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個人走著,似乎是哪里流了血……置身大霧,踽踽顫顫。覺得自己皺了眉,媽媽提醒我,再不改掉這個毛病,眉間就是永久的深痕,可是眼前場景紛亂,哪里顧得上。我在找什么,我不知道,只是猛地發現手里攥著一卷紗布,藥味極重,高二那年做完鼻子手術,整個鼻腔就是這個味道。紗布慢慢散開,我笨拙的纏著自己,好多血,卻一直搞不清要纏哪里。急,心里很急,急這個“我”似乎永遠沒有辦法找到傷口在哪里……
(2)
有光好刺眼,有聲音很吵。掙扎著睜開眼,好天氣,昨晚似乎沒有拉緊窗簾。
沒有太多思考夢境的時間,今天要講一天的課。
講課,很好。至少我知道這8個小時,我不會受任何情緒的干擾。化妝的一瞬間,精力充沛笑容可掬,全然不會流露出一絲一毫的睡眠不足。只是,心莫名的疼呢。
今天是個很成熟的課,意思是,深愛加喜歡。對于這樣的課就意味著無論要不要備課,只要嘴巴一打開,所有的語言便順理成章的跑出來,連停頓時間的誤差都不會超過30秒。沙盤模擬課,學員照例很活躍,一切順利。
突然一下,目光落在第三組最后面。瞬間,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越來越遠;我知道我的眉毛迅速聚到了一起;我明白我的心為什么痛。
那里坐著的人并不像他,只是眉眼有那么點痕跡,而已,“而已”而已。
(3)
5年級,我換了新的班主任。老師姓馬,就真的叫馬力,自我介紹的時候說“路遙知馬力”的馬力。現在的我覺得這個名字很有趣,可是當時的我們嚴肅的誰也沒笑,因為馬力老師很美,而且還有點兇的樣子。
發完新書,馬力老師就順理成章的給大家調座位。
從一年級起我就沒有脫離過前兩排,然后各種同桌都叫*鑫,第一代獨生子的爸媽不知道為什么特別喜歡這個字,他們的孩子還都是矮個子,好吧,總之,我就跟這群小鑫來回搭檔。我們經常在爛了個洞的書桌上進一步亂寫亂畫,互相扎橡皮,在彼此的本子上畫道道,每周都會因為洗桌布的問題大吵一架。
不過可不是人人都有同桌,比如坐在倒數第二排的喬一。我是從來沒有跟他正式說過話,當然更不會走得很近,最親密的接觸就是作為小組長收個本發個條。喬一那里是站不了人的,1.5平米的空間分四層全是破書爛紙。嗯嗯,四層,第一層桌面,第二層書桌斗,第三層座位,第四層地面。某學期期末,考前準備時老師從書桌斗里翻出一個一次性飯盒,打開看的時候里面長滿了綠毛……
那時候的老師還是個戴眼鏡的老同志,像是自言自語的喃喃了一句:“喬一啊喬一,你可怎么辦?”所有人嫌棄地往后一躲,而且居然是無論坐在哪里的同學都往后一躲,比如我在第一排轉身朝后看的時候身體下意識地也往黑板方向一躲,好像這樣就躲開了很多細菌。那以后,負責打掃的同學也不掃他那了,連檢查衛生的同學都不檢查那里了。
言歸正傳,調座位按大小個,男女各站了一排。我驚奇的發現,過了一個暑假,我居然長高了。于是用今天的話說,排完隊我就只能“呵呵”了,因為我旁邊是——喬一。沒有任何懸念的,喬一成了我的同桌。不幸中的萬幸,我們的座位不是他以前的那個位置,而且他沒有任何舍不得的垃圾,只是一個人當了我的同桌。
馬力老師面無表情的跟坐在喬一原位置的兩位同學說:“你們兩個自己收拾一下吧。”兩名同學面無血色,惡狠狠的看著喬一。喬一一臉窘迫,居然還表示他會幫忙一起收拾。這之后,馬力老師溫柔的看了看我,飽含深情,好像想說什么,又什么都沒說。我用班干部的覺悟點了點頭,終于懂了無聲勝有聲到底是啥意思。
(4)
我一直覺得人們長大以后從事的職業都是冥冥注定,比如我,現在每天以職業培訓為生,在小學時候就初見端倪。
“喬一,我覺得你今天晚上回家應該剪一下指甲。為什么呢?指甲長了,碰到臟東西就會變黑,然后揉了眼睛,眼睛就會發炎,即使不揉眼睛,手也會干這干那……”于是,喬一第二天來上學真的剪了指甲。
“喬一,我帶了香皂,體育課之后你應該洗洗手,這樣翻書就不會把書翻黑了。”于是,喬一就真的拿著香皂洗手去了。我看著背影,還不忘用我媽的強調說:“把手腕也要洗一下”。喬一什么都沒說,回來的時候真的洗了手腕。
我突然覺得,第一天換座位的時候我滿心的悲壯就像思考“考清華還是考北大”一樣沒有必要。
喬一是個好同桌。比如,他從來沒有扎過我的橡皮,也不涂亂我的本子;他跟我說話總是輕輕的碰我的胳膊,而且從來不大聲;第一周更沒有因為洗桌布的事跟我爭吵過,因為他索性買了個新的。
我一直叫喬一“鋼筆水小孩”,因為他總是弄得滿身鋼筆水。可是,新桌布用了幾周,居然是我忘記了套鋼筆筆帽,然后筆尖跟桌布猶如干柴烈火,只一秒就暈出一個圈。我看著那個圈,看著那支筆,然后看著喬一。喬一睜大了眼睛,驚恐萬分:“蘇靖,這不是我弄的。”
“是的,我知道。是我。”我沮喪的回應。
喬一舒了口氣:“沒關系沒關系,別難過。”
“不完美了……”我根本聽不到他說什么。
喬一也許永遠都不懂一個桌布,一個鋼筆水有什么好沮喪的。他看了我兩秒,然后把桌布換了個方向,鋼筆水換到了他那邊,我這里重新干干凈凈。喬一用數學書蓋在了鋼筆水漬,憨憨的沖我笑。
我突然發現喬一從來都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小邋遢”。他皮膚很白,然后頭發和眼睛就都是棕褐色,隨便活動活動臉就紅撲撲的,笑起來兩個酒窩,露出白白的牙齒。我第一次覺得,喬一其實很好看。
“喬一,你這周回去剪個頭發吧。”我恢復常態,又發布了周末命令。
當然,作為桌布事件的回報,我幫喬一整理了本子。我把每一個翹起來的地方重新抹平,每一頁破損的地方都用透明膠從后面粘好。喬一的字我是改變不了的,每個字長的都很像“蜘蛛”,不一定哪只腳就會踹到格子外面。但,只要把本子合上,還算是一個干干凈凈的作業本。同時,我還義務的幫他講數學題,不厭其煩循循善誘,真正做到有問題要講,沒有問題制造問題也要講。
(6)
期末快到了,被語文占用的體育課。喬一因為錯字太多被老師留在教室。我呢,跟女同學沒心沒肺的在操場上跳皮筋。
一節課沒結束,喬一走過來我面前,一臉大寫的囧。
我知道喬一一定是闖了禍:“喬一,你把書學掉頁了?還是本子學散了?”
喬一搖頭。
我皺著眉頭,斜著眼睛,繼續猜:“鋼筆水?”
喬一還搖頭。
“蘇靖,你不要哭?”喬一兩只手居然都抬起來手心對我,像是要提前壓住我的情緒。“我把你的杯子打爛了……”
喬一是對的,聽完這一句我就哭了。一個杯子,我就哭了,我的過度反應嚇的喬一更加不知所措,女生們皮筋也不跳了紛紛過來哄我。
喬一接著解釋:“我只是不小心,而且只是打破了蓋子。”我哭的更厲害了。
“我已經買了個新的,只是跟你原來的花紋不一樣。”喬一掏啊掏啊,從褲兜里真的掏出一個杯蓋,隔壁小賣部供貨版。我還是哭,其實,我的杯子也就是個小賣部供貨版,沒有任何與眾不同之處。
“蘇靖別哭了,喬一都賠你了。”我在安慰中漸漸不哭了。
很多年后我都記得當時的情景,也一直問自己是為什么哭?在那個年紀,我想我是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已經確信,只要我委屈,喬一就會哄我,就會不知所措,所以我就是要委屈,就是要哭,然后在喬一的各種作揖道歉中傲嬌的恢復常態。
(7)
六年級,開學大掃除。馬力老師說,家長有時間的都來幫忙擦窗戶吧。也是那一次,我見到了喬一的“媽媽”。
女生擦桌子擦門,男生打水拖地。以前的教室臟的崩潰,一桶水僅需一次拖布放入,頃刻墨汁色。喬一只好一趟趟出來進去,不一會兒就滿頭大汗。
馬力老師走進喬一的媽媽,低聲說話。我在旁邊擦桌子,聽個真切。
“喬一特別愛出汗呢,青菜吃的少吧?”馬力老師絕對是帶孩子好手,雖然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吃青菜就愛出汗,但是每次看到有人特別愛出汗的時候,我總忍不住會想他一定是青菜吃得少。
喬一“媽媽”應和著:“是啊,喬一一口青菜不吃。”
說著,喬一就進來了。馬力老師就招呼他:“喬一,以后多吃青菜啊,聽媽媽話。”
喬一明顯害羞了,他不是好學生,卻要面子的很。他看到我在旁邊,沖我干笑了一下,又出去換水了。
開學了,我問喬一:“你媽媽讓你多吃青菜,你吃了嗎?”喬一第一次很粗暴的回答我:“她不是我媽媽!”
說完就往出走,幾步又回頭,看我楞在原地,又回來:“我親媽在美國,小學畢業就接我去美國了。”我呆呆的點了點頭,他沒再出去,回到座位靜靜坐在我旁邊。
(8)
12歲的我們變得很大方,每個人都承認自己喜歡班級里的人,往往一個人還喜歡好幾個。然后還有你喜歡我,我不喜歡你的,每天上演表白與反表白。
我和喬一很簡單,他說他喜歡我,我說嗯嗯,我也喜歡你,還喜歡***,我一口氣說了三個名字。喬一沉默了一節課,下課時跟我說:“蘇靖,你睡覺的時候把四個名字放在四個墻角,醒來的時候看到的第一個角就是你真正喜歡的人。”我照著喬一說的做了,可是每天早上醒來都不記得那四個名字到底安在了哪個墻角。喬一聽了我的解釋一聲嘆息,說:“我覺得你是喜歡我的。”我說嗯嗯,我喜歡,當然喜歡。喬一笑著,看我的眼睛暖暖的,棕褐色都透了明。
當然,也有別人是喜歡他的。
比如,后面的大高個秦欣就喜歡喬一,秦欣比所有的女生和男生都高,她為什么喜歡喬一我真不知道,好在那個年齡,我們從來不問為什么。秦欣在最后一排,每天翻山越嶺的傳紙條給喬一,喬一就打開來跟我一起看,具體內容真的不記得了,似乎就是她喜歡喬一,蘇靖有什么好之類的。紙條收到第十張,喬一明顯不耐煩,就問我怎么辦。
“直接告訴她不喜歡她唄。反正我都是這么跟別的男生說的。”
喬一點點頭:“蘇靖你寫吧,你的字好看。”
我二話不說就在原紙條上回復:喬一說不喜歡你,蘇靖代筆。
神經大條如我和喬一。當時的我們,從沒有想過拒絕之前還要字斟句酌還有考慮對方感受,也不知道,在那個年齡被拒絕是不是也會真的疼。
總之紙條是傳回去了,我倆還偷偷的回頭看秦欣的反應。喬一推推我:“秦欣哭了。”
“哭了?哭了?怎么辦?你課間去哄哄她吧。”當時的我真的一點都沒有私心。
“不哄不哄,自己哭會兒就好了吧。”喬一的反應滿足了我12歲所有的虛榮。
(9)
要畢業了,同學錄開始流行,好貴的一本。喬一有好多零花錢,他買了一本。我可沒有錢,于是我自己找家里漂亮的筆記本做了一本。
喬一說:“蘇靖,你來寫第一頁。”我大筆一揮,各種星座血型嗜好生肖生日電話躍然紙上。
我把同學們排了個序,我有6個特別要好的女同學,還有2個每天放學一起回家的女同學,然后喬一被排在了第9頁,我還工工整整的在那一頁寫上了他的名字。
喬一接過我的同學錄,翻到他的那頁,居然說:“我不寫了。”
后面的兩天,我反復讓他寫,他還是不肯。我一氣之下就劃掉了他的名字,那一頁改成了別人,12歲的人都大條吧,別的同學也不介意,那頁被寫滿了。而我和喬一似乎也不記得還有這段。
快畢業了,喬一說:“蘇靖,給我一張照片吧。”好嘞,我挑了一張給他,自己還覺得挺好看。
我說:“喬一,你也給我一張照片啊。”喬一說:“我沒有照片。”然后他寫了他家的電話給我。
過了一周,中午休息喬一突然問我:“蘇靖,我家電話多少?”我一臉茫然,電話電話,那張寫的電話的紙,天知道它在哪。
“你家的電話是2635369。”喬一說完就走出教室了,這次頭都沒回。
下午課終于開始了,我并不懂喬一干嘛這么生氣,但為了經營我們良好的同桌關系,我覺得我很有必要低聲下氣一次。
“喬一,”我滿臉堆笑。我想我的笑容一定是喬一喜歡的,否則他的臉為什么一瞬間就柔和了很多。“喬一,我錯了,我錯了很嚴重,請給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吧。”這些話以前都是喬一說給我的,基本上都是為了弄丟筆帽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怎么改過自新啊?”喬一來了精神。
“你再給我寫一遍電話,我現在就背下來。”
8684546,8684546……不到一分鐘,我混瓜爛熟。喬一還是不放心,第二天早上還考了我一遍,得到正確的答案,才心滿意足的開始自習。
我們畢業了。我拿著畢業照給媽媽和表哥指喬一,說他是我同桌。媽媽和表哥都覺得他笑的好傻。可是,我看來看去,覺得喬一只是羞澀加不太會照相罷了,他的酒窩很好看。
(10)
小學畢業的假期什么都沒干,輪流在奶奶家外婆家自己家的院子里瘋玩。爸媽幫聯系了更好的初中,在這所初中,也幾乎見不到任何的小學同學。
那個時候沒有手機沒有QQ更沒有微信,家里的電話小孩子也是不怎么讓碰的。我們似乎畢業的很徹底,不會跟誰聯系,也想不起來跟誰聯系。
隱約記得初一開學的10月2日,喬一打了個電話給我,語氣溫柔,內容革命:“蘇靖,你學習好,好好努力。我應該很快就去美國了。”12歲的我們沒有什么離愁,至少我沒有,我高高興興的跟他拜拜,連“以后常聯系”這樣的客套話都沒說。
然后我搬了家,當然家里也換了電話。
然后初中苦讀了三年,又迎來了畢業季。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這個假期終于可以獨自跟同學出去聚會。
(11)
我甚至不記得聚會是怎么開始的。總之,我被大家找到了,然后一起去了江灘。天氣很好,不熱,有些曬,幾個男同學脫了上衣挽起褲腳叫喊著跑進江里,幾個女生也脫了鞋子嬌嗔的跟在后面。
我和喬一坐在一塊沙坡旁邊。他說:“蘇靖,你搬家了,電話都變了。我找了好幾個同學才知道新的號碼。”
我不太想說話,因為喬一,他在吸煙。我覺得喬一學壞了,在我的認知里至少好孩子是不應該吸煙的,而且我家里沒有人吸煙,我討厭煙味,討厭極了。
喬一吸煙的樣子很嫻熟,吸時眉宇似乎有些矛盾,呼時表情又像解脫。
他見我不吭聲,用拿煙的胳膊肘碰我的肩,還有點用力。我瞪了他一眼,起身往江邊走,留下一句:“抽完再跟我說話。”
他沒有跟上來,甚至都沒有起來的意思,我回頭瞟見他只是臉漲紅了,輕輕的把煙擰進了沙土。
腦殘的同學提議不乘車,大家一起從江橋走回去,剩下的人,包括我,居然腦殘的同意了。年輕真好,總有時間可以恣意的揮霍。
我跟幾個女生沿著人行道邊慢慢走,不忘踢開我看見的每一個石頭子。喬一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跟在旁邊,于是走著走著,幾個女生就不約而同掉了隊。
我也不說話,低頭專心踢石頭子,喬一也沒說話,陪我踢石頭子,每一次卻都比我踢的遠。總會有一個瞬間,上帝故意讓兩個人看上了同一塊石頭子,喬一一腳踢飛了它,而我絆上他的小腿,于是他恰到好處扶穩了趔趄的我。
我站直,他卻沒松手:“蘇靖,沒抽了呢。你看,沒有抽了呢。”我看著他,正好面對著太陽,只好瞇瞇著眼睛。他是金色的,頭發眼睛連衣服,都是金色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換了個輕松的表情。
“8684546,我是想告訴你我家的電話啊。可是,哪里找到人?”我說著順勢推開他的手,最后一個字說完卻笑意分明。
他重新舉起左手又推我,我往左倒又不忘拉我回來,我忍不住也去推他,可是一直碰不到。是啊,三年了,喬一早已經不是那個跟我一樣高的同桌了,他已經高過我一個頭還多,我們再也不會像小學那樣勢均力敵可以“互毆”,即使我在人行道上面,他在下面。
假期的后半部分,喬一和幾個同學去了我的家,各個不把自己當外人,進門就散落在我狹小的家中每一個角落。我不是合格的主人,自己拿書看,也不招呼他們。喬一過來坐在我旁邊,扯過我的書隨便翻了翻又還給我。他還是不愛說話,好像有幾次想說什么,卻又始終沒有說。
也許是沉默太久,也許是氣氛有點尷尬,慢慢地,喬一顯得有點不耐煩。“蘇靖,我能抽支煙嗎?”
“呵呵,喬一,這是多大的煙癮才會讓你跟我開這個口?”我心里默默的想。
換做現在也許我愿意試圖去體諒,去問問這三年他都經歷了什么。可是當年的我,只是一個被喬一喜歡的驕傲女生,他的這個問題足以讓我從朋友里面把他劃掉。
“喬一,你無藥可救了。”我氣憤而失望。然后不留情面的徑直走到每個人面前,讓他們一起離開我的家。
后來有人告訴我,喬一在我家樓下停留了很久,晚上又喝了很多酒,直到不省人事。
喬一,什么時候又喝上了酒!
(12)
我開始緊張的高中學習,喬一不知去向,實話說我也沒有關心過。有人說他在美國,也沒怎么好好上學。我覺得,聽到什么都正常,因為我們不是朋友了。
高三的十一假期,那一年正趕上建國50周年,全民都在看閱兵,我的鼻孔里塞滿了紗布,濃重的藥味讓我隨時都能暈倒。我在前一天做了個鼻子手術,4歲那年被自行車撞到,一塊骨頭骨折卻沒人發現,一直到長大增生的地方堵塞了一側鼻腔才知道事情重大。做手術的時候我一度覺得自己要死了,喉嚨好像被口水黏住了不能呼吸,醫生停下來讓我吐掉口水,我吐出來的居然全是血。手術結束的時候,鼻子里就被狠命塞滿了紗布。大腦缺氧,頭昏腦漲,我看著閱兵眼淚汪汪。
第二天,開始了史無前例的打噴嚏,開始數到了100,然后到了500,后來超了1000.電話突然響了,找我的。我極不情愿的拿起電話,伴隨著持續的熱淚盈眶和噴嚏。
“阿嚏……你好。”
“蘇靖,我是喬一。”
“阿嚏……喬一,干嘛?”
電話那邊沉默了幾秒。“你感冒了?”
“沒有。阿嚏……我鼻子做了手術,1000多個噴嚏了。”
喬一那邊笑了一下:“是有人在想你。”
“想我?想我干嘛?阿嚏阿嚏……你有什么事啊?”
“蘇靖,我媽媽在我身邊。”
我沒回過神。
“親媽。”他補充。
我依然沒明白。
“蘇靖,我媽媽讓我打個電話給你,她知道你,知道我喜歡你。”
我皺著眉頭,有點暈。
對面的人似乎咽了口水又屏著呼吸:“蘇靖,嗯……你愿意高中畢業后來美國嗎?或者大學以后?”
我完全呆住。對于我,這算什么呢?喬一,抽煙喝酒又不學習,還有我為什么要去美國?可憐的我那個時候沒有學過任何的溝通技巧。我的回答干脆又直接:“喬一,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也不想談這個。最重要的,我不喜歡你。”
我說的是實話,我那個時候真的以為自己喜歡一個高年級的學長,我想我甚至也不知道喜歡是個什么東西。但是,喬一,在某種意義上,他在我的心里被嫌棄了。
那邊是煎熬般的沉默。我卻繼續補刀:“還有別的事情嗎?沒有我掛斷了。”
半晌,我聽到幾個字遠遠的傳過來:“沒有了,蘇靖,再見。”沒有盲音,他還拿著電話。我舒了口氣,堅決的把電話放回了原位。
我跟好朋友聊天,我們互相分享著誰又多拒絕了一個男生,說的理直氣壯,笑的面無表情。
(13)
恍惚是過了一個月,接到喬一的電話,他僵著舌頭跟我嬉皮笑臉。
“蘇靖,我喝酒了,喝高了。”
“喝高了?”我鄙夷。
喬一哪里還聽得出我的語氣:“喝~高了,我跟你講,就是喝多了。”喬一儼然被酒精抑制了神經元,“蘇靖,我其實就是沒事……沒事,告訴你我想你了。”
“干嘛喝那么多酒?”我的語氣淡淡的。
“天~天都這樣,喝了高興~啊。我告訴你啊,我上個月還喝了一次假酒,喝完直接就……就進醫院,醒過來的時候眼睛~看什么居然沒有顏色。”
“別喝了,回家吧。”我皺眉。
“沒……沒事,我一會兒就回家……,真酒~~沒事……”
“蘇靖……蘇靖!”喬一繼續語無倫次:“我沒事,打電話就是想說,想說……”他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更大,“想說我想你了……”
“別說了,喬一。”我打斷他,“別說了,也別喝了,回家,聽到了嗎?別再打給我了。”我重重的放下電話,莫名的火氣揮之不散。
喬一真的沒有再打過電話給我了,高考之后,假期再聚會,沒有喬一。他們說喬一在美國,當群眾演員呢。我聽著覺得好笑又好玩。
然后我畢業了,工作了,結婚了,生娃了……微信不知道怎么就火了,畢業后杳無音信的各種同學都拉成了各種班級群……大家在群里瘋狂的找同桌,可我卻找不到,群里沒有喬一,也不知道他的群眾演員當的怎么樣了。
(14)
計時鐘突然響了,我的課要進入下一個模塊。我依然看著第三組最后面,那個學員也抬頭看著我,嘴角笑了笑。他不是喬一,他有點黑。
培訓中心離市區有點遠,所以主辦方安排我住在那里。培訓中心環境很好,有湖有樹,還有一個標準操場。我的腦子有點亂,去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回到房間,胡亂睡了。
夢中好像在跟一群學員宵夜,明明就是第三組的那個,可是怎么突然就變成了喬一,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我失控般的大喊:“不要喝了,不要再喝了。”可是喬一不看我,也聽不到我喊。我感覺自己頭發和脖子里全是濕的的眼淚,我知道自己做夢了,在那么靜的夜,我卻怎么也忍不住失聲痛哭。
喬一,我不要你死,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15)
是的,喬一死掉了。
班級群里終于有人提到喬一,話是這樣說的:“大家要好好保重身體啊,咱們班里都有同學不在了。”
有人問:“誰不在了?”
答:“喬一,還記得不?喬一不在了。喝酒喝沒了……”
喬一不在了,喬一不在了?我上下翻看,卻看不懂大家在說什么。大腦瞬間應激空白,我只是知道,他們在說喬一不在了,他們提到了喝酒,還提到了抑郁癥。群里的同學唏噓一片,也只是唏噓吧,喬一羞澀內向,在大多數人的腦海里,他的樣子從未豐滿過。有人說他喝酒喝得停不下來,有人說國外就是寂寞很容易抑郁癥,還有人說自己也在國外讓大家多關心關心,然后大家互相祝愿身體健康……
我麻木的看著刷屏,只看得到“喬一不在了”。那種感覺有點像刀砍了手指,我看著眼前一道血痕噴薄而出,劃出了美麗的拋物線。我知道自己受傷了,卻不疼,只是麻。
我開始加所有可能跟喬一有交集的同學為好友,然后跟每一個人問到底發生了什么。沒有人跟他有直接的聯系,大家把打聽到的拼湊信息發給我。
喬一幾年前從美國回來了,到底是幾年,沒人說得清。總之,一事無成,挫敗感很重,每天靠酒精入睡。
喬一從不主動找朋友,都是朋友找他,找他出來吃飯,他就喝酒,直到不省人事。大家試圖不讓他喝,卻勸不住。
之后,喬一被診斷晚期肝癌和重度抑郁癥。他不回美國,也不回家里住。每天一個人住在酒店。有朋友擔心他,便常常找他出來玩,開始他也出來,后來便叫不動了,再后來索性電話也關機,完全找不到人。
去年10月,在生命的第35個年頭里,喬一被發現停止了呼吸。親媽沒有從美國回來,舅舅草草辦了喪事。
我開始窒息,五臟六腑擰成一團。我的記憶突然開了道縫,想起喬一說過10月2日是的生日,沒錯,國慶節的第二天,他打給我的每一個電話都是這個日子,而我從沒留意。
我早已不在以前的城市,爸媽也不在。我看著窗外出了神:去年的那一天,如果我還在老房子,我會不會接到喬一的電話?我想知道這么多年他經歷了什么,我想知道生命的最后他是怎么過的。
(16)
周末的時間,我特意回了一趟家鄉。現在的高鐵真的方便,以前的天涯都變成咫尺。
在床底下終于翻到了小學的東西,有同學送的禮物,有照片,有同學錄,還有我厚厚的日記。我逐一翻看,百十張照片,卻沒有喬一,喬一曾說過他是賭神不照相的;同學錄,喬一的那一頁換了別人的名字,還留著涂改的痕跡,我突然懂了,喬一只是受不了他不是第一個,所以寧可不寫。
沒有喬一的痕跡,什么都沒有。
喬一不知道是哪里來的,世上繞了一圈,又走了。我甚至覺得,他是自己想走的,這個世界不太適合他。
晚上,我坐在床上翻日記,找到1999年10月2日,上面寫著:喬一打來電話,說他媽媽也在,說喜歡我,問我要不要去美國……
再后面的某天寫著:喬一喝了酒,打給我說想我,我說別再打給我了,我覺得他無可救藥……
我合上本子,眼前變成了另外的畫面。
這個夏天,夕陽溫暖又澄靜,金色的喬一并肩走在我的身邊。我低頭踢著石頭子,喬一扶著我的肩:“蘇靖,我好好的呢,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我瞇瞇眼看著他在陽光下金色的身影,視線模糊了一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