看清了燭光下他的模樣,俊美無濤,冠蓋京華。

? “你終于肯為我穿上紅衣。”我說。

? ? 他怔了怔,眉頭微皺,許是不喜我的話。他很快緩過神來,笑笑

? “我何時穿過紅衣?你卻喚我紅衣。”

? “一年前的花燈會。”

? “是嗎?”

? “恩。”

? ?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給了他,有點(diǎn)害怕,他動作很輕,沒有弄疼我。

三天后,我要回門,紅衣陪著我。吳家的大門關(guān)著,有下人說,爹爹不愿見我。我說要去看奶娘,下人說奶娘在我出嫁的那天晚上投了井,死不見尸。

投井?

我驚的后退一步,我的大喜日子,竟是她的祭日,腿一軟,差點(diǎn)沒坐在地上,有些可笑,我又想起奶娘昨夜堅定的眼神,她是很早就想這么做的罷。

可是,為什么要自盡呢?

? ? 我站在吳家門前,清風(fēng)吹來,周遭的涼意狠狠灌進(jìn)我心里,竟覺得那一瞬整個人都荒涼,我轉(zhuǎn)頭擁住紅衣,把頭埋進(jìn)他懷里,感受他的體溫,聽著他的心跳。

? “紅衣,我想離開這兒,你帶我回家罷。”我說。

? “好。”

? ? 我走不動路,他只好抱我回去。摟著他的脖子,低著頭,怕掉下來。我沒有看到,我離開后,爹爹輕輕打開門,小心翼翼走了出來,他似乎蒼老了很多,看著我離開的地方怔愣出神,良久,聲音落寞,他道“這么多年,苦了你。”

? ? 我從未看透過紅衣,他好似知道我家很多事情。我問他為何會知道,他笑,道他也不知,自他有記憶以來,這些事情就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他還說,可能是為了遇見我才會知道這些,冥冥之中天注定。

? ? 他看著我的眼睛,我甚至以為他是愛著我的。

? ? 我還是信了。

? ? 他說當(dāng)年娘親開朗大方,生性活潑。有次去白云寺拜佛,卻不料落入賊手,一同被抓的是十三皇子李懷。他們被關(guān)進(jìn)一間柴房,柴房的門被釘死,只剩一扇高窗,窗子很小,背光,所以柴房里什么都看不到。

? ? 是李懷設(shè)計了這場綁架,他親手安排了他自己和娘親的初遇,為何生在皇家就應(yīng)是如此涼薄?他不惜下了血本讓自己被砍了一刀,差點(diǎn)丟了性命,裝模做樣把娘親救了出去。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可美人若想過英雄關(guān),談何容易。娘親就是困死英雄關(guān)的美人,她把一顆芳心落在了這個棋手身上。

? ? 逃了出來后,李懷卻因?qū)m里的事有變動,不得不回宮處理,便把娘親交給了他下屬的親信。

? ? 那個親信,是我爹爹。

? ? 娘親醒來后,理所當(dāng)然把那日救他的男人以為是我的爹爹。

? ? 爹爹存了私心,沒有告訴她所謂的實情。

娘親說“我叫安宛,你呢?”

“吳九詞”

? ? 后來,他把娘親送回相國府。

?

? ? 故事說到這里,我打斷他,問

? “你會不會這樣騙我?”

? “你是我的妻,只管信我。”

? ? 我不知道他本來就如此還是太會遮掩,我從他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絲說謊的痕跡。

? “你說什么我都信。”我看著他的眼睛,只映出我篤定的臉。

? ? 他把我摟在懷里,親吻我的額頭,眼神閃了閃,我沒有看到。

? ? 紅衣,你從未曾說過愛我,我想,你會愛上我的吧罷,畢竟一輩子很長很長。我們有大把的時間相處。

? ? 至少那件事發(fā)生之前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

? ? 那天晚上,他說要查一下賬,要睡在書房。我同意了。怕他餓著,就專門去廚房煮了宵夜。我幻想他從賬單堆里抬頭看到我的樣子,幻想他對我說,有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 ? 我端著宵夜向書房走去,步子很輕,想給他一個驚喜。

? ? 書房的門竟是開著的,我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腿上被灌了鉛一樣,不能上前一步。臉上涼涼的,什么東西從眼睛里落了下來。

他換上一貫不喜的正紅衣服,和初見時一樣的顏色,他手里拿著一副畫,畫上有個女子,白衣白紗。我卻怎么看都看不清女子的臉。他渾身散發(fā)出悲慟的氣息,似是嘗盡了情愛冷暖,悲喜人生。他看著畫,自言自語,距離太遠(yuǎn),我聽不到。我又見到了他在花燈會時的神色,滿是愛意和欣喜。然后他輕輕卷上那副畫,妥帖收藏起來,像是呵護(hù)珍寶那樣。

我算什么?紅衣愛的是她,我算什么?

他在所有人面前用滿腔熱忱舞了一曲傾世鳳求凰,展示他對她的愛。

我知白衣女子是他的刻骨銘心是他的驚天動地,但我希望我會是他的細(xì)水長流是他的平淡幸福。可是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我好像錯了,錯的離譜。

情深怎會被時間埋沒。

是我撞上了你的難過,誤以為你真的愛我。

手上的動作緊了緊,怕若是宵夜掉了會驚動他。我逃也似的回去,匆忙倒掉宵夜,慌亂得把廚房清掃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他察覺出什么,我怕他會和我坦白,我寧愿他就這樣騙我,我寧愿沉溺在這個謊言里,至死不愿醒來。

心里鈍痛,我捂著心口,不知是精神上的痛還是身體上的痛,我?guī)缀跆鄣囊罎ⅲ痤^,眼神沒有焦距,我輕聲念“紅衣,紅衣,為何你不轉(zhuǎn)頭看看我?”為何,你放不下她。

你明明,對我那么好。

我覺得整個人神智都不大清明,趴在灶臺上好一會才緩過來。

? ?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若無其事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 ? 由于視角盲區(qū),我沒有看的完整,若是看的到,我可能會驚訝:兩個紅衣,一紅一白。

? ? 第二天一早,他就命人將我大部分衣服都拿出去燒了,里面大都是白色,我估計他沒有給我留下一件白衣,其他衣服,不過掩人耳目。我坐在桌旁靜靜的看著下人來回忙碌,他是覺得我配不上白色的衣服?應(yīng)是罷。

我給自己倒了杯茶,用茶蓋勻了勻茶水里白沫,輕酌了一口,真苦。

我覺得自己就如同一個跳梁小丑,我明明知道他在騙我,可真真實實他未曾騙過我,他從未說過愛我,從未說過放下,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我突然失去了接著自欺的興趣,有話說明白便罷。

? “紅衣?”我喚他。

? “恩?”

? “為何要燒了它們?”

? “以往你都不問我原由的。”

? “為何要燒了了它們?”我又重復(fù)一遍。

? “吳言!”他似乎有些惱,直直叫了我的名字。

? “為何燒了它們?”我轉(zhuǎn)頭看向他,一字一句。

? “你莫問了,我是為了你好。”

? ? 我還要爭執(zhí),突然一股惡心感襲來,我趕忙捂嘴去門口吐了一陣子。右肩一陣刺痛,疼入骨髓,我有些呼吸困難,腦袋鈍鈍的疼,身上的力氣全部被抽走,也抬不起胳臂去扶著頭。

紅衣以為我鬧性子,便隨我去了,聽下人急忙來稟告我狀況不對時,立刻起身趕到我身邊,那時我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

? ? 看過大夫,我幽幽醒來,看到他睡在我床邊,我仔細(xì)端詳他的臉。眼下有點(diǎn)發(fā)青,嘴邊也有了胡茬,想來是昨夜沒睡好。他睡得很輕,我一動他就醒了,他急忙問我哪里不舒服,我笑了笑道沒事。

? ? 他爬上床,死死抱著我半坐的身子,慌亂的吻著我的額頭,他說

? “阿言,你可知我有多怕你會離開我?”

? ? 我感受著他的心跳,比往常快上幾許。

? ? 我失笑,紅衣,你總是這樣,真真叫人誤會,那你可知我有多怕你會離開我?

? ? 我抬了抬手,想回?fù)碜∷瑤状芜€是放下。

? ? 再往后幾天,我經(jīng)常嘔吐嗜睡,發(fā)現(xiàn)這和奶娘說的有喜很是相似,我便去問了紅衣我可是有了孩子,紅衣一口否認(rèn)。

? ? 但接下來幾天我就確定了。

? ? 這幾天晚上,他沒有再碰我,只是抱著我睡,我半睡半醒間總是看到他坐在床上盯著我的肚子發(fā)呆。

? ? 我有了孩子,并且,他有事瞞我。

第三章

? ? 我不知他是用什么心態(tài)來對待我和我們的孩子,為何不告訴我孩子的事情呢?我不得不有些懷疑。

? ? 頭疼的病再沒犯過,我想起那天右肩上的刺痛,便脫衣看了看,不知是否是錯覺,右肩上沒有任何傷口,只是那正紅雀舌花胎記的顏色似乎褪了點(diǎn),我有些恍惚。

? ? 當(dāng)天晚上,紅衣依舊擁著我睡,我問他我胎記的顏色怎會褪了呢。他干笑兩聲,吻吻我的額頭,摟著我的手緊了緊,道

? “怎會褪了色呢,莫要瞎想了,安心睡覺罷。”

? “唔,那便是我看花了眼。”

? ? 第二天一早醒來,身邊卻沒有紅衣的蹤影,身旁的床榻早已沒了溫度,想來他走了很久了,我抱著被子,以往他都是等我醒來再起床。

? ? 我穿上衣服,洗漱完畢后走出房間,聽下人說紅衣要外出做生意,一月之內(nèi)定會回來。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草草的吃了早飯,紅衣不在,覺得日子愈發(fā)難熬。只能整日練字寫畫,在寫了滿滿一整張“紅衣”后,我對著字癡笑,紅衣,我真是愈發(fā)離不開你了。

? ? 我的身體正一點(diǎn)點(diǎn)虛弱,我?guī)缀鯖]有感覺出來,有一次我不經(jīng)意看到我右肩的雀舌花胎記顏色著實淺了,令我想起多年前的老道人與我算的命,我清楚的記得

? “有則生、淺則虛、無則死,因果總輪回。造孽啊!”

? ? 紅衣的確不到一月就回來了,見到他后我很是驚訝,他竟換下了素愛的白衣,他穿的是玄色,竟也這般好看。

? ? 向我走來,牽著我的手,吻吻我的額頭,聲音暗啞,“我不在的這幾日,可有想我?”

? ? “有。”我老實回答。

? ? 他笑“不知羞。”

? ? “……”明明是你問我有沒有想你。

? ? “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我滿腦子都是你。”

? ? 是…嗎?那你心里可否有我。

? ? 我沒有問,我怕答案會讓我難堪。他說給我?guī)硌a(bǔ)身體的藥,對我的身體很有好處,卻只字不提我懷孕的事情。

? ? 我了解他的性子,他不想說就不會說,即便是問了,他也只是笑笑,說為了我好。

? ? 他總是可以輕描淡寫堵住我所有的問題。

? ? 許是真的為了我好,他知道我有了孩子,知道我的身體可能會不好,所以為我尋來良藥。

? ? 藥是他親手煎的,我撫著小腹,現(xiàn)在廚房外,看他熟練的身影。他沒有換上白衣,可能他是真的準(zhǔn)備放下了。

? ? 我嘴里噙著笑,輕聲告訴肚里的孩子,

? “看到嗎?那里忙碌著的英俊溫柔男子,是我的丈夫,是你的父親,將來等你出生,他會給你取一個好聽的名字,他會疼你寵你。”

? ? 我在,他在,我們的孩子也在。我以為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

? ? 他很快把藥煎好了,讓我回房休息一下,別累著我,我便應(yīng)了。

? ? 回了房,我坐在床上盯著窗發(fā)呆,發(fā)現(xiàn)我最近是愈發(fā)愛笑了。孩子,娘親也會寵你的。

? ? 紅衣端了藥進(jìn)來,一股濃郁的苦味立刻充斥了整個房間。我皺起眉,有些嫌棄,“苦!”

? “你覺得什么藥是甜的?”

? “……”那倒沒有。

? ? 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拿著勺子,勻了勻碗里的藥,舀出一小口,“良藥苦口,來,張嘴。”

? ? 我輕輕啟唇,可湯藥一到嘴里就立刻被吐了出來,吐了他一身,我尷尬笑笑,真的太苦喝不下去。

? ? 他拿我沒辦法,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吻上我的唇,我掙大眼睛,不知手腳該放哪里。溫潤熾熱的唇迫使我張開嘴,他的右手掌托住我的后腦,左手?jǐn)r腰擁住我,把藥渡進(jìn)我嘴里,不讓我吐出來,藥很苦,我咽了下去。他纏綿著加深了這個吻,把舌伸進(jìn)我的嘴里輕柔吮吸,我不禁動容。

? ? 他從未吻過我的唇,即便在房事上,也只是吻我的額頭。我有些欣喜,正想抬手摟上他的脖子,剛巧看到他眼睛里的復(fù)雜,愛意、自責(zé)、乞求、抱歉,一股不好的預(yù)感從心底升起,我立刻推開了他。

? ? “你對我的孩子做了什么?”

? ? “我是為了你好。”紅衣從深吻中回過神來,聽到我的質(zhì)問,卻不敢看我的眼睛。

? ? 下腹抽疼,一股溫?zé)釓纳硐铝鞒觯疑踔量梢愿杏X到那個小小的生命對我說不要丟下他。明明剛剛還好好的,怎么這時候,變成了這幅樣子。

“紅衣,我求求你,救救他!我求你了,你救他啊!他也是你的孩子啊,我知道你有辦法的,你肯定有辦法的!”我跪在床沿,死死抓住他的手,有些癲狂。

就算沒有愛情,他也不能剝奪我的孩子降臨的權(quán)利。

他身子僵硬,半晌,他啞著嗓子道“晚了。”

晚了,晚了,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這一句久久回旋,揮之不去。

? ? “晚了?你為什么要害他,你若不愛他我來愛,你若不寵他我來寵,即便是你不要他我來要,你憑什么奪了他來到這世上的權(quán)力!他怎會有你這樣狠心的父親!”我嘶聲力竭。“你走吧,我現(xiàn)在不想見你。”

? ? “阿言,你聽我說。”

? ? “你憑什么要我聽一個殺死我孩子的兇手說話!”我閉上眼睛,用手撐著往后退了退,坐著靠在依著床的墻上。床上頓時拉出一段觸目驚心的血跡,那是未出世胎兒的生命以及他的怨念。

? “生下他你會死的!!我害怕你會離開我,我害怕你會死。”他的眼睛有些紅,聲線也在發(fā)顫。

? ? 你覺得,沒了他我就會活嗎?

? ? 回想他煎藥時那副場景,真是諷刺,妻子溫柔的看著丈夫在廚房忙碌,看著丈夫忙碌的煎墮胎藥!妻子還對孩子說,他的父親會疼他寵他,轉(zhuǎn)眼間他的父親就親手殺了他。

? ? 在之后的一個多月里我沒有和紅衣說過一句話。

? ? 因為在坐月子期間,我的情緒不能太過激動,紅衣沒有提孩子,只好與我說娘親的事情。

? ? 吳九詞將安宛送回相國府后,相國大發(fā)雷霆,怒斥安宛怎會和三教九流的庶子混在一起。安宛性格倔強(qiáng),反駁相國,若沒有吳公子,她早已死在賊人手中,父親非但沒有感謝恩人,卻說恩人是三教九流,若是傳了出去,不是叫人對安家人心寒嗎?

? 相國無話可說,將安宛禁了足,直到中秋宮廷宴會才讓她出了門。

? 宮廷宴會,吳九詞自然沒有資格參加,也無緣見到安宛。所以這個宴會,是搭了安宛和李懷的橋。

? ? 宴會期間著實無聊,安宛便尋了個借口出去賞月,可安宛是個路癡。不出所料,安宛迷路了,每當(dāng)美人遇難時,總會有美男出沒,這是千古不變的真理。于是,安宛碰到了李懷。李懷那天救她后雖先行離開,卻是對她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包括她不知救她的人是自己,沒關(guān)系,等將來找個恰當(dāng)?shù)臋C(jī)會讓她知道。

? ? 一個爽朗大方,一個有意勾搭,于是兩人相談甚歡,雖然沒有到花前月下你儂我儂的地步,好感值也在飛升。

? ? 這樣,相國嫡女安宛和三皇子李懷相識了。

? ? 相比流言蜚語,安宛更相信自己認(rèn)識的李懷,李懷的名聲并不好,都說三皇子李懷沉迷酒色毫無勢力,整日被其他皇子嘲笑毆打卻不敢還手,除卻皇子的名頭就是廢人一個。

? ? 而安宛認(rèn)識的李懷卻是與流言截然不同。

? ? 自然李懷的壞名聲也是他自己一手設(shè)計的,皇帝多疑,特別是對他這個很會示弱的十三兒子。

? ? 相國察覺女兒和十三皇子走的很近也沒有阻止,“金鱗本非池中物,一遇風(fēng)云便化龍”這句話他還是懂的。

? ? 皇帝年事已高,朝中暗流涌動,各方勢力也都活躍起來。十三皇子需要相國暗中幫助,相國也需要在各皇子中站隊,他便把這塊寶壓在了十三皇子身上。

? ? 顯然,李懷來找過安相國,安相國同樣也明白一個對外示弱多年其實驚才艷艷的棋手定能成大事,像這種屈辱即便是他這樣老謀深算也是不能忍的。

? ? 能忍,方能成仁!

? ? 于是安相國決定獻(xiàn)出嫡女以示忠心。

第四章? ? ?

? ? 冬天很快到了,我并沒有落下病根,紅衣出門做生意的那大半月實際上是去尋對女子傷害最小的墮胎藥。

? ? 我看過右肩的雀舌花胎記,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正紅。那老道人的話又回想在我耳邊。

? “有則生、淺則虛、無則死,因果總輪回。”

? ? 說的便是這胎記的顏色罷。

? ? 紅衣每日都來與我講娘親的故事,眼神有些飄忽,總是不敢看我的眼睛。孩子沒了,他是孩子的父親,也是希望這個生命來到世上。若是站在他的立場想想,做出這樣的選擇,他的心里想來也是不好受的。

? ? “紅衣。”

? ? “阿言你怎么樣?哪里不舒服?”他神色有些慌亂,許是我突然開口和他說話,不知怎么回應(yīng),有些慌不擇言。

? ? 我只見過他兩次慌亂的樣子,第一次是在初見時的花燈晚會,白衣女子離開之際,第二次是我頭痛醒來,他抱著我說害怕,這是第三次。

? ? “你有沒有期盼過他?”我坐在輪椅上,沒有看他,只是看向窗外,院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棵雀舌花的花苗,在瑟瑟寒風(fēng)中,顯得單薄而堅強(qiáng)。

? ? “有。”紅衣握著我冰涼的手,試圖溫暖它。“當(dāng)我聽到你有喜的消息時,我覺得做我們孩子的父親是一種幸福,可是大夫告訴我,你身子虛,怕是等不到孩子出生,我便擅自做了主。”

? ? “為何不詢問我的意見,你是否想過我的感受,他也是我的孩子,你不知我有多希望他的降臨,我會給他縫補(bǔ)他穿的小衣服,我要親手教他說話寫字,我想聽到他第一次張口叫我娘親。可是我卻來不及見他一眼。”我的聲音有些涼,眼神放空,說這些的時候幾乎沒有一點(diǎn)起伏。“終是我對不起他。”

? ? 紅衣沒有說話,只是推著我出了房門,風(fēng)不是很大,涼氣卻重,細(xì)碎的雪花飄了下來。他趕忙走去花苗旁邊,蹲下身子看了看它的長勢,很好。

? ? 現(xiàn)在是寒冬,雀舌花怎會有這樣好的長勢,我瞇了瞇眼,很是詭異。

沒等我問,紅衣就站起身皺了皺眉,說讓我等他回來就像柴房的方向走去。我估摸著他是要拿工具將花苗移到花盆里放在室內(nèi)罷。誰知他拿了些秸稈,編了一個小小的棚子,輕輕罩在上面。

回房后,他又與我講起娘親。

? ? 安相國決定將安宛許給十三皇子后,很是自覺的將他的想法告訴了他,他表示不急,先和令愛慢慢相處,這樣提親有些貿(mào)然。他知道,要想綁住一個女人,定要先綁住她的心,這樣,既收買了安相國的心,又不會與安宛發(fā)生沖突,畢竟他和安宛還沒有到花前月下,更遑論談婚論嫁了。

? ? 相國府嫡女和皇子廝混,定然少不了要女扮男裝去怡紅院這種地方逛逛,可安宛哪里會去小小青樓,她去的是全京城最大的銷金窟,可以說是集各大娛樂場所為一身,達(dá)官顯貴的風(fēng)流寶地。

? ? 然后就鬧出了亂子,三皇子名聲不好,自然少不了在這種眼睛多的地方被欺負(fù),心直口快手也快的安宛自然受不了。

? ? ***,敢打老娘的朋友,熊孩子不想活了!

? ? 于是她打傷了京城最大珠寶商的嫡子,打完就拉著李懷一陣瘋跑,她又不傻,總不能等著人找上門來揍。她只練過一點(diǎn)拳腳功夫,對付這種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病嬌公子還行,若是四肢發(fā)達(dá)的家丁看了就腿軟。

? ? 跑?怎么跑?自然是哪里人多往哪里鉆。

? ? 本來是安宛拉著李懷跑,到最后變成他拉著安宛跑了,說那時遲那時快,一條狹窄的小黑巷出現(xiàn)了,于是兩人順理成章的躲了進(jìn)去。

? ? 安宛打人這件事的確不在他掌控范圍內(nèi),更何況在京城大街上逃跑了,很意外,也很刺激。意外的是安宛竟然為了他得罪顯貴,畢竟,能來這種地方的,家世必定不一般,他和安宛的交情還沒有那么深;刺激的是從他記事起,夫子就教誨他作為皇子,就應(yīng)一舉一動符合皇子的身份,像這種不顧身份亂跑還是頭次。

? ? 他抓著安宛的手,心跳有些快,不知是因為手里柔嫩的玉手還是跑的劇烈緣故。不過讓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囊詾槌珊笳摺?/p>

? ? 不過這件事,卻讓他對安宛大有改觀。

? ? 他呼吸微微急促,很有磁性的嗓音在安宛的頭頂響起,

? ? “安宛,你可辜負(fù)了你爹娘對你的期望呢!”

? ? “噓~,小點(diǎn)聲,你若想死我不攔你,不拉著我便好。”安宛聲色俱厲的嚇了嚇?biāo)l(fā)覺自己的聲音有些大了,便壓低聲問“為什么如此說?”

? ? “安宛安宛,你爹娘定是想讓你做一個安靜婉約的姑娘。”

? ? “不不不,你傻啊,爹娘當(dāng)初取名時可沒有加女字偏旁。”

? ? “……”這糙漢子沒救了。“是嗎,我活了這么多年,有人說過我愚蠢,有人說過我廢物草包,說我傻的,你是頭一個。”

? ? 李懷的很多頭一次基本上都是安宛給他的,這就為安宛在他心里扎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種子。

? ? 他本是棋手,卻不巧有顆棋子一步步突破他心上的防線,在他心里緩緩蔓延滋長最終成了她的模樣。

? ? 他是皇子,忍辱負(fù)重了多年,為的就是那個位子,不管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他都不能有任何軟肋,他必須把心收回去。

? ? 在他不與安宛聯(lián)系的幾天后,安相國和安宛被請到了吳家。吳氏珠寶在京城就算是皇帝也要給三分面子。皇帝過了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齡段,對著掌握京城經(jīng)濟(jì)命脈的吳氏自然不敢有大動作,特別是明面上打壓吳氏。

第四章

雪下了一夜,我聽著冷風(fēng)呼嘯,不由得想起那花苗,就思量著紅衣出去看看,紅衣低頭吻吻我的唇,溫?zé)崤幔瑏聿患盎匚毒碗x開。紅衣打開窗子,花苗還是被秸稈棚子罩著,看不清它究竟如何。

他轉(zhuǎn)頭看我,眉眼都沾染了笑意,執(zhí)意不去照看花苗,道了句沒關(guān)系。

次年六月,花苗已經(jīng)長得很是好了,葉子的邊緣和葉脈泛出淡淡血紅的顏色,像一種向上蓬勃的生機(jī),更像陰暗的無淵地獄的條條火蛇。

紅衣從不讓我靠近它,我也同樣懶得去找不愉快。

嫁便嫁了,即便是休離我也沒有地方可去。

你不愛我,那便不愛罷。

一年一度的花燈會又要開始,這是我嫁紅衣的第三個年頭。

不知怎么,最近一直做一個夢。夢里,是三年前初見。

還是那個場景,可我卻不再是我,我在人群中匆匆行走,尋找最高的高臺,鼓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歌聲荒涼,我仿佛看到紅衣的神情,尋找愛人的迫切的焦急的神情。可是我卻遍尋不到。

畫面一轉(zhuǎn),他站在我身前,他向我伸出手,讓我跟他回家。

七月的涼風(fēng)托起他的發(fā)梢,黛色面具下讓人想象會是怎樣一張臉,精致的下顎露出來,唇角勾起恰好的弧度,美得愈發(fā)不像一個人,像是勾心的狐貍。

畫面就停在這里,再不肯繼續(xù)。

醒來后,就只記得零星一點(diǎn),幾個片段而已。

花燈會那天,他要我出去走走,我還沒有回答,他便拉著我出去。

花燈會熙熙攘攘,他牽著我的手,手上溫?zé)醾鱽恚议]上眼睛,盡量不去想孩子的事情。

不知不覺走到了三年前的高臺附近,高臺上很冷清,撲了層灰塵,月光零零散散撒在上面,更顯的荒涼。

? ? 許是因為做夢的緣故,我開始和紅衣講起初見的情景。

那天晚上,夜色也是如這般晴朗,鼓聲震動,一聲一聲敲打在我心上。我轉(zhuǎn)頭,他站在人群中最顯眼的地方,一襲紅衣,黛色面具,男子也可這般如此撩人。一舞驚心,宛若謫仙,萬眾矚目,這般鮮紅,這般熱烈。

? ? 紅衣問我是否是從那時起愛上他,我沉吟良久,點(diǎn)點(diǎn)頭。

? ? 我點(diǎn)頭的那一瞬,便發(fā)覺紅衣周身的氣場都冷了下來。他還是笑著的,我卻莫名知道他不高興,很不高興。

接下來這幾天我都沒有見到紅衣,我去書房也是被攔在門外。我有些驚慌,在江南,我只有他了。

再見他時,他換上了一貫的白衣,眉眼里不似原來的溫柔,冷清一片。我又想起三年前的白衣女子,他既肯為她舞一曲《鳳求凰》,又怎會輕易忘記。江南鎮(zhèn)上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男子若是想與哪家的姑娘廝守一生一心一意,就可在七月花燈會時,在最高的臺上舞一曲《鳳求凰》以昭示終生誓言,只要姑娘愿意,即使門不當(dāng)戶不對,雙方父母也不能阻攔。

從那時起,他便直直喚我的名字而不是親昵的“阿言”。

我不知我的哪句話惹惱了他,還是他發(fā)覺自己膩了我。

他的笑容依舊,看起來很是溫暖,卻是十分生硬疏離。

相敬如賓,大體是如此罷。

我不知我和我紅衣以這種模式相處了多長時間,似乎是很久,亦或許很短。直到有一天,皇宮派人來接我,紅衣只是淡淡應(yīng)了聲,便讓我去了。

我也有些了然,結(jié)合爹爹這么多年來對我的態(tài)度,想來和我有血緣關(guān)系所謂的父親是懷萬帝李懷。我不知他為何要見我,是何原因讓他對我不聞不問這么多年。

路上馬車很快有些顛簸,似乎是很趕時間,我想著紅衣冷淡的神色,心里揪疼。

不過還是到了皇宮,剛下車來不及穩(wěn)一下心神就被宮女伺候著換了衣服,送到永和宮門口。我突然害怕起來,門里的是我的父親,卻也是殺伐果斷坐擁江山的皇帝。

我抬起手,輕輕推開門,看到里面的情形,黑色書桌上擺了許多奏折,龍紋花雕和田玉屏風(fēng),張牙舞爪栩栩如生,屋里的擺設(shè)很簡單,卻也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冷峻的很,沒有一絲絲人情味。突然覺的這種地方雖然華貴無比,卻高處不勝寒。一股冷氣從腳底傳來,直達(dá)心臟,我打了一個寒顫,忍不住想逃。

我剛剛轉(zhuǎn)身,隱約聽到微弱的嘆息聲,伴著咳嗽,病了很久了的樣子。

皇宮的保密工作自然做的很好,皇帝久病臥床的消息沒有傳出去,只有幾個心腹知道。怪不得路上很趕,李懷怕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想看看自己的女兒究竟長什么樣子。

我扭頭看了看內(nèi)殿,本是不想去的,可心里有個聲音告訴我一定要去,必須要去!腳不聽使喚,直直向內(nèi)殿走去。我聽到一個聲音“是吳言嗎?”雖嘶啞,卻掩蓋不住好聽的聲線,語氣有些試探的小心,收起了所有的凌厲。

我沒有回答,內(nèi)殿里有一張床。他坐在床上,可能是因為年齡或者是久病的原因,背有些佝僂,眼神渙散,臉色不是很紅潤,病弱的蒼白,眉間死氣沉沉。人已經(jīng)到了中年,不難看出他年輕時的模樣,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

他看著我的臉,竟是失了聲,眼神恍惚,透過我看另一個人,好半天才叫出一聲“宛兒!”。

這個男人,或許是愛著娘親的罷。

我沒有行禮,我不知如何作答,甚至不知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些什么,沒有人告訴我,見到皇帝后要做什么,只是將我包裝后送到這里。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懷萬帝很快回神,對我笑笑

“你和你娘親長得很像,只是眼睛有三分像。”

我抿抿唇,勾出一個勉強(qiáng)的笑容算是對他的回應(yīng)。他讓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沒有問候我這十幾年是怎么過的,也沒有講我和他的關(guān)系如何,更沒有說要我來這里到底做什么,我想,我的父親到底是自私的,我來只是為了讓他的愧疚之心少一點(diǎn)。

可是我誤會了他,奶娘是他身邊的人,奶娘每天都會寫信給他,形容我的模樣,每天發(fā)生的事情,哪管是瑣碎無聊他也會看的津津有味,他每天在腦海中勾畫出我的樣子,回味我發(fā)生的事情,愧疚不能光明正大地給我父愛。

這些軟弱,這些無助,只有在夜深人靜中表達(dá)出來,或許只能一直埋在心底。

因為是皇帝,所有的弱點(diǎn)都見不得光,只有在黑暗中茍且偷生。

他的眼神有些放空,回憶起什么,我靜靜的坐著,沒有出聲,他說

“你和你娘親的性子沒有相同之處,宛兒活潑好動,那幾天朕只是沒有理她,她卻因為朕又見到吳九詞,她把吳九詞當(dāng)成了她的恩人,她對吳九詞很好,朕多少次想對她說那天救她的人是朕而不是吳九詞,可是朕同樣不想告訴她,因為那本就是一局棋,再者,因為恩情所施舍的愛情,朕根本不屑要,也要不得。朕離不開她,就只能親手送她走,早知如此,朕就算打斷她的手腳也要將他綁在朕身邊。”他眼神中帶上了摻了柔情的狠戾。

“沒有早知,皇上請您節(jié)哀。”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站起來轉(zhuǎn)身就想離開。

李懷伸手想要抓住我,不知是不是我的背影和娘親當(dāng)年離開時的背影重合,他站起身想要追上我,因為身子虛弱,讓我只聽到身體落地的聲音和一聲悶哼,接著是一陣咳嗽,幾乎要把肺都咳出來“宛兒,我錯了… 咳咳……你回來……我好想你……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別離開我咳咳咳咳咳咳——”他看著我消失在他的視野里,不曾回頭,一如當(dāng)年的安宛。

我一路小跑出了永和宮,宮人們就將我送出宮門,出了皇宮后,就直接將我留在皇宮門口,再不讓我進(jìn)宮門,我一路走到城門口,因為沒有證明身份的魚符,所以不能出城門。

只能找到一個當(dāng)鋪,典當(dāng)了首飾租了個房子。

李懷的確是能忍的棋手,卻不是能管得住心的棋手。與安宛相處久了,他不得不承認(rèn),他有一種沖動:他想要與安宛過一輩子,無論貴賤。意識到自己有這種想法,他便一直把安宛往身外推。安宛不信,他的感情怎會這般善變,便找他理論。李懷不愿見她,江山與安宛,他只能選擇一個,掙扎許久,他還是選了江山。

? ? 他這種人,不能有弱點(diǎn),一旦有了弱點(diǎn),就有可能被敵人掐住喉嚨,萬劫不復(fù)。凡是能挑起他喜怒哀樂的,統(tǒng)稱為他的弱點(diǎn)。

? ? 他知道吳九詞對安宛的感情,便極盡污言穢語去羞辱她,直直把他向吳九詞懷里推。他活生生掐斷了安宛與他的感情,他有私心,他不愿讓別人發(fā)現(xiàn)安宛是他的命劫,這樣安宛就不會受到傷害。

? ? 可是他不知道,安宛受到的最大的傷害,是他的無情。沒多久,安宛便發(fā)覺自己有了孩子,那個孩子,是我。

? ? 安宛來找過李懷,安宛說,既然李懷不要她,就不配擁有她的孩子,比起皇家,她寧愿她的孩子一生平凡安樂,即使碌碌無為也好過生在皇家勾心斗角。

? ? 李懷一口答應(yīng)。

? ? 安宛徹底死心,他連孩子都不要,只要她走。李懷,他到底有多避她如蛇蝎。

她不知道,只要她要求的,他向來不會拒絕。

她轉(zhuǎn)身離開,既然不愛她,她又何必留下乞求愛情,她走的很決絕,沒有回頭。

他與她,終究做了路人。

第五章? ?

? ? 吳九詞是家里的庶子,從小被人欺凌,由于童年灰暗,長大后也不愿與他人多做交流,唯獨(dú)安宛。安宛幾乎是他二十幾年來唯一能照亮他心底的冬日暖陽。

? ? 當(dāng)十三皇子命他將安宛帶離京城,他是驚喜的。安宛肚子里的不是他的孩子,他可以忍。

? ? 在李懷的暗中操作下,吳九詞在江南站穩(wěn)腳跟,安宛嫁給李懷的陪嫁丫鬟,我的奶娘,是當(dāng)年十三王府最好的暗衛(wèi)。

? ? 安宛在江南一直強(qiáng)顏歡笑,她對吳九詞說,不管生下的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叫吳言。

? ? 吳九詞應(yīng)了。分娩時安宛大出血,本有救回來的可能,可她一心求死,便自此沒有醒來。

? ? 她留了遺書,交代她死后,將她火化,骨灰放在最精致的白瓷里后,裝進(jìn)梨花木的盒子。送與李懷,李懷會明白的。

? ? 他照做了,卻沒有看孩子一眼,他的發(fā)妻和別人的結(jié)晶,奪走她年輕生命的罪魁禍?zhǔn)祝雭硭呛薜摹?/p>

? ? 吳言吳言,相顧無言,安宛不想聽到他刻薄的言語,便只希望相顧無言。

? ? 以安宛的聰穎,怎會不知李懷在江山與她之間,拋棄了她。

于是,便相顧無言罷。

? ? 五天后,懷萬帝李懷駕崩,遺旨有曰,將遺體火化,裝于御書房的白瓷瓶中,與白瓷和梨花木盒子一同下葬。

梨花的花語,是一輩子守候。

葬禮那天,李懷的棺材圍著京城繞了一圈,舉國悲慟,我緊跟在游行隊伍的后面,走了很長一段路,腳磨破了也不自知。我沒有想到那一面,是第一面,也成了最后一面。

九五至尊,也會有愛很苦,離別愁,生老病死!皇帝,永遠(yuǎn)不會萬歲,費(fèi)盡心思爭了一個位子,最后呢?

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跟著儀仗走到了郊外。按照遺詔,李懷被安放到一個類似床的架子上,四周是枯樹枝,一個看似很有威望的老臣點(diǎn)燃了樹枝,然后直直向我走來,

“孩子,你是吳言。”是肯定句,沒有絲毫疑問。

我點(diǎn)點(diǎn)頭,“您是……安相國?”能一眼認(rèn)出我的,在這種地方,就只剩安相國了。

老臣沒有說話,算是默認(rèn)了。我看著火焰由寸高變丈高,火舌一點(diǎn)點(diǎn)吞噬李懷的身體,燒焦的味道傳來,等到妖冶的火焰將李懷整個湮沒,終是什么都沒有剩下。

我轉(zhuǎn)身回去,也不想知道后來的事情如何,這個故事,終是有一個了結(jié)。

遺詔上沒有寫皇位傳給何人,太子雖是太子,卻不如六皇子受寵。

但是有傳言說,六皇子不是皇帝的親生兒子,只是恰巧眼睛像一個人,安宛!所以皇帝微服私訪時將他帶回皇宮。

卻只是傳言,不知真假。

我想起了紅衣,和我有些相像的眼睛。

京城要變天了。

次日,太子登基。

晚,六皇子逼宮。

那晚,是絕對的不眠之夜。

京城,亂了!

大軍攻入城門,一路朝京城奔去,凡所過有阻者,殺無赦!!

我租的房子在進(jìn)軍的必經(jīng)之路,不知為何,卻想開窗看一下傳說中的六皇子。

當(dāng)打開窗子,入眼的是一襲張揚(yáng)妖艷的正紅色鎧甲,熟悉的臉,身后是長長的軍隊。我驚得捂住嘴巴,后退幾步,生怕自己發(fā)出聲來。

紅衣!!

紅衣!!!

怪不得他對我的事情了如指掌,怪不得我去皇宮他沒有半點(diǎn)驚訝。

怪不得!!

他早知自己不是皇帝的兒子,所以他需要一個公主為他正名。懷懷萬帝膝下沒有女兒,只有我。

只有我!!!

原來我一直被利用,我只是他坐擁江山一個必不可少的工具,僅此而已。

他說過會帶我好,他說會心疼我,

? ? “我是為了你好。”

“阿言,你可知我有多怕你會離開我?”

“生下他你會死的!!我害怕你會離開我,我害怕你會死。”

“當(dāng)我聽到你有喜的消息時,我覺得做我們孩子的父親是一種幸福,可是大夫告訴我,你身子虛,怕是等不到孩子出生,我便擅自做了主。”

“我會照顧你。”

假的!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大軍走后,我跟了過去,我只是想知道,我只是想問一下,與我說的話,是不是假的,是不是騙我,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我。

他們的步伐整齊,卻快的驚人。我一路跑過來,靠近皇宮時聽到殺聲震天,我活了十九年,未曾見到過死人,這是第一次,而且是如此震撼人心驚心動魄的場面。

紅衣的軍隊和皇家傭兵已經(jīng)展開廝殺,斷肢殘骸遍地,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卻也是幸運(yùn),走到了紅衣身后。

紅衣身旁有一個白衣女子,看背影不想三年前那晚的女子,當(dāng)時我沒有多想,只是有些害怕,害怕知道答案,可是,后退已經(jīng)晚了,我已經(jīng)在這場戰(zhàn)爭中,進(jìn)退維谷。

那個白衣女子拿著配劍,身上沾滿了傭兵的血,站在紅衣身旁,突然一支箭“嗖”的一聲襲像白衣女子,紅衣連忙將指向白衣女子箭挑開,箭只雖然減了五分力道,卻直直向我沖來。

右肩被刺透,箭很快穿過我的右肩,在我身后的空氣中發(fā)出鳴響,射入地面。

我捂著右肩,雀舌花的胎記憑空消失,鮮紅的血液從傷口中噴涌而出,在衣服上開出一朵艷麗的花,很疼很疼,

“紅衣,我好疼。”我輕聲呢喃,抬手想抓住他。

他似是聽到了我的聲音,猛地轉(zhuǎn)頭,

“吳言!”

他轉(zhuǎn)身沖向我,快走到我身邊時,身后有把刀向他砍去,我想這可能是我平生最快的速度,刀落在我背上,疼到麻木。

“也算是,我把一生給了你。”我落在他懷里,與之前看到公主與將軍的話本子不差。看是只覺感動,卻不曾想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我的力氣漸漸流逝,我盡量睜開自己的眼睛,映著他焦急的臉,我只想一個答案

“紅衣,你有沒有愛過我?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瞬間。”

我沒有清楚回答,只知道他著急的握著我的手說了一堆,說的什么,已經(jīng)聽不到了。

有液體落在我臉上,是下雨了?

我不知道。

我沒有知覺后,紅衣紅了眼睛,聲嘶力竭“給我殺!”姣好的面容因為瘋狂有些扭曲,死神魔王一般。

后來,傳說是這樣的,六皇子本來逼宮成功,卻不知為何自殺身亡。

再后來,就是將近一百年的歷史空白,沒有人知道那段期間發(fā)生了什么,即便幾千年后考古學(xué)家也無從查考。

我回去了,三年前,花燈會,會上熙熙攘攘,很是熱鬧。

我只是,想再看一眼,他宛如謫仙一步步走向我,鮮艷的正紅。想讓我重新經(jīng)歷一遍,我回想過千遍萬遍的那一次,初見。

我到處找那個高臺,卻總是找不到。

鼓聲傳來,震天動地,周遭的聲音都被壓了下去,一聲聲,臺上的男子一襲紅衣,縱使再看一遍,也是看不夠的。原來的花燈會,原來的場景,原來的時間,什么都沒變,變得只有心境,我站在臺下,他還是總是看向我的方向,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他在看我,眼里是化不開的情深不壽。

我突然就落下淚來,紅衣,你的刻骨銘心,你的細(xì)水長流,你的情深不壽,全都不是為我。為何不轉(zhuǎn)頭看我,紅衣,這里有個人在等你,卻終是,等不到了。

時間慢慢流逝,我看著他一步步走下臺,與記憶里重合,他對我說

? “吳言,江山我不要了,跟我回家。”

說完他看著我癡笑起來,他向我伸出手“來,跟我回家。”

我死死捂住嘴,不讓自己發(fā)出聲來,眼淚流的更洶涌。我不知紅衣是怎么回到這里,他也是,死了嗎?我才注意到我的穿著,白衣白紗!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因果總輪回!!

以后,他會讓過去的紅衣娶了我,會在一天晚上,拿著我的畫像,告訴過去的紅衣,不讓那個我穿白色衣服,想來是不想遇到這么一天罷。

心里有千言萬語,終抵不過一句造化弄人!

我不敢回頭看,也不敢后退一步,我怕身后的那個女子,是十六歲的吳言!那個曾經(jīng)天真,視他如神的女子。

我的腳在慢慢消失,時間不等我,我是真的要走了吧。我只能看著他搖頭,絕望淹沒了我。紅衣,你終于,肯為了我,舞了鳳求凰,肯為了我,穿上紅衣。可是,紅衣,回不去了!已經(jīng)晚了!

我庭院中的雀舌花一瞬間枯萎。

吳言吳言,相顧無言。

這是我名字的由來,詮釋了我的一生。

我只是因他而生,為他而活。

別了,紅衣。還有,我很愛你,很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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