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句“對不起”并不容易，但英國人除外。他們撞到人的時候說，就要撞到人的時候說，差點撞到人的時候說，有可能撞到人的時候說，甚至連被人撞到的時候也會說。在每個公共場合，每個人都在對你說“sorry”，“sorry”就像焰火晚會上的火星四下里迸濺。

在地鐵里，一個被踩到腳趾的人和踩他的人會同時說出了sorry。為自己并沒有做錯的事情和沒有發生的事件道歉，也許只有在這里才能見到。有研究說，英國人說“對不起”的平均次數，一天不少于8次。

有時候我覺得他們說sorry，就像一種條件反射，他們像機器人一樣被植入了說對不起的程序，可是你并不會因此覺得生硬。他們不由自主地說對不起，為可能給別人帶來的打擾和造成的不便道歉，也有可能是表達對尷尬局面的認同。有天下雨，我走進餐廳，門口服務生說“I am sorry about the rain.”下雨并不是他的錯，而是他表達的關心。

“sorry”是一種表達謙遜恭謹的方式，一種人際交往的便捷潤滑，當一個人說“sorry”的時候，雙方并不會認為這真的是一種歉疚的表達。它的潛臺詞是，“我是一個禮貌的人，我會對你友善，就像你會對我友善一樣”。它是一種“輕詞”，它意味著在英國文化中，一個人會很在意自己對別人做出的哪怕很輕微的打擾。

與之相反，中文中的“對不起”是一個“重詞”，我們常常只有在更嚴重地打擾到別人時才會說“對不起”。我們并沒有廣泛使用的“輕詞”，那也可能意味著我們不太在意對別人做出輕微的打擾。

我有個朋友，跟女朋女分手多年，現在兩個人已經分居兩個國家，不再聯系，可他還是很遺憾地說，欠一個對不起。感情里的事本身就說不清誰對誰錯，也沒必要為感情的結束道歉，但一直不低頭的姿態本身就是一種傷害。處處要體面的人，如果在不道歉這事上堅持，反倒是不體面的行為。在愛里要體面，硬撐著不退讓，不挽留，就是一種缺少坦誠的愛。

很多人認為道歉是一件沒用的事，我也承認有時候說對不起就像一種優雅的裝飾。表達歉意并不是示弱，相反是一種擔當。一個人應該很在意自己對別人做出的哪怕很輕微的打擾，更應該在意自己對別人造成的傷害。在意就是善與愛的基礎。

我們確實有很多看上去并沒有做錯什么的時刻，但實際是應該道歉的時刻。比如當我們把自己的想法粗暴地強加給別人，即便是出于好意。

說對不起并不為了獲得什么，致歉僅僅因為覺得該致歉。大量說sorry的基礎，其實在于人們高度尊重別人的空間、權利、感受，因此稍有冒犯之嫌就要說。禮貌本身就是一種貴氣的東西，越是優越的階級，越講禮貌。

當然，英國文化中也有很粗豪的一面，比如足球。但是除了少數足球流氓之外，在足球場內，并沒有粗暴的言行，看臺的球迷多用幽默的歌曲表達情感。更典型的英國運動，也許是高爾夫。在陰郁的英格蘭天空下，有時你會遠遠看到一只小小的白球打進了水塘，隨后就會聽到一聲“so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