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

  清晨是被警笛聲驚醒的,刺耳的笛音回蕩在學校每一個角落。我草草刷完牙,凌亂的頭發依舊掛在腦袋上,從昨夜開始我就是這幅模樣了。我隨手披上一件外套,褪色的喇叭褲盡情地松弛,我想盡辦法舒緩這緊張的氛圍卻毫無用處。我感覺我就像個無賴,以混跡來逃避。

  “死者名江湖,自殺,十八歲。”警局的記錄人員語氣里沒有一絲對死者的憐憫。

  我正擠在人群里忽然一顫,背后兀自生出細密的冷汗。我只覺得四肢癱軟,身體抽干了所有力氣,摔在人墻上。“你有病吧!”有人這樣罵道。

  我霎時懵了,要是我真的有病的話,應該都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我看見江湖的靈魂正冉冉升起,脫離他沾著露水卻仍然溫熱的肉體,生機一點點流逝掉。江湖,你連死都要露出微笑,你知道嗎?你作怪似的笑鬧簡直是一柄巨錘,就這樣在我的一點也不留情地往我心頭狠狠砸去。

  你是解脫了,可是我呢?

  我發狂地撥開人群,使勁地往前沖,硬生生地擠出一條通路。我把封鎖線猛往上扯,鉆了進去。江湖就躺在一層密集的鵝卵石上面,難以想象到他背后的青紫和血污。江湖臉朝天,眼里還含著釋然,這是我所見的他最后一絲生機。他的衣物外圍,彌漫著鮮血,四散而開,氣味雖然早已淡了,但鮮艷的曲線還是那么觸目驚心。

  我沖上前,凝固的血水黏在腳底,一路是遍地猙獰。跌跌撞撞地,我狠力撞開警察的阻攔,肩膀發疼。我單膝跪在石上,看著江湖的雙眼,生死眼只相離幾厘米,我揮起手掌,對著江湖甩了一巴掌,嚎啕著,兩手捶打著地面,最后小心翼翼地撫平了他的雙眼。

  我被警方擒拿住,反轉的骨骼鉆心的痛。我不愿去那個地方,它會讓我徹底迷失。

  江湖并沒有死不瞑目。

  

  一、

  

  昨天,一個帶有區號的電話號碼閃爍著,不知道是誰打過來的,抱著疑慮,我滑開了手機屏幕。

  “凡子,來接我,我在地鐵站。”

  是江湖!

  我急急忙忙從床鋪下取出一串鑰匙,向班主任申請開了個一下午的請假條,他知道我是去接江湖之后很樂意地答應了,畢竟江湖在整個年級是數一數二的優等生。

  我騎上江湖的摩托,排氣管開始發燙,熱浪肆虐著雙腳,輪胎飛一般地翻轉。江湖的這部老摩托車可是Quadro經典系列,他寶貝的很。轟隆的聲音聽起來很是刺激,再搭配上高端的懸浮系統,這簡直是為江湖量身定制的。

  在地鐵站前,我看見了江湖。他出發前穿的那套衣服已經不見了,現在穿在身上的是泛黃的白格子襯衫,殘留著兩三點濁白的污垢,散發出異樣的味道;奇怪的是,江湖的牛仔褲很藍,藍得居然有點詭異,像是被狠狠地洗滌過上百次。摩托卷起一陣狂風掠過我們兩人的臉頰,我猛地熄火,貼著江湖的衣領停了下來。

  “這摩托還是更配你啊!”江湖慘淡地一笑。

  “少廢話!上來!”見他那怪異的樣子,我忍不住喝到。

  江湖的大布挎包已經不見了,當初的一身五顏六色竟成了一清二白。我開動馬達,腳踢在踏板上,生生作疼。“篤篤篤……”輕飄飄地,我們駛離洶涌的地鐵站。我透過后視鏡看江湖,他閉上了雙眼,睫毛偶爾跳動一次。我嘆過一口氣,將速度調到最高檔,穿越在一輛又一輛疾行的跑車之間,因為與死亡擦肩,所以最讓人感到刺激。

  

  二、

  

  “你怎么搞的,這樣子回來?”我皺了皺眉頭,看著灰頭土臉的江湖。

  沉默。

  “究竟發生了什么?這些日子。”我問。

  沉默。

  “不會是被人坑害了吧?”我又問。

  沉默。

  “尼瑪,你倒是給老子說話啊!”我喝罵。

  沉默。

  “你怎么連話都不敢說了?還是爺們嗎!”我實在忍受不了。

  “有酒嗎?”江湖忽然問我。

  我怔了怔,裂開嘴笑了一聲,戲謔的看著他:“飲酒傷身呢!”

  “以前哪天沒喝,再來幾杯又何妨?”

  見他依舊是冷著一張臉,我自知無力,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狀況。也好,喝完酒他會好很多吧,或許,他需要一點解脫。我走到寢室角落,撥開五六雙鞋子,拉出一箱未開封的啤酒,從上鋪摸出一把匕首,扎進了緊封的膠帶里,順著刀刃滑下。我掏出一瓶啤酒,頭也不回,直接背著身向江湖扔了過去。

  “啪”清脆的玻璃破碎聲傳來,我半弓著的身體卡在空中,滿臉的不可思議。我僵硬地扭過頭,像個冷冰冰的機器。“你他媽是怎么了!”我怒吼,寢室的酒早已被瓜分殆盡了,這還是我兩天前去批發市場偷偷摸摸帶回來的。我掐緊江湖的脖子,青筋如同小蛇一樣,吐著舌信子索命。

  麥香入鼻,濃正醇厚。

  “去天臺吧,那兒才合適。”江湖面不改色,下巴高高翹起,看著我掐在他脖子上的手。

  “好!待會兒你別給我裝死!”我放開手,瞪他一眼。

  一箱啤酒,懶散地躺在亂石里。天臺是學校新建后專門留下來堆放建筑垃圾的,擺放得很整齊,各自放在各自的區域,到現在都沒有人來收拾過。

  四塊空心長磚為底腳,上方放置著一塊平齊而粗糙的大水泥板。我們并肩坐在上面,呼吸著稀薄的空氣,兩只腳垂出空中,寒風刺骨,禁不住搖晃起來。我明顯感覺到江湖頗有頻率的抖動,像是在啜泣。

  “不要緊吧?”我問。

? ? ?江湖擠開我的胸膛,從我右手邊搶出了一瓶酒。“咕嚕嚕……”他喉嚨賣力地蠕動,說實話,那聲音讓人惡寒。

  

  三、

  

  那一夜,我曠課了。江湖就著黃昏瘋狂地給自己灌酒,我也與他一樣猛地干到了深夜,到最后就差吞酒瓶了。從開始的一口一瓶,到現在的一咽一口,江湖從未停下口。明月下,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鼓脹的肚皮。

? ? 江湖一直坐在那兒,就重復著幾個動作:伸手,取酒,開口,倒酒,閉口,望天。尿液隨著他的褲襠滲到水泥板上,一滴滴墜落整個大樓。

  我有點不知所措了。

  “別喝了!”我喝斥。就在我們腳邊的磚洞里,塞了一個又一個瓶子,空空地,連泡沫渣子都不剩。

  江湖沉默。

  我奪過他手里的半瓶啤酒,甩在一旁,狠狠的捶了他肩膀一次。“你清醒點兒!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江湖艱難地倒在石板上,渾身泛著酒臭味與尿騷味,茫然地看著漫天繁星,他撇過頭問我:“凡子,你說,死亡是不是真正的解脫?”

  我茫然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會問我這個問題。江湖不是江湖,我開始疑惑,究竟是什么樣的可怕經歷,才能把一個人肢解成這樣。幾天前的江湖,是樂觀的,是陽光的,沒有霧霾能遮擋住他的光明。

  我不明白,我想要個答案。

  夜深了,江湖打了個哈欠,笑嘻嘻看了我一眼,說:“我沒事了,只是想喝點酒,現在感覺好多了。”

  “你先回去睡吧,門別鎖。”他又說。

  喝了那么多酒,真的好累。

  我把雙腳踩回水泥板上,站起身,忽然感到脊椎一陣發寒,我猛然回頭盯著江湖空洞的雙眼。

  “你回去吧,我馬上就走。”他又笑著對我說。我晃了晃頭,喝多了酒人都不清醒了,也許剛才只是幻覺吧。

  一回寢室,酒勁就跟著上來,我倒在床上閉上眼就睡著了。

  得知江湖死訊之后,才想起那晚江湖說的“我馬上就走”的真正意義。

  江湖在風中晃晃悠悠,身體沒有一絲力量,像即將墜崖的死士一樣,墜崖者搖搖欲墜,跌下的前一刻才開始悔恨,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繩索,卻發現已沒有繩索,在即將接觸地面的前一秒,了卻一切。醒悟。釋然。

  “轟!”

  

  四、

  

  八天前。

  “我要請一周的假。”江湖朗聲對我說。

  “干嘛去?”我漫不經心咬著筆頭。

  “流浪。”

  “喲,這么文藝?別逗了。”

  “我有這個。”說著,江湖從口袋里摸出一沓百元大鈔。

  “切!”我不屑道,“別逗了,我知道你可沒那個膽量。”

  “你就等著瞧吧,哥哥還可以給你弄些土特產來呢。”

  “滾粗,懶得聽你開玩笑。天大地大,廁所最大。”我邊說邊解皮帶進了衛生間。

  當我從衛生間出來時,江湖已經不見了,他放在角落的大布挎包也跟著一起消失了。上鋪的被子整整齊齊,很不尋常。我預感不妙,連忙摔門去辦公室。

  “哦,江湖剛剛請假走了,他家里有點事情。”

  我一陣失神。哥們,你確定你不在逗我?

  江湖是年級第一,每日早出晚歸,眼窩深陷,清瘦的身形憔悴不已。他說,既然坐上了這個位置,就不能輕易放下。我總是笑他:“壓力這么大,遲早你會被壓死的。”江湖則是摸出一瓶啤酒,說:“怕什么,現在努力,日后好活。”“你不知道,世態炎涼。”我混過半年的黑黨,吃了不少棒子,最后好不容易逃離。

  “書上說,社會主義下不會出任何亂子。”

  “書上的都是假的。”

  “爸媽也是這樣說的。”

  “那是哄你開心。”

  “班里人都幫助我,很有愛啊。”

  “因為你有錢。”

  “你別唬我,他們怎么可能合起伙來騙我?”

  “在你親眼見過這個世界你就會知道對錯了。”

  “我一直在看啊,很美好啊。”

  “知道‘流浪’這個詞不?”

  “流浪,啥……?”

  

  五、

  

  “沒錯,江湖是我推下樓的。”我被銬著手銬,主動承認了這罪名。我說江湖不是自殺,是我蓄意而為,我討厭在我面前炫富的人。

  “哈,這小子真是牛人,剛滿十八歲就敢殺人。”我聽見不遠處腆著肚子,正打著蒲扇的便裝警官的嘀咕聲。

  我狠狠望去,眼珠子往外擠:“去你媽的啤酒肚!”

  后來警方給監控記錄給我,證明江湖失足墜樓,我雖然混過黑黨但也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而且那時還是年少。

  最后我被拘留三個月。

  我蜷縮在囚室最陰暗的地方,安靜地睡去,夢里江湖從天臺跳下,他看見不遠處的我,晃蕩著向我走來,用力把不存在的手拍在我肩膀上,說:“謝謝你,對不起了。”

  我隨即驚醒。

  這一瞬間我仿佛又看見江湖艱難地倒在石板上,渾身泛著酒臭味與尿騷味,茫然地看著漫天繁星,他撇過頭問我:“凡子,你說,死亡是不是真正的解脫?”

  我不知道,江湖,我很想明白你為什么會這樣選擇。

  還有,無論你是在地獄還是天堂,麻煩你幫我探探路,告訴我:

  死亡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解脫?

流浪吧。雖然低頭,但腳步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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