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明白,這些年姨夫只是假裝對寒酸的生活不在意,其實心里是很痛的,只是小姨離開他后,再也掩飾不了了。
小姨說,人生就像打麻將,起先你抓了一張牌留在手里,滿以為這盤能整個杠上花,結果到最后,就是這張牌拖累了你沒能和成。
姨夫就是小姨抓錯的那張牌。
我見過小姨剛高中畢業時的照片,她穿淡黃色連衣裙,靠著一棵斑駁的白楊樹,白凈的臉上帶著嬰兒肥,露出一雙充滿浪漫與幻想的眼睛。
那時候的小姨酷愛言情小說,最喜歡的作家是瓊瑤和嚴沁。恰是這一年,村支書帶著一個剛畢業的師范生來寫計劃生育標語,小伙子一邊揮著毛筆,書記一邊嘖嘖稱贊:“這字寫得真是漂亮,小程真是好才學啊!”
后來媒人就來家里說親,小姨一聽正是那個寫字的師范生,心里就升起淡淡的歡喜。
“那時候我太傻了,瓊瑤那些小說里,才子到最后都會發達的,我以為好才學就等于以后能掙到錢,我太傻了。”小姨離婚時,頭發已經開始花白,說起年輕時的決定,她就像哀怨的祥林嫂。
1
我的老家在成都平原上的一個小鎮,鎮上的茶館比小吃店還多。
從我記事起,家里親戚最大的愛好就是打麻將,凡婚喪嫁娶、親朋聚會,酒足飯飽后,大家便紛紛涌入茶館,嘩啦嘩啦的搓麻聲如集結號般響起,男男女女吆五喝六摩拳擦掌,手氣好的容光煥發,手氣臭的摔牌罵娘,在烏煙瘴氣里消耗掉閑而無事的時光。
姨夫在鎮中學里當地理老師,就住在中學后院那一溜平房里。他說話做事總是慢悠悠的,從來不發脾氣,大概正因如此,我特別愿意和他親近。爸媽也樂得讓我跟著姨夫玩,畢竟,我不在身邊,他們打麻將就更方便了。
學校門口就有一家茶館,老師們也不避嫌,下午沒課的時候,就都坐在里面打麻將,有時候校長忍不住手癢,也會來玩一把。但只有姨夫,總是抱著自己的茶缸去茶館跟人聊天,很少打牌。裹腳老太太、包工頭、賣菜小販……這些人來茶館只是為了歇腳,或圖個熱鬧,這些別的老師都不太用正眼瞧的“粗人”,姨夫倒是和他們聊得興致勃勃,說得高興了,無論是誰,他都從兜里掏出一支“峨眉山”遞上去。
每次別的老師叫他打牌,他都會笑呵呵地說:“不打嘍,我技術不行,一打就輸錢。”等私下里,臉上就會露出悠悠的神色對我搖搖頭:“有時間打麻將,干點別的什么不好呢。”
姨夫的愛好是寫書法。親戚朋友在家里開了小作坊,要寫大字招攬顧客,總是會叫他幫忙。一有空,他便帶著大毛筆和顏料桶去寫字,我則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后面,看他在雪白的墻上寫“榨油”、“豆皮”,有時候寫“何家酒廠右轉500米”,還幫鎮上寫過“少生快富奔小康”,一邊寫一邊搖頭晃腦地哼歌:“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喲……”
夏天的午后似乎過得格外緩慢,樹上的鳴蟬拖著聲音,似乎把時間拉扯到最長、最長的極限。我舔著姨夫給我買的冰棍,看樹葉在熱風里輕輕閃動,鄉間的路上白晃晃的,許久才會出現一個搖自行車鈴的行人,遠處茶館的叮咚和笑罵聲偶爾傳過來,像是另一個世界里的聲音。那時候,我只覺得姨夫的歌聲在我的世界里,就如天上的白云般平靜、輕柔、妥帖。
姨夫喜歡的字體也跟他的歌聲一樣,不急不慢,字體的樣子就像水草在河里悠悠飄動。姨夫告訴我,這種字體叫“隸書”,講求“蠶頭燕尾”,就是寫那一橫的時候,腦袋要寫得圓圓寬寬的,像蠶寶寶一樣,結尾呢又要像燕子尾巴一樣細長輕盈。?
我不解其意,姨夫也不強求,繼續搖頭晃腦哼歌。待到夕陽西下,我們倆收拾好東西回家,路過熟食店時,姨夫時常會買二兩我最喜歡的涼拌豬耳朵,拎回家當晚飯。要是小姨下午打麻將贏錢了,心情好,她就會露出無奈又溺愛的笑:“你們兩個閑人,倒是氣味相投。”要是她輸錢了,那可就糟了——她經常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對著姨夫數落:“天天就去干些毫無意義的事,你的字寫那么好,怎么沒見換點錢回來啊?”
姨夫被罵后也不生氣,依舊笑呵呵的:“夫人,莫生氣,來,吃塊豬耳朵。”
2
小姨在鎮上懶洋洋地開著一個雜貨鋪。
鎮上有一條通往縣城的柏油路,路面被來往拉砂石的大卡車碾得破碎不堪,像姨夫地理書上的水文圖。那些大卡車趾高氣揚的,開得飛快,每次經過后,張牙舞爪的灰塵都會撲到小姨的餅干袋和飲料瓶上。
起初,小姨還拿著抹布拭去那些灰塵,久而久之,也心灰意冷了,擦得再干凈有什么用呢?灰塵還會再次撲上來,小鎮上顧客只有那么多,馬馬虎虎剛好能掙夠過日子的錢。后來,小姨索性只開張半天,反正下午生意清淡,她就關門扎進茶館打麻將,如果哪天手氣好贏了一大把,第二天她準會去縣城。
鎮子離縣城20多公里,每天上下午各有兩趟班車,車里的人塞得滿滿冒尖兒,小姨聞到汽油味容易暈車,但即使這樣,也擋不住她去縣城朝圣的熱情。
在鎮子上,小姨的眼神是垂喪的,像深秋時節的枝頭搖搖欲墜的梧桐葉子,了無生氣,只等一陣風來,沉入循環往復的夢中;但一進城,小姨的眼睛就滴溜溜轉起來了,那里是一個萬花筒,從品牌店里的高檔時裝、百貨大樓質地渾厚的瓷盆鍋碗、惟妙惟肖的塑料鮮花,到道邊的五香瓜子和麻辣燙小鋪,都讓她眼里煥發出光彩。
有天,我們走在大街上,小姨和一位阿姨擦身而過。忽然,她激動地回頭喊道:“老同學,是你嗎?”
那位阿姨轉過身來,她燙著發黃的卷發,臉上一絲不茍地化著妝,倒不像小姨這樣激動,舉手投足間有客客氣氣的穩重,一番寒暄后說,自己家就住在百貨大樓后面,又問:“你現在住哪里?老公呢?”
小姨回過神來了,也開始拿腔作調:“我老公是老師,現在還在南禾鎮上,過幾年就能調到縣城里來了。”
——小姨雖然愛看港臺小說,但平時也不會用“老公”這么港臺腔的詞,在鎮上,她只會說“我屋里那個教書匠”,可在縣城里,小姨連說話的措辭也變了。
這也太不自然了,連我都看出了破綻。
道別后,小姨開始絮絮叨叨地跟我說,這個女同學和她高中同班,“人家嫁了個城里人”。“唉,小姨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也能住到縣城里來。”
我安慰她:“過幾年姨夫真的就調到縣城里來了。”
小姨搖搖頭:“難啊!你姨夫那個人,領導面前該他說好話的,他偏偏不理不睬;茶館里那些烏七八糟的鄉下人,他卻跟人家談笑風生。”?
那晚回家后,小姨悶悶地躺在沙發上,一口晚飯也沒吃。姨夫來叫她,她就兩眼無神地盯著電視機,只說自己不餓。
姨夫笑道:“你怎么啦?今天打牌輸了嗎?”
小姨突然暴怒起來,狠狠地盯著姨夫,目光里猶如有條兇惡的狼:“我打牌怎么了?輸你的錢了嗎?就你那點工資,吃飯都不夠!”見姨夫低垂著頭不說話,她的憤怒更像洪水沖開了閘門:“你看人家肖老師,一見校長腰都直不起來,工作就調到縣城里去了。跟你同一年進來的老蘇,馬上都要當教務主任了。你呢?”
姨夫的臉上浮現出尷尬的青白色:“各人有各人的追求,人窮志氣在,我不愿意去求人……”
小姨搶白道:“什么求人不求人的?還不是因為你沒上進心?別人都搶著教語文數學主科,你呢?給你個地理豆芽科,你就滿足了,幾輩子才能出頭?”
姨夫見小姨正在氣頭上,也不跟她爭論,抱著茶缸出門了——他一向喜歡晚飯后去校門口茶館聊天,但這次,卻是為了逃避小姨的怒氣。
或許是因為月色如水、晚風溫和,姨夫走出家門幾步后,又恢復了他往日和緩的心性,居然輕快地吹起《夜來香》的小調來。
屋里的小姨聽見小曲聲,更加怒不可遏,從沙發上跳起來,朝門口大罵:“你這輩子也就這點出息了!”
3
新學期伊始,學校里來了一位十分摩登的王老師。王老師30歲出頭,長得格外嬌小,身穿淺黃色洋裝,瘦削的瓜子臉上總是涂著凝重的白粉,跟人打招呼不是“吃了嗎”,而是充滿西洋風味的“Hello”,以顯示她作為英語教師的高雅脫俗。
大概因為特立獨行,學校里的老師都不叫她王老師,而是叫她“王小姐”。
“王小姐”這個稱呼當然有殷勤的意味,贊美她長相依然如少女般玲瓏,將她同鄉野間的李媽王姐區分開來,但又有一點戲謔的意味——因為不久就流傳開了,王小姐并非像外表那樣天真清純,而是跟校長有非同尋常的關系。
小姨跟老師們一邊打麻將,一邊津津有味地八卦。
“你們看她的眼角,皺紋好深哦,女人最藏不住的就是眼角皺紋了。聽說她早先在山里有一個男人,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大概是父母包辦的吧,兒子都7歲了,后來才攀上我們校長,把工作從山里調了出來。”
“校長可真是看不出來哦,兒子都讀大學了,大她差不多20歲呢,也不怕別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嗎?”
“唉,人家校長都說了,做人要是臉皮太薄,畏首畏尾,怕這怕那,就永遠快活不了。”
“你可真是少見多怪,現在這個社會啊,無奇不有!”
小姨回到家就把這些話翻給姨夫聽。
姨夫正悠悠地寫書法,也不答話。他不買宣紙,也不像我一樣用專門的軟筆練習本,就把辦公室看完的舊報紙撿回家,蘸著墨汁在上頭自在揮灑。我一度不太理解,“報紙上頭密密麻麻的都是字,看著不眼花嗎?”
“你就當那上頭沒有字,不就好了嘛。”他提起筆,自言自語:“寫個什么好呢?”我趴在桌子邊上看,他寫一個字我就念一個:“人—不—要—臉—鬼—都—怕——”
我故意拖長了聲音,姨夫聽了就朝我哈哈大笑。
小姨可沒心思理解姨夫的境界,沒幾天,她就高高興興地請王小姐來家中做客,還做了拿手好菜啤酒鴨和回鍋肉,飯桌上殷勤得很,不斷給王小姐夾菜。
王小姐也客氣地跟我聊天:“聽說程老師可疼你了,把你當親閨女一樣,因為你成績好。”
我在心里默默說:“我成績不好他也會這樣。”但面上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王小姐便露出贊許的目光,像是鼓勵我,又像是夫子自道:“人就是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不要靠別人,就要靠自己。”
我不禁想起之前聽到的風言風語來,覺得王小姐這話過于莊重嚴肅,以至于有點莫名其妙的滑稽感。我偷偷瞟了一眼姨夫,發現他也正露出淡淡的笑意。
王小姐走后,姨夫便跟小姨說,以后不要請王小姐來吃飯了,別人看了要說閑話。小姨嗤之以鼻:“你真是個死腦筋啊,我們對她好點,校長也對你有點好印象,以后到求人辦事的時候,也能伸手拉你一把。”
見姨夫還是一副不屑的樣子,小姨嘆了一口氣:“她一個女人,在這里孤零零的,也蠻可憐的。”
姨夫這才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從此以后,王小姐和小姨簡直就成了出雙入對的閨蜜,小姨還教會了王小姐打麻將。小姨的算盤打得叮當響:等到新學年一開學,她再給校長送兩瓶酒,讓姨夫去教語文;姨夫的書法那么好,也給鎮上和學校做了不少貢獻,或許還可以在工會謀個頭銜。
誰料到,一學期剛過,縣里來了人事文件,在這里待了七八年的老校長就要調走了。這時候大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校長能這樣明目張膽,原來老早就知道自己要走了,也不怕什么,這才“瀟灑走一回”的。
大家都有些幸災樂禍地看王小姐,這下沒靠山了,看她還能怎么嬌滴滴地裝外國人。王小姐也很收斂,臉上的白粉都涂得少了。小姨氣呼呼地坐在家里:“我真是白白請她吃了那么多飯,原來是個沒用的。”
姨夫打趣道:“現在你才應該讓人家來吃飯呢,省得別人說你勢利。”
4
很快,小姨的麻將癮越來越大。
她已經不滿足于坐在學校門前的茶棚里打牌了,而是進駐鎮上的茶樓,那里面全天空調開放,還配了三桌“機麻”,洗牌都是全自動的。坐在里面的人自然也不會滿足于五毛一塊的小錢,起步就是二十,和牌的番數也水漲船高,不僅“杠上花”,還要“血戰到底”,乃至“血流成河”,一下午的輸贏至少也要三四百,甚至更多。
有好幾次,姨夫正經勸小姨“打小點”,成日無事混混時間是可以的,但動不動就輸贏好幾百,家里承受不起。小姨則面帶譏諷地回敬:“你一個月就掙一千塊錢,我輸了你的錢嗎?”
不知從何時起,小姨對姨夫總是這樣氣沖沖地說話。大概是這么多年來,她對姨夫的不求上進越來越失望,那些失望累積起來,變成了生硬的刺,一定要刺得姨夫臉紅、尷尬、默不作聲,她心里才有些許暢快。
姨夫每天依然表面上笑呵呵的,抱著那個已經泛了黃棕色的玻璃茶缸、拎著一個垂頭喪氣的地球儀去上課,但我知道他心里并不好受——因為以前他最愛寫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但最近好幾次,我看見他寫的都是“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王小姐在學校默默無聞地待了大半年,忽然有一天,一個爆炸消息傳來了:她要調到縣城中學里去了!
小姨說得有鼻子有眼:“王小姐真是個厲害人物,校長走了,人家馬上攀上一個縣教育局的副局長,聽說頭一次在飯局上認識,她就要到了人家的電話。嘖嘖,真是不簡單啊,我們都以為人家落難了,結果是悶聲發大財呢!”
小姨有始有終,又請王小姐來家里吃飯,算是餞行。王小姐人逢喜事精神爽,眉眼里按捺不住喜悅的神色,對我說話的聲音都飛揚起來:“你馬上要去縣里讀高中了吧?以后在縣城里有什么事就來找我。”
說著說著,語氣里又開始有點感慨:“這兩年多虧你小姨和姨夫照顧我。”
小姨笑著客套道:“哎,我跟你就像親姐妹一樣,說這些干嘛。”說完又看了姨夫一眼,欲言又止。姨夫就像沒看見一樣,轉過頭去“咳咳”了兩聲。
吃完飯,小姨去洗碗。王小姐又向姨夫感謝了幾句,空氣里突然靜默,王小姐說:“程老師,你有沒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的?”
姨夫的臉突然變得青白——他平日遇事一緊張或尷尬,不會臉紅,反而臉上一陣一陣地泛白——他大概沒想到王小姐會這么問。但他霎時明白,王小姐專門挑小姨不在的時候這么問,除了表示知恩圖報的意思,更多是出于炫耀和渴望承認——王小姐早看出來姨夫從來沒有從骨子里真正看得起她,想要姨夫低下頭來,求她一次。
但姨夫這么多年都沒有放下清高的架子,王小姐也未免太小看他了。
“沒有,多謝你關心。”姨夫輕輕地說。
王小姐眼角有淡淡的失望的神色。她勉強笑了笑,去廚房里跟小姨打了個招呼,便起身告辭了。小姨把炒勺“咣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姨夫從25歲那年中師畢業就到鎮中學教書,在這里過了20多年,這期間,他的領導、同事乃至后輩都想辦法去了縣城,人往高處走嘛,但姨夫似乎就是這般無欲無求。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這場災難,在學校的教學樓和他的生活里都留下了一道再也不能愈合的裂縫。
5
老家離震中很近,震感強烈,所幸處在平原地帶,沒有什么人員傷亡,但經歷過的人都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地震那天晚上,學校里停電了,小姨讓姨夫去校門口的茶館買蠟燭。
等姨夫抱著茶缸出門,小姨在黑燈瞎火里坐著,突然就流淚了。她深深地認識到,這么多年來,曾和她一起住在這溜平房里的人都陸陸續續搬進了縣城,只剩下他們一家,孤零零地留下這黑暗、偏僻、一個人都沒有的荒島上。
余震隨時回來,小姨把房門打開,準備稍有風吹草動就沖到院子里去。對地震的恐懼在那一刻和對小鎮的絕望感交織在一起,讓小姨認定這一切都是姨夫造成的——如果他肯努力上進、掙錢,如果他們能搬到城里去,就不會有這個叫天天不應的夜晚。
就在姨夫買蠟燭回來前,小姨在心里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小姨和姨夫是在第二年7月離婚的。
那時,全市的學校統一規劃災后重建,加上鎮上適齡的孩子越來越少,市里決定統一劃片,集中辦學,姨夫所在的學校被撤銷了,他被調到了鄰鎮的另一所學校。小姨就跟姨夫說,她不去那個鎮了,她在縣城里找了份賣衣服的工作,要住在縣城。
后來我才隱隱聽人說,小姨之所以拖到第二年7月,是因為她找到了另外一個男人。小姨直接住進了那個男人家里。
姨夫默默接受了,他半輩子都沒有求過人,當然也不會求小姨。
離婚后,姨夫才知道,新學校沒有教師宿舍,他迫不得已在縣城租了一個房子。有一天晚上,小姨在服裝店關門后發現街角燈光下站了一個人,身影有點熟悉,她心中忍不住發抖,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姨夫。姨夫看見她,眼睛里閃著淚光,但馬上把頭轉到了一邊。
“你是在這里等我嗎?”小姨問。
“不是,就是正好順路經過。”
小姨后來跟我說起這件事時似乎有點傷懷,但馬上又變成了我熟悉的、喋喋不休的恨意:“我跟了他大半輩子,到了離婚的時候,他連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說……他要是多說一句話,我也是舍不得走的。我知道他也舍不得,但連來看我都不愿承認,他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這輩子就是那股子清高勁兒,到死都改不了!”
我結婚那年回老家辦酒席。小姨死也不肯讓我請姨夫來喝一杯:“你可是我的親侄女,反正一句話: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我沒辦法,只好抽了個晚上偷偷去看姨夫。他租的是間80年代建的老房子,樓梯間又逼仄又陰暗,墻上寫滿了“迷藥”“竊聽手機”“緊急貸款”的字樣和聯系電話,讓我想起香港電影里的九龍城。房間也很破舊,我去的時候姨夫正在洗衣服,老式的波輪洗衣機,脫水的時候叮咣叮咣響,就像一個拼命咳嗽的老人。
有未婚夫在,姨夫跟我說話時沒了往日的默契,他張羅著給我們倒水,卻只找到一個杯口磕掉一塊的搪瓷杯子。透過窗戶,可以隱隱看到縣城新修的購物中心大樓,樓頂轉動著五光十色的彩燈。我在心里默默地算,姨夫一個月工資1000塊,租個房子得兩三百,縣城里開銷又大,吃飯喝水都是錢。姨夫看著外面的繁華,臉上浮現出愧怍的神色。
坐了一會兒,我便起身告辭。姨夫拿出一個紅包塞到我手里:“這是姨夫的一點心意,你拿著。”
我不忍心拿姨夫的錢,推辭著不要。姨夫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我道:“沒事兒,過完年國家就要給我們漲工資了。”怕我不信似的,他緊接著道:“聽說要漲到3000呢。”
走出小樓,我忽然明白,這些年姨夫只是假裝對寒酸的生活不在意,其實心里是很痛的,只是小姨離開他后,他就掩飾不了了。
6
姨夫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也有人給他介紹過對象,但處了幾個月就分開了,他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連這個縣城里的破房子都是租來的。
他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熬煮了快50年了,仿佛是一塊冥頑不靈的頑石,別人年輕的時候就知道埋首經營過好日子,而他的頭高高望著天上,直到快半百了才突然開竅,自己是個男人,男人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掙錢。
轉地球儀能掙到錢嗎?寫書法能掙到錢嗎?不能。
在四川,永遠有生意的只有火鍋店和茶館。一個暑假里,姨夫沿著縣城的大街小巷,把大大小小的住宅區和商鋪都考察了一遍,終于,他找到一個人口稠密的老小區。這個小區里住了很多退休的老年人,長日無事,在小區里寂寞地晃來晃去。
他把家搬到這個小區,又租下兩爿鋪面,買來20副麻將牌,雇了兩個看店的,開起了茶館。
剛開張的時候,姨夫把手機通訊錄翻出來,一個一個挨著打電話。起初他緊張得手心冒汗,怕別人看不起自己,后來干脆心一橫,不管三七二十一按下通話鍵:“……我是老程吶,嗯,開了個茶館,你們有空來玩……”
其實,這一些也沒那么難。
姨夫往日雖然清高,卻為人厚道,能跟三教九流的人說得上話,加上教了幾十年的書,不少學生都在縣城,算是有不少熟人。他一向萬事不求人,這下忽然開了口,大家詫異之余,猜想他一定是遇到了難處,都愿意來照顧他的生意。頭一個月下來,算上茶水錢、牌桌錢,茶館凈收入4000多,比工資還多。
時隔數年,我再次見到姨夫,只感覺有點恍如隔世。
茶館里人來人往,稀里嘩啦的麻將聲此起彼伏,也有白發蒼蒼的老者坐在里面默默喝茶水。姨夫口袋里裝了兩包煙,遇上一般的顧客他就遞上一支普通的“嬌子”,遇到有身份的人,他就遞上一支“中華”。
和姨夫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擦著大紅色的口紅,頭發燙成金黃的波浪,斜背一個收錢的挎包,跑前跑后,熱情地招呼著客人:“下午兩點來哦,晚了可沒位置了——姐,你可好久沒來了,跑到哪里去贏錢了?——好好,馬上——”
“你這里生意挺好。”我朝姨夫笑笑。他已經在縣城里按揭了一套房,還買了一輛比亞迪,我沒敢告訴他,知道他買房買車的消息,小姨氣得在家里破口大罵:“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怎么就那副死樣?現在知道掙錢了,白白讓別人享受!”
姨夫有點尷尬地朝我笑笑,似乎在向我解釋什么:“哎,現在這個社會,拉下臉面才能掙到錢。”
見我默不作聲,他轉移了話題:“要不要去看看我寫的字?”
他有些得意地說,自己寫了幾幅字,裱起來掛在茶館里,來往的客人都交口稱贊。
“他們不關心寫的內容,但覺得新鮮,還從來沒在掛著書法作品的茶館里打過牌呢,挺有文化的。所以生意更好了。”姨夫說著哈哈笑了兩聲,有人給他打電話,他接了起來,“嗯嗯,現在來吧,三缺一,位置給你留著呢……”
我看了看墻上的字,內容倒是挺好,“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但掛在這個煙熏火燎的氣氛里,總覺得有幾分諷刺。還有一幅《紅樓夢》里的對聯,“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在這幅字的邊上,四個麻友眼睛里正冒著灼灼的光,嘩啦啦地碼長城。
我忽然想起小姨說,瓊瑤小說里的那些才子,到最后都會發達的。
寫得真準啊。
作者 | 水心
編輯 | 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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