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我其實一直都在醫療行業工作，遇到這個醫托之前，我以為自己對醫托的工作了如指掌，但經過和她深入的溝通，才知道其中的故事遠遠超過我的想象，我把這一切記下來，以便讓閱讀者對于這一切有更清醒的認識，其中的故事關系到我們每一個人。

一

“你現在可以把我的故事寫下來了，如果你還有興趣的話，因為我已經徹底離開這家公司了，再也沒有任何的顧慮了。”

說這話的時候，Aimee正坐在我對面，從桌面的紙巾筒中抽出紙巾，輕輕擦著頭上因麻辣而滲出的汗珠。

剛剛點的兩碗重慶小面被我們一掃而盡，只留下濃厚的湯底，發亮的紅油飄在上面，緩緩浮動，漸漸融合。

我是在參加一家企業的面試時遇見Aimee的。

前臺把我帶到一家會議室先填些應聘的資料。我剛坐下不久，Aimee就被帶進來，正好坐在我旁邊。

她三十出頭，穿著碎花長裙，臉上長著雀斑，帶著一副厚厚的黑框近視眼鏡，兩側的頭發夾在耳后，末端撲散在后背，發端輕輕翹起。

我起初并不在意，只是瞄了她一眼便繼續填寫手中的表格，但不一會她突然就湊過頭來問我應聘崗位這一欄怎么填。

“HR打電話讓我過來面試，也沒告訴我應聘啥崗位，想問問你是來應聘什么職位的？”

我有點哭笑不得，就問了她一句：“那你現在是做什么的呢？銷售？市場？還是培訓？”一般應聘的職位都是跟之前的工作崗位相關。

“我現在的工作說起來有點復雜，簡單的說，就是做醫療咨詢的，不過一直在家上班?！彼t疑了一下，回答的有點謹慎。

“醫療咨詢？具體是哪一方面？”“咨詢”這兩個字引起了我的好奇。

“就是在網上回答病人的問題，然后幫助他們預約掛號。我方便加一下你的微信嗎？因為一直在家上班，覺得自己目光太短淺了，就想多跟同行溝通交流一下?！?/p>

就這樣，我們彼此加了微信，認識了對方，她微信上的名字叫Aimee，頭像是她6歲的兒子畫的一家三口的簡筆畫，Aimee的黑框眼鏡被畫的很大，有點架不住的樣子。

因為我們住處方向一致，而我又始終對可以在家上班的“醫療咨詢”這份工作很好奇，所以就約了面試結束后一起回家。

在回家的地鐵上，她才向我坦白，所謂的“醫療咨詢”，其實就是通過電話或者微信“引導”患者到她服務的民營醫院就診，介紹一個患者過去，只要掛號，她能就拿到幾百塊的提成。

“其實就是你們口中的‘醫托’，把患者騙到醫院看病?！彼龑擂蔚男χ?，自嘲中帶著不自然。

每次見面聚在一起，我都嘗試著說服她把她的經歷寫下來，讓更多人知曉，尤其是那些患者，讓他們引以為戒，但她一直為這份工作感到不安，也擔心財力雄厚的公司會對號入座發現是她泄露了行業的秘密，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一直到她離開公司，她才毫無顧慮的答應我。

以下為Aimee的自述：

二

去這家公司之前，我一直在一個私立眼科醫院的門診當導醫，穿著護士服裝，幫患者檢查一下視力，青春就耗費在揮舞棍子戳“E”字母的視力表上，每個月也就四五千，在上海，這個收入可能就跟清潔工差不多，但畢竟還比較舒服，別人也還會尊稱你一聲“護士”，雖然，我們并不是正規意義上的護士。

有時候也不免覺得自己還年輕，應該出去闖闖，不應該跟一幫子老阿姨待在一起，但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嘛。

直到有一天，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在電話里面，他們說自己是位于上海的一家專職于醫院投資管理的大型企業，要招聘一名“健康顧問”，主要是在線上回答患者的問題，做的好的話，月入過萬都不是問題。

一開始我也擔心這會不會是騙子，但很少有人能抵擋得住金錢的誘惑，尤其是像我們這種窮人，我決定過去試試。

面試的地點在上海中環邊上一棟50層大廈的18樓。過程其實很簡單，核實完我的教育背景和在醫院的工作經歷后，HR就開始介紹他們企業。

“我們企業成立于2005年，專職于醫院的投資管理，包括自己也會開設醫院。發展到現在全國有200多家醫院跟我們有合作關系，遍布26個省份，將近一萬名的醫療服務隊伍，所以，非常希望你能加入我們這個大家庭，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我們這次要招聘的職位是健康顧問，主要是通過電話和電腦去跟患者溝通，解答患者的問題，最重要的是讓患者前來掛號就診，因為這是跟你的獎金掛鉤的。前來就診的患者越多，你的獎金也就越高。這個職位的平均工資基本都在一萬以上，做的好的，一個月3-4萬都不是問題。而且，公司還安排了員工宿舍、員工食堂，包吃包住，每天8小時工作制，不用加班。當然，如果你在上海已經有地方住，也可以選擇在家辦公?！?/p>

我心里一動，錢多，還可以在家上班，她所說的一切正是我想要的，但還是保持著戒備的心里繼續詢問：

“那你們主要是哪方面疾病的患者？因為我以前一直在眼科診所，對其他疾病不是特別了解，我怕我回答不出來。另外，是要把患者引導到哪個醫院？”

“各個科室疾病的患者都有，你可以自己選擇科室，專業知識方面也不用太擔心，我們會有培訓，因為你們只是簡單跟患者溝通，人都沒見過，檢查也沒做，不需要太專業的知識，重要的還是要讓他們到醫院接受正規的檢查和治療，以免耽誤病情。至于醫院，全國各地都有，要看你想選擇什么科室，主要是民營醫院為主?！?/p>

我也算是內行人，聽到這里其實大體已經肯定，說是健康顧問，其實跟醫托差不多。

“萬一患者看不好，他們會不會找我麻煩？”

“看病總會有看的好看不好，你看華山中山這些大醫院，他們不也有看不好的病人嗎？更何況患者到醫院掛號以后一切就跟你無關了，退一步說真有啥事情，患者也是找醫院，你們只是電話或者微信聊聊天，更不會見面，又怎么會找你，又怎么能找得到你呢？”

HR看我還有些沉默猶豫，繼續說道：“雖然是民營醫院，但你也在診所做過，應該知道，現在很多公立醫院的專家教授都會到民營醫院坐診，甚至做手術，醫院的資質也都十分齊全，甚至還有醫保。社會上對于民營醫院的口碑可能不太好，但時代不一樣，相信你也聽過魏則西事件，國家也在大力整改這一塊，現在一切都正規的很?！?/p>

魏則西事件發生于2016年，他是西安電子科技大學的學生，患上了一種叫滑膜肉瘤的惡性腫瘤，從百度中搜索到北京武警二院，一個被莆田系機構承包的科室，因為百度的競價排名排在搜索結果的第一位，從而他就過去那邊看病，但醫院只在乎他的錢，一直讓他耐心配合，導致病情被延誤，不幸去世。

當年這個事情轟動一時，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更何況在醫療圈。這件事以后國家確實也在大力整改民營醫院和百度的競價排名，3年過去了，也許真的好轉很多。

“只要患者過去掛號就可以了？如果他不接受檢查或者治療不肯花錢呢？”我提了最后一個問題。

“只要掛號，病人的名字一旦出現在我們的掛號系統，你就有獎金，至于他在醫院花不花錢，花多少錢，你都不用擔心，他到了醫院，我們會有另外的人來接待他?！?/p>

我不再猶豫，當即接受了offer。

三

我是先把診所的工作辭掉才跟家里人說的。爸媽那邊我沒有說太詳細，只是簡單說我找了一份“健康顧問”的工作，專門在網上回答患者的提問，可以在家上班，收入比之前的要高，做得好，每個月可能有一萬多，他們聽了還挺開心的。

我媽媽其實一直對我的要求都不高，覺得我以前的工作就很好，雖然收入低，每個月只有4、5千塊，但安安穩穩就很好。

老公那邊我瞞不住，老老實實跟他說了是要介紹患者到醫院去，他一聽就跳起來：

“你這不是坑蒙拐騙嗎？這種工作怎么能做。”

“我哪里坑蒙拐騙了，人家醫院資質都很齊全，還有醫保。只知道騙人的醫院還能辦的下去嗎？再說了，如果患者到了醫院發現不對勁，他完全可以不看，不做檢查不治療，離開就是了，如果真是騙人，欺騙患者的也是醫院的醫生，跟我有什么關系呢？”

我雖然反駁著，其實還是有點心虛，但很快，我弟弟小時候的事情很快又浮現出來，堅定我過去的決心。

在我高中的時候，我弟弟曾經被醫院騙走過十萬塊錢。

他從小就患有牛皮廯的皮膚病，長在手背上，密密麻麻一大片。我們都覺得他這個毛病是跟他幼兒園的時候打疫苗有關。

護士給他打疫苗的時候一只手按住他，一只手拿著針筒去抽取藥水。我弟弟還小，拼命哭鬧，導致護士把藥水弄翻在桌面上。那個護士也特壞，她直接從用針筒把桌面上的藥水抽起來給他從手臂打了進去。

回到家第二天我弟弟就開始發燒，身上出疹子。后來雖然退燒，疹子也消了，但是過一段時間就又會起疹子。

一開始就隨便去藥店給他買了點藥膏，但始終反反復復沒消停過。后來去醫院，醫生說是牛皮廯，也沒啥好的治療方法，就是一直涂藥膏控制。

這個毛病對我弟弟心理影響很大，因為是長在手背和手臂上，經常被同學嘲笑，所以他一直很自卑，大熱天也要帶手套出門，而且牛皮廯很癢，經常會把手給抓破，非常難受。

有一次我爸媽看到電視上看到某個皮膚病醫院專家的視頻，說他們醫院針對牛皮廯有確切有效的治療方法。于是我弟弟考完中考就跟父母過去看病。

去的時候醫院那邊信誓旦旦說肯定能治好，就是需要時間，讓我們住下來，一次性徹底治愈。

就這樣，我弟弟在醫院里面住了快2個月。吃藥，涂藥膏，中藥浸泡，還有光療、超聲波治療各種花樣，花了將近10萬塊錢，那是我們家所有的積蓄，但一點效果都沒有。我后來才知道他們也是莆田系的醫院。

但是有一點，我弟弟雖然病沒看好，他在里面找回了自信心。

這種醫院的服務態度都特好，招的護士也都年輕漂亮，只要繼續交錢，聽從醫生的安排，那些小護士就會天天捧著你，陪你聊天說笑。我弟弟以前很怕跟女生講話，跟那些護士相處了一個多月后，就沒那么自卑。

我曾經也想過去醫院醫鬧，但是已經過去這么久，自己也沒有留下什么病歷證據，它就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每次想起來就很憤怒后悔，他們騙走了我們家所有的積蓄。

這個事情以后，我弟弟就再也不愿意去醫院接受治療，覺得醫院都是騙錢的。他就自己在網上找一些土方偏方，買點藥膏自己涂。這個毛病不僅僅是皮膚的問題，時間一長是有后遺癥的，包括關節炎、風濕病，但勸不動他，就是不肯再去醫院。他現在也成家有了孩子，不想再花這個冤枉錢。

或許我現在要做的事情真是騙人，但別人都可以騙我，我為什么不可以騙別人。

四

上班的第一天，HR帶著我參觀整個集團，我才知道我當初來面試的地方只是整個集團的冰山一角，大廈的18層到29層都他有們租下來的辦公室，其中的20到27層全都是跟我一樣的“健康顧問”，大多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姑娘。每層樓都有上百人，長排的座位用擋板簡單隔開，每個人都坐在電腦前，帶著頭戴式耳機，或迅速敲擊著鍵盤，或對著麥克風說個不停，一副熱火朝天的樣子。

簡單參觀后，HR帶我到會議室里面，跟我簡單說了一下我的工作時間。

“我們都是做六休一，三班倒，每個班8個小時，早上8點到下午3點，下午4點到晚上11點，凌晨12點到早上7點各為一個班。每個禮拜天都會重新排一次班，有什么要求得提前一周跟排班的主管溝通。”

“試用期是3個月，要求每個月最低2%的轉化率，也就是如果有100個患者前來咨詢，至少要說服2個前去醫院掛號就診，不然就會被淘汰。”

“這個任務其實是非常簡單的，只要認真做都是沒問題的，轉正以后的任務會更高。100個向你咨詢的患者，如果連2個都引導不了的話，或者也說明了你不適合做這個?！盚R微笑的言語中暗藏著壓力。

“那我要去哪里找這些患者呢？”我擔心咨詢的人會不多。

HR突然坐端正起來，身體前傾表情嚴肅的跟我說：

“這點不用擔心，患者會主動過來找你。很多患者不舒服的第一反應是會在網上搜索自己的癥狀，跳出來排在前面的都是交錢最多的醫院。我們為了要排到第一位，吸引更多的患者，針對患者的每一次點擊，就需要付給搜索網站五、六百元，不管這個患者來不來醫院，都要付這筆錢，哪怕只是會有人手誤，不小心點開了這個網站，同樣算點擊率，照付不誤。所以，這些患者資源都是我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得到，而這筆錢能否掙回來，你們是最關鍵的一環，公司跟你們是共同進退的?！?/p>

接下來她讓我選擇疾病類別和醫院。

“像男科、婦科、兒科、皮膚這些科室都是比較熱門的，他們的癥狀都比較明顯，患者來醫院的意愿也會更高一些。我們的考核方式就不僅僅是要患者到醫院掛號，至少要做一些檢查甚至治療才能拿到獎金，一般來說，一個到院就診的患者獎金是200元左右，獎金雖然少，但是轉化率很高，很容易就可以說服他們過來就診。精神科這種癥狀就沒那么明確肯定，患者愿意前來的意愿會稍微低一些，我們的考核方式是一個400元，只要到醫院掛號就可以。”

我想了一下，選了在貴州的一家腦康復醫院，主打精神科患者。

來之前我就想過這個問題。一直覺得男科、婦科、皮膚科那些疾病都很惡心，兒科都是小孩子，萬一介紹過去沒看好心里太難受了。精神科我覺得是朝陽產業，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重視自己在精神方面的疾病，而且精神方面的疾病一般都是慢性病，效果不會立竿見影的那種，真的發生了醫鬧，也容易解釋。

我也不想選擇上海本地的醫院，還是擔心患者萬一在就醫的過程中出了問題會找到我，而外地，至少還是相對安全一點。

然后她發給我一部榮耀的舊手機。

“這個手機只能用來跟患者聯系。跟患者的聯系，也只能用這個手機，里面有一張移動的電話卡，每個月99元的套餐，公司會報銷，一般都夠用，如果業績好，用超的話也可以額外申請報銷。上班時間需要打開公司的APP，你的用戶名和密碼我都注冊好了，在你的上班時間登錄后，患者如果來咨詢，就會在上面顯示，跟微信差不多，但重要的是要問到他的電話或者微信，進一步溝通?！?/p>

“這疊資料你拿回去先看一下?！彼f給我一個文件夾，里面有十幾頁的紙張。

“里面主要是一些跟患者溝通的術語和技巧，公司晚些時候也會統一安排新員工培訓進行為期3天的培訓，具體時間我會通知你。”

然后她把我加入一個微信群，整個群里面大概有40個人，群名就是我所選擇的醫院名稱，群主姓黃，是我的直屬領導，也是負責排班的人。

我一加入他就號召大家歡迎我，感謝我選擇他的團隊，同時表示歉意，臨時出差，沒法親自接待我。然后我的手機就響個不停，不停的有人跳出來“熱烈歡迎”，“恭喜黃總又添一名猛將”之類的。我只能謙虛的說：“還請各位多多指教?！?/p>

黃主管單獨加了我的微信，讓我回去這兩天好好看一下HR給我的資料，查一下精神科相關資料，還有醫院的信息，尤其是地址和電話，務必不要弄錯，周日會給我排下周的班，下周一開始正式上班。

在回去的地鐵上，我看了一下我所選擇的醫院，上面醫院簡介寫著：

“致力于失眠、焦慮、精神障礙、頭痛癥、植物神經紊亂等精神心理疾病的診療。醫院嚴格按照相關部門核準價，收費公開透明，一站式診療，導醫全程陪同，定期回訪等，為不同類型的精神疾病患者提供規范、優質的醫療服務?！?/p>

我又仔細看了幾頁手中的資料，上面都是一些如何跟患者溝通的話術。

在強迫癥這一頁上寫著：

“您好，我是彭娟醫生，您剛剛是有咨詢強迫癥嗎？”

“強迫癥是已經確診了還是自己感覺的呢？”

“主要是強迫行為還是思維”

“是您本人情況嗎？今年多大年齡？男性還是女性？”

“出現兩年是怎么治療的？一直沒有好轉嗎？”“之前是在哪里看的？有做過什么針對性的檢查嗎？”

“強迫癥是一組以強迫癥狀（主要包括強迫觀念和強迫行為）為主要臨床表現的神經癥，患者腦中反復想一件事，或反復做一些沒有必要的行為，無法控制癥狀，因為一旦不去做就會緊張，心慌等嚴重的焦慮表現。是需要到?？漆t院做針對性的腦神經功能生物反饋檢測，檢查確診，明確清楚病因病灶，對癥去治療調理的。在沒有查明病因的情況下，單純服用藥物只是暫時性的控制病情，指標不治本，容易復發，重要的還是要過來醫院治療?！?/p>

......

我看了一會覺得有些頭疼，心里也開始忐忑起來，不知道那些患者真的到了醫院以后會怎么樣。但我又想了一下我弟弟的事情，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先干再說。

六

黃主管把我的班排到下午的四點到十一點，他特地叮囑我，不要提前登陸系統，4點到了再登陸，不然，你有可能會搶其他同事的患者，一個患者，往往就意味著一筆獎金。

周一下午的四點，我準時打開安裝好的電腦端軟件上線，馬上就聽到“滴滴滴”的新消息聲音，對話框開始晃動，這一晃，就晃掉了公司為競價排名付出的六百塊。

我立刻打醒十二分精神。

“醫生你好，我可能有潔癖?！碧鰜淼膶υ捒蝻@示了這么一條消息。

“您好，我是彭娟醫生。您為什么會這么覺得呢？（您也可以撥打我的電話138XXXXXXXX，微信同號，方便進一步溝通）”

公司要求在每一句回復后面都要加上給我們發的手機號碼，重復轟炸，因為重要的是要到對方的手機號碼或者微信號。哪怕這次咨詢不成功，患者只要留了手機，后續就會有人繼續跟進。

“我看到臟的地方就覺得很難受?！?/p>

“那如果用紙巾擦掉臟東西，還會覺得不舒服嗎？（您也可以撥打我的電話138XXXXXXXX，微信同號，方便進一步溝通）”

“那就不會了?！?/p>

“潔癖是強迫癥的一種表現，你這個還比較輕微，應該還沒達到強迫癥的地步。（您也可以撥打我的電話138XXXXXXXX，微信同號，方便進一步溝通）”

“謝謝醫生，您這么說我就放心了?！?/p>

我的第一個患者就這樣結束了，雖然沒能讓他到醫院就診，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但能幫他解決問題，還挺有成就感的。

我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對話框馬上又開始晃動。

這次是一個男的，35歲，說他最近兩個月一直失眠，每天就睡2、3個小時，還掉頭發，十分焦慮。他出來貴陽找工作，已經3個月了，工作還沒找到，一直處在失業狀態，身上的錢也用的差不多。

我雖然覺得他的失眠是跟失業有關，也許找到工作就好了，何況他只要去醫院掛個號，醫生說不定給他開點安眠藥就好，花不了多少錢，我也能拿到獎金。

我剛才已經浪費了一個客戶，決定要緊緊抓住這一個。

“您是否有頭疼頭暈，心煩意亂，怕熱易怒，疲乏無力，注意力減退等癥狀出現呢？（您也可以撥打我的電話138XXXXXXXX，微信同號，方便進一步溝通）”

“會頭暈，也很難集中注意力?！?/p>

“那可能是焦慮癥的表現。方便電話溝通嗎？我給你打過去，第一，我和你詳細說一下這個病情，第二詳細和你說一下我們醫院是如何治療的?！?/p>

“我想先問一下，如果過去醫院治療得花多少錢？需要住院嗎？”

“住不住院需要看病情的嚴重程度。輕度的話，也許開點藥就好了，要不了太多錢，但具體情況還是需要到醫院進一步評估才能確定，而且，我們醫院現在針對初診的患者可以免除掛號費，只收取檢查和治療的費用。但我需要先登記一下您的手機號碼，這樣，你過來掛號報手機號碼就可以免掛號費了。”

對方沉默了一會，但仍然顯示在線。

我繼續加強攻勢：“掛號后，如果你不認可醫生說的，也完全可以馬上離開，只要不做檢查，不做治療就不需要花任何錢。你都開始掉頭發了，這其實說明病情已經在加重，任何疾病都是越早治療越好，同時也會少花錢。何況你肯定是希望盡快找到工作，如果一直失眠，對你找工作肯定也會有影響的，切莫因小失大?！边@段話完全就是我自己的發揮，不在術語內。

他讓我把醫院地址發給他，同時留了他的手機號碼。我如獲至寶，趕緊把醫院的地址和電話復制黏貼過去，把他的信息存入系統，在備注欄中寫著：“男，35歲，因失業失眠2個月，伴隨脫發，注意力減退等癥狀。”

過了一周我查詢獎金記錄的數據，他的電話在里面，但我并不知道他掛號以后是怎么樣，也不知道他的工作找到了沒有。

我那天接待了50幾個患者，有抑郁的，有頭痛的，有神經衰弱的，甚至還有被害妄想的，大多數人都會問到同樣的一個問題：“治療需要花多少錢？”

雖然術語里面讓我們盡量不要跟患者談價格，一切以到醫院為準，如果實在避不過去，就先報低價，包括免掛號費，但務必要給自己留有余地：“具體還需要到醫院檢查治療為主?！辈蝗换颊叩搅酸t院可能會鬧，說怎么跟網上說的價格不一樣。

我那天要到了5個電話號碼，但真去醫院掛號的就只有那一個失眠的患者，人們的警惕性普遍都比較高，又或者說，對于精神科的疾病，人們還是普遍沒有那么看重，沒有太強的就醫意識，不像男科婦科，很明白自己肯定是要去醫院看。

看來這個2%的轉化率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敲了一天的鍵盤，精神高度集中，有些時間段是要同時回復好幾個患者，腦袋一直在抑郁、焦慮、失眠這些疾病中高速旋轉，8個小時下來疲憊不堪，看東西都有點發蒙，來不及梳洗倒頭便睡。

第二天睡到9點多才醒過來，發現醫院群里有100多條未讀消息，我趕緊打開一看，原來是“病例討論”。

這個群除了發布通知，有時候一些同事也會把他們遇到的患者分享出來，或者互相求助。像之前就有人就分享一個“社交恐懼癥”的患者，發的患者術語里面沒有提到這個癥狀，也是這個“健康顧問”第一次遇到，不知道該這么回答，征求大家的意見，尋找一些測試分析題目之類的。大家就會各抒己見，幫忙尋找論據，目的就是強調這是精神疾病的一種，需要到醫院去治療。

我仔細看了一下今天討論的病歷，是黃主管發的。一看大吃一驚，那些截圖就是我昨天和第一個說有潔癖的患者的聊天記錄，雖然頭像和工號都被打了馬賽克。

“‘潔癖’的‘癖’字，其實就意味著一種疾病，這是非常典型的強迫癥，不管程度嚴重與否都應該去醫院進行治療的。我們雖然在網上自稱醫生，但自己心里要明白自己的水平，千萬不要自作主張，延誤了患者的治療，這個責任你們擔當不起。希望大家要對此引以為戒，牢記我們的目標：讓患者到醫院接受最全面的診療。”

下面是一片附和聲。我越看越臉紅，心跳加快，無地自容。

黃主管單獨又給我發來了微信

“你第一天上班，也還沒經過培訓，這件事就不追究了。來找你咨詢的都是‘患者’，肯定是有問題才會找到你，退一步說，哪怕他沒問題，也是需要醫生去判斷，我們要做的，就是讓他到醫院接受全面的診療，下不為例?！?/p>

“主管對不起，我一定牢記教訓，下不為例。”我戰戰兢兢地回復著。

后來我才知道，不僅僅是我們的工作聊天信息會被記錄，公司發的榮耀手機一切都被監控著，微信、短信、甚至通話都會被錄下來，隨時可以查閱。

六

原本是安排我下周參加新員工培訓的，但突然通知我說培訓取消了，時間待定，并讓我最近沒事不要去公司，待在家里就好，有事情直接聯系主管。

原來是因為正值魏則西去世三周年。

他是2016年4月12日去世的，每年到了這個時候，莆田系的醫院和百度都會如坐針氈，雖然說在整改，但都是一陣風罷了。

像百度的競價排名，如果你在電腦端百度搜索某個疾病或者公立醫院的名字，廣告是很少的，一切都很正規的樣子，但是如果你在手機瀏覽器百度搜索，又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結果。

你可以用手機試著搜索一下“失眠”、“抑郁”之類的詞語，排在第一頁的基本都是莆田系的醫院，幾乎所有的莆田系醫院都轉戰到手機移動端了。他們還會根據你所在的城市得到不同的結果，你在上海搜索“失眠”，跳出來的是上海的莆田醫院，你人在貴州，跳出來的又是貴州當地的醫院。

每年4、5月份媒體都會再拿魏則西事件來炒作一番，我們十幾層的辦公大廈都被暫時性的查封，要等這陣風頭過了再說。所有的健康顧問都在家里或者在員工宿舍繼續干活，不能懈怠。具體的解封時間等待公司的通知。

我的入職時間是在4月中旬，公司是4月底被暫時查封的，到現在2個月了，還沒解封，我也一直沒接受過培訓，連我簽的勞動合同都一直還沒給我，但工資倒是一直按時發放。

七

我的試用期快到了，但我的轉化率一直只有一點幾，我每個月介紹過去的患者只有10個左右，工資也就4000多，跟我以前在門診差不多。主管前兩天也嚴重警告過我，說最后一個月再提不上去，就要走人了。

貴州那個地方窮人多，很多時候看到他們那么窮，實在不忍心催促他們過去就診，這也是我一直做不好的原因。

你想想公司花了那么多錢來推廣，又要養活我們這么一大幫子人，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錢還不是來自于這些患者？就我所負責的這個醫院，一旦你住院，沒有萬把塊錢是出不來的。

有些患者花完錢后治療效果不理想，當然也會想鬧，現在醫患關系那么嚴峻，公立醫院都有很多醫鬧，更何況這些莆田系的醫院，但他們對付醫鬧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你要鬧是不是，你來看病做的那些檢查、治療，我們收費都是按照最低折扣給你算的，你覺得這個檢查是亂開的，那個治療沒有效果，要退錢是不是？那我們就取消折扣，全部按照原價來給你算，搞不好你還要倒貼錢呢?！?/p>

一部分患者就會被問的啞口無言。真的遇到一定要鬧，吵著找媒體曝光的，他們其實也怕，畢竟他們一直在風口浪尖上。

我一個專做不育不孕的同事就跟我說過，她這邊介紹過去的一個一直沒有懷孕的患者，其實在掛號的時候就已經懷孕了，但因為胎囊太小，一直沒有查到，B超都沒有顯示出來，但是醫院在給她刮宮取樣檢查的時候，不小心把胎囊給刮出來了。

雖然醫院那邊解釋這個胎囊因為在子宮表面，埋植不深，時間一長肯定是要流產的，但是患者可不管，她特想要孩子，天天在醫院大門口哭訴，每次過來都有2個小護士親自陪同好聲好氣的照顧，一日三餐都要滿足，給她提供的解決方案包括雙倍賠償所花的診療費用6000元，同時補償24000元的精神損失費，一共36000元，但婦女不接受，她就想要她的孩子。

最后還是丈夫出面把這個錢收了，把她帶回家去。

我經常會遇到一些未成年的患者。現在的小孩都早熟，留守兒童也多，他們很容易會出現精神和心理的疾病，而且都是瞞著父母來找我們咨詢，公司就告誡過我們，遇到這些未成年人患者，一定要讓他們帶著父母過來就診，不要讓他們單獨來醫院，就是怕他們會出現問題，而且他們也確實很容易走極端。

雖然和一些患者留了手機，加了微信，但是他們就診以后我很少主動再聯系他們。我不想，或者說不敢知道他們的就診經歷，我只是一廂情愿的希望，醫院在掙錢的同時，能盡力把他們治好，這才是醫院，不是嗎？

八

Aimee三個月的試用期終究還是沒過。

“他們通知我被解雇的時候，我松了一口氣。有些人欺騙了別人也許可以心安理得，我一開始以為自己也可以，但哪怕你有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你卻還是過不了自己的良知這一關。”

Aimee現在重新回到以前的診所上班，她也希望我如果有合適的工作機會就給她介紹，但她的簡歷上是不會提及這段經歷的。

我去到Aimee公司的所在地點，在樓下出示身份證登記后，拿著門禁卡刷開閘機，乘坐電梯到了她所說的辦公樓層。

電梯一出來就看到兩側灰暗的玻璃門上掛著一把大大的U型鎖，辦公室里面一片昏暗，偶爾會有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照進來，里面的桌椅和辦公設備依稀可辨。

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里又會開始人聲鼎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