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生活在城市里，偶爾還會在夢里見到小時候在農村發生的事，最難以忘卻的是那年二驢死了。

二驢之所以叫二驢，是因為他有一頭老驢，長輩們說那頭老驢比二驢的年齡還大，據說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他和老驢關系特別好，像親哥倆，所以大家都笑稱他為二驢。二驢天生智力障礙，至于他的母親是誰，村里沒人知道。人們只記得那年一個壯碩的男人，帶點傻氣，懷里抱個嬰兒，不哭不鬧的，左手牽了一只驢，驢脖子上的鈴鐺“鐺鐺”的響著，他們搖搖晃晃的來了村里，村長看他們父子倆可憐，就讓他們住在舊磚窯后面一處廢舊魚池旁的土坯房里過活。

沒過幾年，壯碩的二驢爹，整個人開始變得消瘦，起初人們以為是沒吃的，有幾戶好心的人家陸續給送了一些米面、土豆。可是沒多久二驢的爹就悄然死了。二驢餓的在村里轉悠，恰巧被我爺爺碰見，我爺爺心好，問他是不是沒吃飯，邀他來家里吃，他喃喃的說：“我…我爸趟床上……我餓…餓…嗯?！睜敔攩柫司洌骸凹依镉譀]糧啦？你那老子是不是也沒吃？”爺爺問完這句話，看看日頭，正值晌午，突然感覺到，二驢爹怕是出事了?；琶﹂g問二驢：“你爸啥時候不下床了？跟你說過話嗎！”二驢一邊傻笑，一邊搖頭答道：“他不理我……我餓…餓……”爺爺著急的沖著二驢頭上就是一巴掌，“他娘的，餓屁！”扭頭向村長家跑去。

當土坯房門打開的時候，整個場景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漆黑的角落，簡易的床板上，臟兮兮的棉被下是一副瘦骨嶙峋的尸體。村里人幫忙草草收斂了二驢爹，在池塘對面找了一處雜草叢生的荒灘，當天就給埋了。等我長大一點的，那里周圍的雜草早已掩蓋了墳墓原有的樣子。

從此，舊魚塘邊的土坯房里，就剩二驢和那頭老驢。

又過了幾年，二驢依舊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知道怎么活。舊磚窯附近有一條河，村里人每年農閑的時候會三五成群的去那里釣魚，回來的路上路過土坯房，釣的多的人就會給二驢送上幾條小魚，開始大家害怕二驢會被魚刺卡死，后來有人發現原來那小子吃魚，不過只吃魚肚上的肉，剩下的魚肉就扔到魚池里去了。每年割麥收成之后，二驢也會去撿人家遺留的那些麥穗，也學著村里人，找塊木板敲打那些撿來的麥穗，不過他那一敲，連同麥粒也碎成渣了。老輩人可憐二驢，總會讓家里人送些糧食給他，教他怎么煮熟。

印象里二驢從沒哭過，他爹死的時候，他年齡有小，人有傻，也沒哭。后來有一次聽二叔說他見過一次。那一次也是村里人憎惡老驢的開始。有一天下午，二叔隔壁鄰居說要到田里看看灌水的情況，二叔正好也要去看看自家田，便一同去了。等到了田里，發現田埂上有許多近乎圓形的泥印，而田邊的玉米已經成了半副殘軀，二叔鄰居正準備罵娘的時候，地里的水聲、玉米桿折斷的聲音，鈴鐺的聲音一齊響起，從另一邊鉆出一只驢，二叔鄰居大喊一聲，提著鐵鍬便追了上去，二叔見此狀也跟了上去，鄰居嘴里接連罵著畜生，手里的鐵鍬沖著驢屁股就拍了上去，那驢嘶的大叫，二叔生怕他被驢踢到，在后面一路喊他。追著追著，眼看著老驢逃回了它的家，它和二驢的土坯房。

二驢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從房子里瞇著眼出來，看到兩個人追著他的老驢打，等老驢逃到二驢身邊的時候，老驢的屁股裂開了一個口子，黑紅的血從里面流出來。二驢輕輕摸了摸，看看手上的血跡，抱著老驢號啕大哭，二叔和鄰居看到這樣的場景也呆了，鄰居罵道：“他娘的，原來是這只死驢，真是倒了他媽的霉了！”二叔在一邊勸鄰居說：“算了算了，你能有啥辦法嘛，走吧?！倍寤貞洠章潼S昏里，離得好遠還能聽到二驢的哭聲和老驢時不時的叫聲。

不知道老驢會不會是老年癡呆了，如果驢也會老年癡呆的話。那件事發生之后，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老驢變本加厲的偷吃村里人的莊稼，村里人也越發的憎惡那只老驢，恨不得弄死它。

秋收之后，村里人都閑了下來。一天傍晚，二叔給爺爺和我爸送來一些肉，說我們肯定沒吃過這肉，爺爺看了看，用手揣了揣，“我看著也不是羊肉，也不是牛肉的?！蔽野謨芍皇謱⑷庹麄€一翻，帶皮的那面露了出來，爺爺突然“呦”了一聲，“這…這咋回事，哪弄的！”二叔笑嘻嘻的說：“哎呀，爸，村里就一頭這么個禍害，還能是哪來的嘛，哎！沒事，你和我哥就放心的吃好了?！睜敔斢悬c擔心的嘆了一口氣，轉身走進了里屋。二叔不解的跟我爸說：“咋話了嘛，為民除害呢，行了，肉我留下了，回了?！闭f罷，轉身向另一個方向回家去了。我爹覺得不吃可惜，第二天就讓我媽和我奶奶煮好了，家里人沒吃過那么好吃的肉，我當時也是面對它垂涎三尺，但爺爺一口沒吃。后來我大一點問爺爺那次怎么不吃，爺爺說他年輕的時候在生產隊，隊里的也有一頭驢，他是飼養員，后來那驢老死了，隊里分肉，他躲得遠遠的哭，那次他也一口沒吃。

驢肉盛宴的當天下午，二驢出現在村子里，我知道他在找他的老驢，別人問他話，他也不搭人家，一邊找，一邊吼，吼什么誰也聽不懂。村里比我大一點的孩子都笑他，老驢的下場大家都知道，唯獨蒙了他。爸媽交待我什么也別說，就當沒發生過這事。

二驢每天在村里找，不知道找了四天還是五天，人就突然消失了。好多天沒見過二驢的村里人都疑惑這小子人不知去哪了。

二驢消失的五天后，有人在土坯房旁邊的就魚池里發現了已經腐爛的二驢的尸體。因為我年齡還小，家里不允許我去看，后來問起這事，大一點的孩子說看見二驢的脖子上帶著老驢的鈴鐺。

村長帶人把二驢也埋在了埋他爹的那片荒灘。一個月后，村里人集資找人把那個土坯房推平，連同魚池也一并填埋了。

很多年后，我偶然一次在夢里，看見身形像是二驢的人，在月光下搖晃著鈴鐺，側耳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