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過年沒吃到臘肉,關于這一點我不接受我媽的任何詭辯。
還是孩童的當年,雖然知道入冬后天氣就該冷了,但總歸有兩件事可以期待,一是街頭巷尾的煙花爆竹,二是家里陽臺掛滿的臘魚臘肉。而這兩樣期待到了春節就算是修成正果,滿手的煙火和滿嘴的臘肉,比壓歲錢的過手上交更令孩子歡喜。
臘肉的獲得比較麻煩。往往第一場大雪還沒落下,年豬的嚎叫就已喊徹天際。菜市場里賣肉的攤位擠滿了挑選的主婦,你爭我嚷間,我媽總能買到最好的上等豬后臀尖肉。回到家,拿出大盆,就開始往豬肉上面抹鹽和鹵料。這一工序要連續幾天,等盆里的血水漸少就可以拿出去晾曬了。在陽光的照射下,臘肉油光鮮亮,滿是饞欲。
腌肉的過程不難,但其間的濕度和溫度都要看老天爺,所以那幾天家家戶戶都是掐著點兒干活。而我媽,也常常在那盆攪和了鹽、八角、花椒等調料的臘肉面前,成為一座暴走的火藥桶。不過這種暴走,一般過了臘八就結束了。其原因,還是得益于我媽的手藝。
家家一樣的程序,但只有我媽做的最好。春節迎來送往間,多少親友吃完贊不絕口。由此,她也以壓倒性氣勢穩坐年度最佳主婦寶座。這是我媽一年中最意氣風發的月份,昂首挺胸,連打麻將的手氣會也變好很多。
等臘肉晾曬變硬就可以吃了,一般是炒。用菜薹炒,用萵苣炒,用蒜苗炒,用蘆蒿炒,用各種素菜炒。臘肉就是他們最好的搭配。不用鹽糖味精,炒到臘肉開始滋滋出油,就可以起鍋了。豬肉因為經過鹽分和時間的轉化,開始變得勁道,需要費點力氣才能將其撕咬開。這時,肉的鮮味也就順著油脂進入你的口腔,刺激著味蕾,再混入一口熱騰騰的米飯,咸香油津,滿是歡喜。
綜上所述,過年時吃臘肉是我一年里對冬天最純真的向往,所以今年我媽沒做臘肉這件事讓我十分生氣。沒了臘肉,就沒了臘肉糍粑湯,就沒了臘肉炒菜薹,就沒了萵筍燜臘肉。這年不完整了,那年過得還有什么勁啊?
前年冬天跟朋友去了四川鄉下。冬月里沿路樹木上都附著冰霜,川南的冬天比湖北還要濕冷寒清。一下車,就看見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著臘味。臘腸最多;臘肉倒是次要,稀稀拉拉,在晾衣桿子的角落,兀自黑著。
到他家時,已近傍晚,要開始做晚飯了。我也跑到廚房去打下手。一進去,不由地大吃一驚,房梁鉤子上掛滿了臘肉臘腸。下面的松柏木屑上堆滿了花生殼橘子皮,沒有明火,卻在不斷地冒出濃煙。那濃煙直起上梁,在臘肉上覆上一層黑影,來不及停留就溜出了煙囪。空氣中除了嗆人煙味,還有臘豬油混合著花椒、桂皮、茴香等香料的味道。白熾燈透過濃煙影影綽綽正射到我身上,竟有些莫名的神圣感。
到晚飯時,第一道菜便是蒸臘味拼盤。臘肉臘腸一塊塊整齊切片,經煙薰的黑色臘肉重現出艷麗的桃紅,而白色的脂肪則透著淺黃的透明色,像是一汪熱油,香氣撲鼻。對于自小只知晾曬清炒的湖北人來說,經煙熏和水蒸的臘肉著實是個新奇體驗。這臘肉經鹽分咬干水分脂肪,再被松柏枝煙熏,最后在水氣中升騰轉化,比湖北的咸香更多了幾番狂勁的山野味道。吃到最后,滿嘴冒油。
席間問起朋友,腌肉為什么要用煙熏,他震驚地問我:“你們那里的臘肉都不熏嗎?”在他看來,臘肉不熏,就像讓做香腸不給花椒一樣。就算不吃,也不能將就。聽到這,我倒有些自慚形穢起來。現在回想起,如果有機會,還是要再去嘗嘗,以慰口腹之欲。
前幾天吃年夜飯,我還一本正經地問我媽:“現在還能做臘肉嗎?”她回答說轉眼天就暖和起來了,臘肉放不久。我也只得作罷。冬來春去的時節,總還是要不時不食。春天到了,會有更多的食材涌入菜市場,而懷念冬天的臘肉,也該一天一天退出人們的餐桌。這一年的遺憾,就留到來年滿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