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早已經熏熏然,大巴已經和著夜色開進了這座闊別兩年的城市。我木然地望著窗外,城市的霓虹在晚涼的秋風中有些迷離,像是一個高度近視患者摘下了眼鏡端詳到這個世界的模樣。大巴內開著微涼的空調,我將擱在腳邊的雙肩包抱在胸口,倒不是空調制造出的寒意,我想更多的是那股近鄉情更怯的無端生出的距離感。莫名地,我突然覺得自己并沒有像想象中那么渴望被這座陌生卻又熟悉的城市擁抱。
大巴進了站,緩緩地停了下來,其他乘客陸續下車后,最后只剩我一個,我慢慢地從座位欠出身子,單肩背上雙肩包準備下車。司機瞥了我一眼,大概是嫌我磨蹭,我向他笑了笑,下了車。車站沒有照明,只依稀地在出口處懸著一個枯黃的燈,行人從旁經過,稀稀拉拉的影子一個個衍生在墻上。我花了些時間環顧著這個我曾不知多少次在這里告別重逢的地方,一輛大巴呼哧呼哧地發動,遠光燈投向了我,我覺得自己有著前所未有的落寞,我突然想到兩年前似乎也是如這般的晚上,我從這里離開這個城市。當然,我沒有夸張到熱淚盈眶,L說我是個極其敏感的人,對任何事物都抱有一股子與生俱來的玻璃一樣的感情,那么晶瑩剔透,卻又那么得容易破碎。其實L不知道這兩年來,我真的看淡了很多,畢竟原本那些摧枯拉朽的感性思維終究拗不過現實。
兩年前,我離開這城市時,L一直目送著我上了車,他肯定不知道當車子啟動的那一剎那我早已經紅了雙眼。我想那時的L肯定不會如此,他并不是一個輕易將情緒暴露出的家伙。我只知道那時他拍了拍我肩膀說兩年后來接我,我沒有說話,只輕輕地笑了笑。時光就這樣溜走了兩年,我回頭看了看,想著這個世界究竟變了多少,或許根本沒有變化。
走出了車站,城市的夜景一下子攤躺在我眼前,那些燈光霓虹流淌 ,來往的車輛擠擠挨挨,像寄居在牙床的污垢。我看了一眼掛在對面大樓上的壁鐘,已是十一點半的光景了。這個城市絲毫沒有倦意。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那些閃耀不止的光芒慢慢在我眼中縮成了點。我突然看到有人在對面向我招手,我不用有什么絲毫懷疑那不是L。L翻過行人道的欄桿,本身有些笨拙的身體在越過欄桿時顯得很是吃力,路過的車輛在他面前穿梭,時不時地我看著他淹沒在車流中,也時不時地我覺得陣陣心悸。L他沒有走人行斑馬線,他一如既往地戴著那副寬框眼鏡,橘黃熾烈的車燈不時落在鏡片上,我像是一下子看到了他的眸子里我那副風塵仆仆的身影。我頓時覺得似乎這城市一下子和我親熱了起來。
L向我走過來,我也向他走過去,像是兩股暖流在交匯。
“哎,阿凱,兩年啦,好久不見。”
我點點頭,想和他擁抱,L卻接了我手中的拉桿箱,轉身過去,我略顯無奈地拍了拍他的肩。“我車在對面,走。”
“都買車了?”
“沒,老板的。”
我從口袋中掏出根七匹狼遞給他,他接過后,別在耳朵上。“走,先上車吧。”
我縮過手,將火機放回口袋。
L發動了這輛豐田霸道,我坐在副駕駛位置,將窗打開,點上一根煙。
“阿凱,別抽煙了,老板的車,別搞得滿車煙味。”L瞥了我一眼,又順手將剛才我遞給他,別在耳朵上的那根七匹狼扔在風中。
我頗為尷尬地將煙掐滅在風中,搖上車窗。車里放著齊秦的《大約在冬季》,L將音樂聲開得有些大,逼仄的空間內,我突然覺得耳朵有些不適應。L熟絡地駕駛著,車窗外的街景后退著。
“什么時候學的車?”
“年頭剛學。沒辦法,工作需要,幫我老板他跑跑腿。”
我看著L那張本該熟悉無比的側臉,突然覺得他長胖了不少,印象中棱角分明的瘦削臉龐早已被時光打磨,變得圓滑,只是幾顆青春痘還賴著不走,宣示什么稚氣未脫。L專注著開著車,偶爾看右側反光鏡時,眼光向我的方向投來,只是自始至終他的眼神都未與我的眼神有過交匯。本來身高不顯眼的他開車時像整個身軀一下子陷進駕駛座位中。
車在一個紅燈前停了下來。
“先帶你去洗個澡,按個摩。這一路夠累了吧。”他用左手挑了挑眼鏡框,雙眼仍然盯著前面。我微微將腦袋別過去,左邊的車窗中映著他左側的臉龐,那條細長的疤痕仍然清晰可見。
時光隨著思緒一下子退到三年前我和L大二時,L把我叫去和一幫小混混打群架,他的左臉被啤酒瓶割破時的那個紅色場景。那天L說我上輩子一定是個屠夫,所以到了這輩子雙手都拿不動刀,連打個架都沒力,我不說話,看著他左邊臉上仍在冒血的傷口,只覺得陣陣心揪。因那次群架,L和我被學校強制退學,邁出這所大學時,L在門口的便利店買了一箱瓶裝的啤酒,他拼了命地一下子灌進去五瓶,然后發了瘋似的將瓶子砸向我們大學校門上那幾個金燦燦的校牌,緊著門衛足足追了我們有五里路。再后來我因家里的關系去當了兩年兵,留L一個人在這座城市拼命闖蕩。我從一開始就知道,L遠遠要比我更要強,在現實面前,他極少會像我一樣去認命去妥協,他一直不是個傳統的家伙,那般趨炎附勢遠遠不會是他的個性。而我呢,我媽一直跟我說要是我離L遠點,哪有什么退學這一說。但是我并不因此就去埋怨L,其實,L也并未因他叫我去打架而致使我退學有過愧疚。說真的,我真的很高興遇見他。我仍然記得剛入大學那會,L是我們宿舍唯一一個自己來校報名的,我媽剛幫我床鋪收拾好,我看著L開了宿舍門,嘴里叼著根煙,背著個雙肩包,匆匆地將手上的行李放在書桌上,將煙掐滅在紙簍,后看了我一眼,向我這走來,伸出手說:哎,你好,我叫L。我只記得那會L的眼睛真的會發光,盡管他戴著厚厚的鏡框。
“嘿,阿凱。跟你說啊,現在我跟著的這老板,對我挺不賴的,說真的,我也挺有干勁的。”L的鏡片泛著光。
我從回憶中走出來,向他那看過去。L穿著的那件頗上檔次的襯衫口袋亮了起來,隨即想起了手機鈴聲。L抽出方向盤上的左手,從襯衫口袋里掏出手機,接起電話。
我正過臉,完全沒心思聽他的通話內容,只是不時聽到L在正襟危坐地匯報著什么。我突然想到,退學后的那幾天我和L在天橋上喝酒,密謀著什么我們倆的創業大計,現在回頭想想,還真是個笑話。我撇了下嘴角。
“我老板的電話。跟他匯報了些工作。還有阿凱,他讓我去酒店接他,他喝多了,叫我送他回家。”L熟練地打著方向盤,轉過彎,“你看,要不我先送你去,你先去洗澡,多泡會,我忙完,立刻趕過來。”
“你先忙好了,不用管我的。”我看著右邊車窗外的風景,一直后退,一直變化。調頻里的女主播像照著稿件閱讀是的,整點報時,十二點了,后又隨口說了一句已是秋分的節氣了。
車子停在了一家洗浴中心前,我下了車。L坐在車上向我揮手,表示抱歉,卻沒說話。我看著那輛豐田霸道啟動,后平穩地開進來來往往地車流中。
開著,開進了回憶,卻始終開不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