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茂行,89年,從事基層行政工作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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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們村是河南省禹州市下面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子,土地貧瘠,文教不宣,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才出現第一個大學生。
一時間,父老奔走相告,無不以此為榮。
村里的老人講,我們村從明朝建村,到現在幾百年,讀過書的不少,卻只中過一個舉人。
現在出了大學生,一畢業就是干部,雞窩里飛出了鳳凰,有了第一例,很快就會有第二例、第三例,大家都感覺自己臉上也沾了光。
02
這個大學生,我們都喊他老朱,是90年代正兒八經的本科生,學歷硬,底氣足,名聲廣。
這么一個響當當的大學生,一畢業就要端鐵飯碗、吃公家飯,前途無量,哪個有女孩的人家不眼紅。
很快地,十里八鄉前來說媒的人,把他家的門檻都踏破了。
不顧他家住的還是破瓦房,也不管他父親癱瘓在床、弟弟一只腳天生殘疾。
不中意姐姐還有妹妹,妹妹不行還有表妹。
簡直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先把老朱穩下來,省得他上大學談女朋友,自家的肥肉被外面的野姑娘叼走。
老朱呢,倒是油鹽不進,他表示,婚姻大事,還是要聽父母之命。
他父親雖然癱瘓在床,母親卻是精明強干,講話做事一點不輸男人。
她講,“老朱雖然上了大學,照我們村里的規矩,到了年齡還是要趁早訂婚。
“我們家窮,講不起條件,條件只有一個,哪家要嫁女兒給我們老朱,就得再賠個小女兒嫁給我們小朱。
“小朱右腳不好用,走不快,但將來我們家有老朱的,就有小朱的,老朱能吃上肉,就決不會只讓小朱喝湯。”
這個條件確實嚇走了不少人家。
詭異的是,還真有人答應了這個條件,就是我家斜對門的鄰居。
他們家沒有兒子,正琢磨著把兩個女兒都嫁到同村,將來也方便養老。
這個將要嫁給小朱的小女兒,正是我的小學同學,朱莉莉。
當時正是1999年,澳門回歸前夕,朱莉莉和我一樣,只有10歲,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小朱的未婚妻。
小朱呢,已經16歲,剛初中畢業,再加上瘸著只腳,什么農活也干不了,在家無所事事,整天圍在村里的小賣部里看大人打牌。
小孩子雖然不懂大人之間的事,我們還是為朱莉莉難過,要嫁給這么一個半殘廢的人,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倒是她大姐,撿了老朱的便宜,滿臉掛的都是得意,眼睛都長到了頭頂上。
我還真沒見過老朱,誰讓他這么低調,我們兩家又離得遠呢。
但這并不妨礙他神一般的存在。
我父親教訓我的時候,就總是說,吃東西挑三揀四,蘿卜有什么不好的,人家老朱上高中從家里帶饅頭,就著自家腌的咸蘿卜考上了大學;白天寫什么作業,晚上再寫,白天跟我下地干活去,看看人家老朱,人家是大學生,放暑假還要下地干活,人家可不用收割機,大中午用鐮刀割麥子,給家里省了多少錢。
對于這些從來沒有見過世面的農民來講,老朱真是個完美的年輕人:大學生、勤勞、老實、孝順、樸素。
我們村這個唯一的大學生,在眾人的期待中,似乎早晚要飛黃騰達,打破這個貧窮鄉村平平淡淡的歷史。
03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老朱并沒有馬上升官發財,而是做了一名老師,而且還是我們村小學的老師。
農村里藏不住秘密,這里面的是非曲折,很快便傳遍了全村。
老朱是師范大學畢業,自然要從事教育行業。
但教育行業也分種類呀。
那個年代的師范大學生是稀罕物,老朱的同學中就有分到省教育廳的,也有到省會教育局的。
但老朱沒門路進這些省廳市局,又沒辦法留在大城市,只好響應國家政策,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到基層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老朱就這樣到了縣教育局報到,通過簡單的考試,便回家聽從分配。
結果呢,分配到最后,老朱被調劑到了農村小學里。
留給他選擇的小學學校沒有幾所,老朱只好選擇到自己村里。
村里人背地里都替他惋惜,感嘆社會不公。
但他母親卻死要面子,到處打圓場,說,“我們老朱是師范生,是國家培養出來的,國家安排他教書,教哪里都一樣。
“我們老朱還想響應國家號召,跟他同學一起去新疆支教呢。
“我可不同意,咱教書育人,雖然說不分貧富,但回老家幫自家人提高教育水平,也是政策允許的嘛。”
老朱是我們鄉第一個擔任鄉村老師的本科畢業生,鄉里很重視。
他第一次上課時,連鄉長都跑過來聽課。
為了這次聽課,我們把校園打掃得干干凈凈,村里大隊出錢,修桌椅,刷墻壁,還請人在教室外面的墻壁上涂上鮮艷的標語。
村民在校園里放養的雞鴨牛羊,也被趕出了校園。
那天鄉長講了什么話,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他腦殼油光锃亮、頭發稀少。
第一眼看到老朱,大家都十分失望。
他長得并不英俊,一眼望去,還有點老氣。
臉上長滿了青春痘,少白頭,一雙小眼睛藏在厚厚的近視鏡后面。
上身套一件大了一號的白襯衫,松松垮垮的,黑布褲因為沾上塵土而顯得發黃。
腳上穿一雙塑料涼鞋,沒穿襪子,露出粗糙的腳趾和發黑的指甲。
老朱明顯很緊張,臉頰通紅并沾滿了汗水,右手拿著課本,左手不知道放哪里,嘴唇蠕動了好幾下,才終于說出話來,“同學們,我是新來的數學老師,今天我們學習第五課。”
他講話語無倫次,不敢看臺下的觀眾,只用了半個課時就講完了課,站在臺上手足無措,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干什么。
我在心里開始嘀咕,老朱也不見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嘛。
04
老朱教我們數學的時候,我讀五年級。
前一個數學老師,是代課老師,是一個高中畢業沒多久的學生。
他教書還不錯,又會帶我們玩,大家都很喜歡他。
但因為工資低,又解決不了編制問題,他便辭職不干了。
老朱頂他的缺,但有編制,算半個干部,在農民眼中很風光。
老朱教書教得并不好。
他略微有些口吃,在一些特定的場合,例如和年輕的女老師講話、被調皮的學生惹得發火、腦子里知道解題思路卻不知道該怎么講時,就會急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過了小半分鐘,才會如釋重負地吐出第一個字,然后語速飛快,恢復成正常人說話的樣子。
除了口吃,老朱講課水平也不高。
他一個大學生,教小學生解數學題,確實有些大材小用。
況且農村的教育落后,有的學生連乘法口訣還不會背呢。
而老朱呢,解一道小學數學題也要講好幾種解法,叫我們怎么聽得懂。
那時候,老師打罵體罰學生是件很普遍的事,老朱也同樣不能免俗。
老朱的文明體現在他從來不用手接觸學生,他的習慣是隨手抽本書,把書卷成圓筒狀,用書本代替手抽學生耳光。
當然主要是抽男生。
打累了之后,便展開一番恨鐵不成鋼的說教,最后啪的一下,把用來打人的書甩在人家臉上。
我從來不怕老朱打人,最怕的是他罵人。
他罵人不吐臟字,專揀人的痛處罵,不惜傷人自尊,務必要罵到你的心里去。
如果把學生罵出了眼淚,還會說哭個球呀,沒出息的東西。
不過有個人他從來不罵,就是他未來的小姨子朱莉莉。
朱莉莉并不聰明,也不好學,因為知道自己遲早要嫁給老朱的瘸腳弟弟,上學的時候總是悶悶不樂。
老朱很想幫朱莉莉提高學習成績,但朱莉莉不是學習的料,也不領他的情。
他自知愧對人家,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對她無可奈何。
老朱是大學生,和其他野路子出身的老師相比,還是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
老朱很守時。
那時候小學還沒裝電鈴,教師辦公室前的老榆樹上掛了口鐵鐘,到上課或下課的時間了,就由值班的老師敲鐘。
輪到老朱敲鐘時,他總是嚴格按照手表的時間,不像有的老師,敲鐘時基本沒有規律。
鈴聲一響,他就準時走進教室,從不遲到。
老朱上課從來不帶課本,而是用備課本教學。
大概備課是師范大學規定的標準動作。
一堂課,在課本上也就薄薄幾頁紙,在備課本上就要擴張到十幾頁。
每次上級下來檢查,老朱總是胸有成竹,一點也不慌張,其他老師呢,都爭相借閱老朱的備課本,照他的模板應付,準不會有問題。
老朱的粉筆字寫得漂亮,一撇一捺都寫得有板有眼,筆畫有勁道,不隨便涂抹。
他還有個絕活,可以不用尺子打直線、畫圓圈,直線像用繩子拉過一樣標準,圓圈則和用圓規畫得不相上下。
老朱為人不善言談,不像其他老師一樣喜歡在村里拋頭露面,在學生家長面前刻意表現師長尊嚴。
不上課的話,他就在辦公室埋頭批改作業,一放學就急匆匆地回家。
到了農忙季節,有的老師就會琢磨著讓學生到家里幫忙干活,這也是學校里默許的,但老朱從來沒有要求過我們幫他干農活。
05
我小學將畢業的時候,老朱結了婚。
新娘不出意料是朱莉莉的姐姐。
他的婚禮辦得很寒酸,酒席是最普通的,葷菜只有豬肉。
請了輛汽車,從朱莉莉家接上媳婦,繞到村東頭的小河上,過了轎便掉頭去了老朱家。
喜糖是最便宜的冰糖。
天黑以后放了場電影,還是村支書出的錢。
然后,婚禮就這么結束了。
雖然婚禮很簡陋,新娘卻喜滋滋的。
一個沒文化的村姑,嫁給一個大學生,更何況老朱又老實能干,講出去誰不對她刮目相看。
作為本家人,我也有幸吃了喜宴。
朱莉莉是新娘的親妹妹,本來要坐在首席,但因為小朱在旁邊,她便躲開來到我們這一桌上。
我媽媽看她眼睛又紅又腫,流了不少淚水,便小聲勸她:“莉莉,還是認命吧,誰讓我們天生是女人,沒有本事,讓男人騎在我們頭上呢。
“也不要想不開,你看看村西頭二黃家的媳婦,不也是換婚的,兩家人感情多好。
“還有那個甘肅的回族女人,還是被拐賣過來的呢,以前吃飯都吃不飽,現在養得白白胖胖的,連豬肉都開吃了。
“做女人還是要本本分分,凡事聽長輩的,也給自己下輩子攢點功德。”
朱莉莉的爸爸喝得滿身酒氣,到朱莉莉旁邊,猛灌一大口酒,對朱莉莉說,孩子,我做的有不對的,算我不是,但咱答應了別人,再怎么委屈也要走下去。
朱莉莉絲毫沒有分辨的余地,就被爸爸拉到了娘家的酒桌上。
可憐啊,那個年代的農村女孩,任由擺布,無從抗爭。
老朱剛結婚時住在自家的瓦房里,不久就搬了出來,在小學里找了個空房間,算是他們的新家。
據說是老朱母親太強勢,新媳婦受氣,逼老朱搬了出去。
他是個孝順的兒子,家里的農活少不了他,因此還是經常往家里跑。
婆媳雖然不住在一起,矛盾卻十分突出。
新媳婦原以為嫁給老朱就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卻沒想到要跟別人一樣天天為油鹽醬醋操心,不免十分失落。
婆婆呢,把老朱管束得很嚴,老朱的工資大部分都要交給婆婆。
老朱夾在婆媳之間,左右不是人。
媳婦講他不顧家,母親講他不孝順。
他也沒什么辦法,左右都不得罪,自己甘受窩囊氣。
對于老婆,他盡量不惹她生氣,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把錢都省下來。
對于母親,他始終心懷愧疚,能幫一點是一點。
但總的來說,在老朱心里,父母加上弟弟的分量是遠遠超過媳婦的,自己的困難都能忍受,最頭疼的還是小朱的婚事和蓋房子。
小朱要娶朱莉莉,這是靠老朱娶朱莉莉的姐姐換來的。
朱莉莉的姐姐風光了,朱莉莉成了最大的犧牲品,死扛著不跟小朱來往。
一家人靠每年賣一頭豬、幾頭羊,靠賣糧食,靠老朱的工資,也攢不了幾個錢。
而新房子遲早要建,但老朱家肯定無力蓋兩幢房子,將來必定是一家人住在一起,日子難過呀。
06
我上高中的時候,老朱時來運轉,被借調到鄉政府,在黨委辦公室寫材料。
他還是很低調,干工作兢兢業業,領導都說沒見過做事這么踏實的小伙子。
對于交給他的材料,不管是書記的講話稿,還是普通的資料留檔,他都認真對待,翻資料,查數據,絕不抄襲,不用大話套話充篇幅。
服從領導?、配合同事,遇到工作從不挑三揀四,交待了就干。
這種機關里的老黃牛,已經多少年沒見過了。
鄉政府人浮于事,各個村有點門路的人都會爭取在鄉政府幫忙。
因此,在鄉政府,一個村就是一座山頭。
我們村本是鄉里的貧困村,村里的人在鄉政府里也都人微言輕,現在來了個老朱,都以為來了個大幫手。
卻不想,老朱空有才學,空在書記面前拋頭露臉,只會干活,不會拉幫結派,山頭之間互相攻伐時一點用處都沒有。
村里的朱平,在鄉計生辦幫忙,最愛故弄玄虛,喜歡在村里傳播鄉政府機關里的笑話。
他講了那么多,最好笑的還是關于老朱加班的故事。
有一次書記晚上值班,沒事做就在機關里晃蕩,下班后人去樓空,只有老朱還在加班寫材料。
想想老朱幫自己寫了無數稿子,無不文理通暢、思路清晰,心生感動,就回自己辦公室拿了一條煙、一瓶酒,送給了老朱。
老朱嘴笨,哪里推脫得掉,一晚上思前想后覺得不妥。
還給書記吧,沒這個口才,肯定說不過書記。
第二天一大早,他候在書記家門口,把煙酒還給了書記老婆。
書記老婆還以為老朱要送禮辦事呢,這點煙酒也太寒酸了,就沒給他好臉色看。
聽了老朱解釋,才知道他是過來退貨的。
這就更生氣了,給了你臉面,還不識好歹,大清早到家門口堵人了。
老朱的母親又恢復了神氣,不是說我們老朱考上大學沒什么用,當了老師掙不到錢嗎,現在我們老朱在鄉政府里當官,他又是本科文憑,前途大大的,將來做了書記,不管是大書記還是小書記,哪個有錢人不得在他面前老老實實的。
連小朱也沾到了光,在鄉福利廠找了個印刷工的活。
小朱一點也不像老朱,他在村里時,大家都說他是二流子,好吃懶做,不像老朱老實。
但他腦袋靈活,很快發現了福利廠的貓膩:因為雇傭了殘疾人,福利廠就免除了交稅的義務。
小朱可不像老朱那樣只知道埋頭耕耘,他清楚自己的處境,自己半殘疾,沒有哪個姑娘愿意真心嫁給他。
雖說朱莉莉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妻,卻不愿嫁給他,躲在縣城里幫人賣衣服。
逢年過節回家,任小朱怎么賠笑,朱莉莉也愛理不理。
盡管在我們那,父母之命不可違,朱莉莉早晚要嫁給他,但朱莉莉年輕,有時間拖。
萬一朱莉莉耍了瘋,跑到外面不回來了,就算親家按規矩出錢給他找媳婦,也比不上朱莉莉呀。
現在小朱都二十出頭了,別人二十歲都抱小孩了,自己連朱莉莉的手都沒碰過呢,想想都著急。
老朱也指望不上,他工資有限,中間還隔了嫂子,一家人連新房子都沒有。
能不能娶到朱莉莉,還要靠自己,自己掙不到錢,做夢流口水也白搭。
他很有頭腦,打上了做豆制品的主意。
村里人做豆制品,無非就是磨豆腐,自家搭個茅草屋,收豆子、配鹵水、點石灰,一家人兩個勞力,一個在家做豆腐,一個上街叫賣,各村都是這樣,幾百年了也都是這樣。
小朱要做豆制品,不要這種家庭小作坊。
他要的是像印刷廠那樣,別人喊他的時候,不能喊他豆腐工小朱,得喊他朱廠長。
怎么實現呢,他不懂,這個還要找老朱,畢竟讀過書的人肚子里有墨水。
老朱總算濫用了一下自己手中不大的職權,幫小朱注冊了豆制品廠,托人找關系買了臺二手機器。
那時候,還談不上簡政放權,辦工廠、買機器、辦營業執照、租門面,都是要有門路的。
這個豆制品廠就在鎮集市不遠處,租了兩間房,制作豆腐、豆干、腐竹等。
他的貨分量足,價格便宜,送貨及時,機器生產質量有保證,加之老朱在鎮上也算有名聲,很快就打開了銷路,開始向中學、機關、飯店等場所供貨。
這仿佛是農村變革的一個縮影,機器生產淘汰了落后作坊。
豆腐廠開張后,日益紅火,朱莉莉也過了十八歲,照農村姑娘嫁人的規矩不得不放下身段,開始和小朱交往。
她自恃小朱家虧欠于她,常常故作矜持,在小朱面前不常露笑臉,小朱稍微越線,就被她厲色警告,把小朱撩撥得越發一往情深,越發急于彌補對朱莉莉的虧欠。
于是,風言風語漸起,說朱莉莉生就一雙勢利眼,小朱落魄的時候對他不理不睬,現在小朱漸漸發達了,便主動貼了上去。
又說朱莉莉在外面學到了馭人之術,把小朱擺弄得團團轉。
到2009年,朱莉莉20歲,正式嫁給了小朱。
那時候我已經讀了大學,媽媽說,小朱辦婚禮比老朱結婚時登樣多了,畢竟豆腐廠的營利可比老朱的工資高多了,不過婚宴上豆腐太多,上了那么多,沒幾個人吃,白白浪費了。
07
我大學畢業后,留在了外地工作,多年不回家,村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都淡忘了。
有一年我回家過五一,在村里唯一的一條水泥路上碰到了老朱。
他的辨識度很高,依然戴一副厚厚的近視眼鏡,穿一身樸素的白襯衫、黑布褲,胳膊夾幾本書,朝學校的方向走去。
我遠遠地認出了他,心想他不是在鄉政府上班嗎,怎么被退回學校了,莫非又發生了什么變故?
走近時,看清了他亂糟糟的頭發,人發胖了,臉上有了肉,痘印也減輕了,仿佛年輕了不少。
正要跟他打招呼,只見他微微一笑,仿佛一個嬌羞的少年看到了陌生人,低著頭默然和我擦身而過。
回到家,我跟母親提到這件事。
母親說,“老朱在鄉政府上班的時候,有一次晚上加班昏了過去,第二天早上才被同事發現,差點死翹翹。
“醫院檢查說是患有三高,尤其是高血壓很嚴重,也奇怪了,家里一直窮,也吃不上幾次大魚大肉,怎么就得了高血壓呢。”
我說,這有什么稀奇,工作壓力大,心理負擔重,都有可能得高血壓。
母親趕忙說,“你可別老加班,在外面累了就回來,可別把身體搞壞了。
“可別像老朱,白白讀了大學,好不容易當了官,又把自己身體搞殘了,到頭來還是回到了小學,和一群小娃混在一起,混來混去還沒小朱有出息。
“你瞧人家小朱搞的食品公司多好。豆腐廠?早改名字了,現在叫朱記食品有限公司,發財了,人家現在是有車有房,都搬到縣里住了,你說朱莉莉有福不有福。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
老朱家的事,是附近十里八鄉津津樂道的。
當初小朱辦豆腐廠,老朱出了錢,是算借錢,還是算干股,誰也扯不清。
小朱和朱莉莉,在豆腐廠實際干活,掙的錢也拿了大頭,有沒有分給老朱,分了多少,又是扯不清。
反正老朱家還外債、建房子,都是小朱出的錢。
小朱做人靈活,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上下左右都講他的好。
老朱有些清高,嘴巴又笨,和村里人不怎么來往,和小朱也從不談錢。
小朱對老朱張口閉口都是大哥,笑臉來笑臉去,就是把錢捂得緊緊的,老朱則不冷不淡,從不撕破臉皮。
這是他們兄弟倆,朱莉莉和姐姐就沒這么大度了。
當初朱莉莉被陪嫁給小朱,就恨極了姐姐。
現在小朱發達了,里面也有朱莉莉的功勞,小朱的財政權,也有一半掌握在朱莉莉手里。
朱莉莉雖然同意出錢還債、建房子,但和小朱躲在縣城,買房買車,能不回家就不回家,能避開老朱和姐姐就避開,公司的事,更是不準老朱夫妻染指。
她們倆雖然是親姐妹,又是妯娌,卻勢如水火,到處攻擊對方的不是。
北方的飯桌上,總是少不了豆腐和白菜。
媽媽費盡心思做了我喜歡吃的油煎豆腐。
我吃起來,卻味同嚼蠟,再也勾不起小時候對豆腐的貪欲。
媽媽說,“小朱經常跟人吹牛,他用的豆子是進口的美國貨,質量遠超我們鄉下的土貨。其實大家都知道,進口的美國大豆在國內主要是做飼料的。大家肯買,無非是圖便宜。”
老朱家還在賣豆腐,豆腐西施不是別人,是老朱的老婆、朱莉莉的姐姐。
老朱的工資又漲了,比公務員還高,因此她老婆也過好了,不再種地,在家里賣豆腐消遣時間。
雖然兄弟有矛盾,但小朱無償提供豆腐,嫂子口上罵他,心里也樂得占這份便宜。
聽說朱莉莉回來了,我便去老朱家買了一次豆腐,順便去拜訪朱莉莉。
他們的新房子終于修起來了,是個三層小洋樓,院墻足有三米高,外面貼了瓷磚,看上去很氣派。
剛走進去,竄出來一條黃色的土狗,沖人叫得很兇,但和人保持著距離。
院子里亂糟糟的,靠西有間單獨的平房,是賣豆腐的地方。
朱莉莉罵止住土狗,看到我很驚訝。
聊了一會后,拘束感就沒了,我跟她開玩笑,“你做了老板娘,成富婆了,看到我都不認識了。”
她捶我一下,“你都是大學生了,做文化人了還滿嘴噴糞。”
我說,“這年頭,做大學生有卵用,不還是給你們這種有錢人打工。”
朱莉莉愣了一下,“也不能這么講,做事業要有學問,成大事還是要靠大學生。你可不能像老朱,白學了一肚子學問,卵用沒有,除了給領導寫稿子,就只能教小孩算加減乘除。
“對了,你湊過來,我問你個事,我姐姐一直說在公司里有股份,弄到現在不明不白的,就算他們出了錢,從來沒有去過公司里,能算股東嗎?”
“你這個嘛,我可不好講。你們算家庭企業,親情總要比錢重要吧。”
“親情個卵,我一回家,姐姐就躲到了鄰居家,哼,我還懶得見她呢。老朱也不是東西,自己落個清閑,讓小朱瘸著腿在外面跑,公平嗎?擺什么清高,還以為自己在鄉政府呢?”
話沒法再談下去了。
我試著替老朱辯解,“老朱這個人嘛,就是太老實了。當年讀書太用力,腦袋都讀傻了。也虧得他當了教師,端了鐵飯碗,對著他的脾性,也合適。
“再往前個幾十年,社會那么純粹,老朱這種老實人,說不定還能評上勞模,做先進典型呢!
“現在是新時代,社會變革了,老朱接受了上個時代的教育,思想還停留在上個時代老實做人、踏實做事的境界上。大家都在忙著掙錢了,只有老朱見錢不眼開、見權不眼紅,也很難得呀!”
朱莉莉點點頭,“我知道他是好人,但他什么話也不講,一張口就是些大道理,似乎天生就比我們高一截,我聽了就膩煩。”
沉默了一會兒,她狡黠地一笑,“你講得這么有理,很合老朱嘛,老朱馬上放學回家了,要不給你倆安排個小酒,好好暢談暢談。”
我連忙擺手,“別,千萬別,我聽他上課聽夠了。”
朱莉莉慘然一笑,“哼,要不是有事,我也不會回家,我也要趕在他下班之前回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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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小知識:
老朱雖然考上了大學,卻沒像那個年代的大學生一樣,學而優則仕,或者辭職南下、勇立潮頭。他老實本分,守住一份教學的職業,甘守平淡,也頗為可貴。
然而社會風氣整體轉向拜金,像小朱這樣,鉆營賺錢,也能稱之為奮斗者、成功者。
市井小民,飲食男女,哪一個不是在努力生活?
加油,打工人!
這是伍識的第?126?個故事
很高興遇見你和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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