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我想把她緊緊擁在懷里說她是我的。
? ? ? ? 你不必搶,她只是一條早已干涸的河。她的濃墨重彩的歲月,你多半已經忘記。而我,是黃沙裸露的河床里倔強搖曳著的一株蘆葦。我的蘊育、出生以及成長都緊緊和她連在一起。她的水波,她的浪花,她的潺潺的清音,是刻在我的身體里的。
? ? ? 滹沱河,境內十二公里,堤長十六公里。我不貪心,我說的只是這一段,某地某市境內的一段。她位于市域西北端,如玉帶一般環繞著片片農田、座座村莊、以及一個小小的城市。
? ? ? 長堤最美是在西頭起始處。先是向東筆直的一段,后又向東北方向斜伸過去,蜿蜒看不到盡頭。這一段連同一大片河床,地勢較高,大水小水都不曾淹沒過。所以,河堤上的白楊能順利地長到合抱粗。秋末冬初,一樹一樹蝴蝶一樣的葉兒,慢慢地變黃了,風干了,嘩啦嘩啦地響著,忽忽悠悠地落下來,在地上聚集成厚厚的一層,長長的一路,畫兒一樣美。那一大片突起的河床就更是繁茂蔥蘢了,一小片杏林,一大片棗林,七八棵槐樹,十來叢紫荊條,變幻著應季的景致掩映著一座小小的墓冢。
? ? ? ? 長堤不遠有村莊,四十年以前,村莊最北邊是一所小學校。緊圍著學校的,是幾十畝的果園。春有姹紫嫣紅的花兒,夏有郁郁蔥蔥的葉兒,秋有香氣四溢的果兒,冬有安逸閑雅的氣息,懷抱著一排青磚房。出學校大門往右是村口,有一條能容四五十個孩子并排跑的黃土路,兩邊是果園,園子有圍墻,是用樹枝密密地插起來的,有柳枝兒、槐枝兒、棗枝兒……。會有插活了的,長出葉子和花來,再加上一些野生的藤蘿自在的攀援,其生動與活潑不是身臨其境不能想像十之一二。路邊另有高大粗壯的家槐,遮天蔽日地長著,給三四百米長的路搭了一個涼蓬。孩子們常常在這里賽跑,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常常含著笑意,倚著或皸青或深褐的樹干,作忙碌工作之中短暫的休息。
? ? ? ? 同樣是四十年以前,河邊來了一個南方籍的年輕人,一個來自北京的學水利的大學生。他背著水準儀照河堤,看河灘,上上下下地走。后來,在鄉親們熱情的招呼聲里走進村子,照大街,看房基……不知疲倦地忙碌著。
? ? ? 他把三腳架支起來,轉一圈把每一個腳踩實。然后,慢慢地、細細地調平上面那顆水珠兒。這時候,有好奇的大人孩子已經圍了一圈兒。
? ? ? ? “照相了,站好了”他一本正經地喊,真有實心眼兒的孩子挺直身子站好,微微笑著。也有調皮的,繼續住前湊。
? ? ? “遠一點,碰到了可不得了!”他的聲音很權威,讓人們都覺得這件事是非同小可的。
? ? ? ? 不忙的時候,他會把孩子們一個一個抱起來看機器上的望遠鏡,孩子們看夠了,實在忍不住的大人們也來看。
? ? ? “看那!那棵樹上的葉子在眼前來了。”
? ? ? ? “不好了!臭小,你娘出來找你了?!?br>
? ? ? ? 于是,一陣接一陣的笑聲就止不住了。
? ? ? ? 他背著水準儀走遍了小村子每一個角落,小村子里人人都認識了這個“南蠻子大學生”。
? ? ? ? 三十年以前,夏夜,河畔的小村莊處處都浸透著安逸詳和的氣息,家家戶戶都會在屋頂乘涼。
? ? ? 屋后的棗樹,有一根枝條被累累的青棗壓彎了,就躺在房頂上長,占居了五分之一的面積。剩下的地方,鋪了薄毯,一家五口人坐在上面。講完了吳剛,講嫦娥,講完了牛郎,講織女……然后,開始玩“想一個人”的游戲。父親說:“你們信不信,你們隨便想一個人,只要回答我三個問題,我就能猜出是誰?!?br>
? ? ? “不相信。”姊妹三個一齊說,她們當然不相信,哪里有那么神的事情。
? ? ? “好吧!你們現在開始想。”父親充滿自信,“好了嗎?我要問了。這個人是不是咱們家的呀?”
? ? ? “是!”又是一齊回答。
? ? ? ? “剛剛這個人是不是給咱們包了餃子呀?”
? ? ? ? “是!”還是一齊回答。
? ? ? ? “好了,不用問第三個問題了,早就知道你們想的是媽媽。”
? ? ? ? “哈哈哈哈?!币积R笑起來,包括一旁在學校講了一天的課,回到家又忙了一大家子的晚飯,此刻正閉目養神的母親。
? ? ? ? “該你想了?!彼齻兝p著父親。
? ? ? ? “好吧!”父親也微微閉起眼睛,看得出他想的好遠好遠……
? ? ? ? “是奶奶!”孩子們沒有問就開始喊。
? ? ? ? “不,是一個山坡。上面有一間茅屋,一片竹林,一洼水塘……你們的爺爺奶奶,在我跟你們差不多大的時候就去世了?!备赣H的四川口音突然濃了很多。
? ? ? ?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真實總是會有讓人措不及防的災難和打擊。比如,那座太早豎立起來的墓冢。
? ? ? ? 二十年以前,十六公里大堤全面整修,日上工達四萬人。他,那個意氣風發的南方大學生,那個慈祥和藹的父親,已經是單位的技術骨干,全面負責工程的設計與施工。兩個月時間,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身體出了毛病,他已經吃不下固體食物,只靠稀面條充饑,還是每天騎著半舊的自行車去工地。自行車前梁上有一個碩大的帆布包,里面橫七豎八地插著他的“長槍短炮”——測量儀器、圖紙和一瓶水。每天在長堤上走幾個來回,不清楚,只知道中途必須停下來歇氣的次數一天比一天多,至到工程結束,醫院的診斷書赫然寫著:“肝癌晚期。”
? ? ? ? 那座墓冢,埋葬了一個遙遠的異鄉人。他,永遠留在了相伴一生的長堤上,安然,靜默,如河道里不再奔流的水和無聲無息的沙。
? ? ? ? 河堤彎彎往前走,轉眼又是二十年。護坡上又種起一茬白楊樹。手指粗的樹桿,已有兩三片剛剛長出來的葉子。姊妹三人又一次相約來到墓冢前,燃了紙線,看著青煙繚繞,升起又落下,再簡單不過的祭拜很快就結束了。天氣極好,沒有一點風,太陽靜靜地照著,不冷也不熱。弟弟妹妹在討論要不要挖一些白花草回去包餃子。姐姐不說話,只靜靜地在心里念叨:“父親、母親,我們一切都好,滹沱一切都好?!?/p>
? ? ? 我是黃沙裸露的河床里倔強搖曳著的一株蘆葦,我會在某個深秋有太陽照耀的午后,輕揚發穗,為我的滹沱譜一曲自己的歌。
? ? ? ? 我的歌里不會只有回憶。我知道,我的滹沱雖然已經悄隱于地下,但她依舊無私地滋養著這片土地,用另外一種更加深情的方式。
? ? ? ? 我已經看見長堤懷抱里,那無邊無際的麥田、樹林、果園萌發著無限的生機,那星羅棋布的村莊、工廠、城鎮蘊藏著呼之欲出的新鮮故事。
? ? ? ? 我還看見了,那不遠的上游,已經,清波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