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西雙版納一定要去野象谷,到了成都一定要去杜甫草堂,到了香格里拉一定要去松贊林寺……旅行中總會有這許多“一定”,有時,這“一定”給了我們的選擇一定的安慰,但更多的時候,這“一定”未必就一定值得一去。在看了太多太多諸如此類“必去”的景點后,自己深感疲倦,不得不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我到底想看什么?痛定思痛,我說,我只想去看看這個世界真實的一面。
馮唐在《一個人的“二十四史”》一文中,如此言說:“我不喜歡旅游,喜歡讀歷史。旅游仿佛船行海面,基本不知道下面有什么。看看天海蒼茫,感嘆一下,或者暈一下船,說自己經歷了痛苦。歷史里殺人越貨、怪力亂神,有虛假和夸張,也說不清楚對錯和美丑,但是讀多了,真相重疊,我能明白它要說什么。”之所以突然引用這段話,有兩個原因,其一,這段話恰好表達了我常常懷有的一種旅行感受,那就是“不到后悔,到了更后悔”,看完以后,不知道我為什么來,也不知道為什么它要收那么貴的門票,很多景點,將一點風景當成曠世奇景,將冷言惡語當成優質服務,但卻在必游的景點之列,讓人糾結萬分,最后無奈隨行。最后做一個開心的笑臉,拍幾張標準的照片。最大的收獲不過是“我曾經來過”而已。再想往下追問,已不可再得。其二,之所以想起這段話,是因為馮唐所說的讀史的樂趣高度相同于我所理解的旅行的樂趣,那就是,都是為了看看這個世界的真實。
我想去看那些經歷時間的淘洗卻依舊“素面朝天”的古城或廢墟。時光流逝,新舊交替是這個世界最大的真實,但不幸的是,在“修舊如舊”的口號下,在陽朔老街的成功模式影響下,一大批古鎮古街被接連制造出來,走在成都的寬窄巷子里,女兒說:“爸爸,這里很像寧波的南塘老街?”都是仿制品,都是在同一思路下打造出來的“最有本地特色的景點”,怎能不像?正如高樓大廈使中國大部分城市的面貌趨于一統一樣,古街酒吧正把所有的“原汁原味”變成同一杯咖啡。這,不是這個世界本來的面貌。你所看到的,不過是人類在真實世界上套的那個泛著金光的面具而已。好在,有些地方因為窮困,因為落后,因為偏遠,還保持著相對的“真實”。細想這些年走過的地方中,讓我心靈震撼的人文景點,也只有那些廢墟了!走在古格王城遺址的土路上,細想《陽光與荒原的誘惑》中巴荒對那段歷史的敘述,殘垣斷壁變得生動起來,這歷經千年,依舊堅硬如鐵的夯土墻滴落過哪一位苦力的汗水,又曾倚靠過哪一位失意的貴族,又或者曾懸掛過多少幅精妙絕倫的唐卡,又或者曾聆聽過多少天主教教徒們堅忍而又虔誠的禱告……當然在最后,這堵墻必然見證了拉達克軍隊的兇殘與野蠻,眼睜睜看著屋子里一切日常卻又珍貴的物件在熊熊大火中跟它們的主人一起煙消云散,其后,大火熄滅,繁華不再,人世一切紛爭,一切恩怨盡成過往,只剩下這殘垣斷壁,飽經了那三百多年的風霜。穿過那條歷史上有名的通道直上古格王宮,獨立在古格王城的頂端,耳邊是荒野的風拂過蒼涼廢墟的陣陣呼嘯,似是不屈將士們不甘的呼喊;眼前除了象泉河谷的一抹生機外,荒涼得猶如火星表面。獨坐半日,不知為何而感傷,不知為何而憑吊,只知獨坐半日,靜默沉悼,一切辛苦與付出,在那一刻都獲得收獲。同樣的,也在普蘭的孔雀河邊徘徊,看著河谷兩岸山坡上那星羅棋布的洞穴,不敢相信這真的是曾經強大的象雄古國的遺址,如果說,古格好歹還留下了相對完整的古城體系,那么象雄的英姿和繁華只能完全靠想象而得了。人類的文明起源于荒野,最后又沉寂于荒野。在時間面前,不敢輕言永恒,連人類最堅韌的文字,面對兇殘和野蠻,也無法完整保存,有多少文明,不過存在于異族描述的只言片語之中,讓后人在文字的長河中偶然一瞥,卻也足以驚艷或傷感。
約翰遜說:旅游的作用就是用現實來約束想像,不是去想事情會是怎樣的,而是去看它們實際上是怎樣的。我想去了解感受那些依舊鮮活的真實的生活習慣,去看一看各個地方的生活實際上怎樣的。旅行多年,自己也知道遮蔽世界真實的因素實在太多,且不說導游的舌燦蓮花,直說得天花亂墜,黑白顛倒,以至于每次跟團回來的親戚轉述其話語時,我只能沉默不語;且不說他人的敘述往往流于片面,用自己的主觀想象替代客觀現狀,猶記一位藏族小伙在聊天時,憤怒地批判“我們”這些內地人來一次西藏就可以指手畫腳,肆意評論,還自居為“旅行家”。且說自己的旅行本就有太多主觀的看法。在出發前,我們對風景自有自己的期待,對酒店自有自己的期待,對一切都有自己的期待。而這些期待恰恰遮蔽了當地的真實。近些年的出行,往往喜歡研究客棧酒店。以今年為例,出發前,對云南的客棧充滿了期待,入住后大部分也確實達到了預期,但回來后細細一想,與自己以前的印象相比,客棧也在高度的同質化,趨同化,無論是在西雙版納,還是在騰沖,還是在香格里拉,無論是自詡為傣族特色,還是自詡為白族特色,還是自詡為藏族特色,最后落實到房間里的布置,都是相似的。看攜程上的點評,高評價的客棧撇開服務不談,硬件上幾乎都是科勒的衛浴。不由得讓我想起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小說中對香格里拉的描述,風景自然是藏區的,而衛浴自然是西式的。記得當年為了去札達,曾在設在那木如村的警方檢查站里呆過一個晚上,(檢查站方便搭車)找遍整個那木如村,愣是沒有一個廁所,無論是警察還是當地的居民,大小便都是在房屋背向馬路的那邊就地解決。也有幸在白玉的藏式民居里呆過兩晚,火塘的溫暖和房間的陰暗令人印象深刻,但最讓人無法忘懷的還是廁所,廁所設在第三層,懸挑在一側墻上,廁所地面開一孔洞,排泄物可直落進底層畜舍外的糞坑中,以免除清掃的麻煩。但入廁的體驗確是那樣的糟糕,蹲在第三層的木板上,在五六米的落差下上廁所,耳邊還不時有呼嘯的風聲,其中的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高原氣候干燥,且空氣流通速度快,排泄物很快就會干涸,空氣中其實并無多少異味。當然這種方式入廁,在“文明人”看來,多少還是顯得太過“野蠻”了,也太不“衛生”了。而大量內地人流入藏區開客棧做生意,如果非要維持著“野蠻”的特色,估計會嚇跑不少客人,所以科勒的流行也就不足為奇了。商業文明,尊重客戶體驗而進行的改良,其實也無可厚非,只不過,這次遮蔽生活真實一面的責任,恐怕需要作為旅行者的我們自己承擔了。
讀余杰的《你的生命被照亮》一文,其中有一段話讓我記憶深刻:“天才的人生固然是浪漫的,其實在每一個平凡人的身上都具有著某種內在的浪漫氣質,這種浪漫氣質挑戰著庸常的生活和坎坷的命運,并賦予人類以存在的價值和勞作的光榮?!蔽蚁肴タ纯催@個世界的真實,想去看看這個世界與每個人內心世界共振后的那抹浪漫,從文學藝術的角度來說,也許,這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真實。眼見未必是真,“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后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真實。被某個地方所吸引,不顧一切、歷經艱難的到達,將自己融入其中,與之共呼吸,與之同律動,無契機不能得之,非大美不能為之,這才是旅行的極致。因為這時的自己才真正與自然,與世界化而為一。記得十一年前曾在磨房上讀到《誘惑——冰雪拉姆拉錯,只為了那個美麗的傳說》一文,一個尚未完成學業的姑娘,在冬天,從香港一個人趕到西藏,只為看一眼拉姆拉錯,“翻過了山口的經幡,感謝上蒼!我,看到了,終于,看到了,那個,誘惑我不顧一切奔向這里的湖,冰雪覆蓋的拉姆拉錯!湖不大,冰雪下,純潔無暇,看不到它的原來。傳說,它為天母的顱骨幻化。然,它,更像是一滴眼淚,一滴剛剛滑落的眼淚,晶瑩透徹。我想,藍色的它會更加的奪人心魄。四周座座相連的冷山氣勢逼人的屹立在那里,默默的守候著,守候著。也或許,他們原本是不離不棄的戀人吧。此刻,那誘惑我來的本因,那些過去、現在、未來的故事不曾闖入腦海。靜靜的,靜靜的,端詳著,品味著,有些癡迷?!鼻Ю锾鎏觯瑲v經艱難,在一個最不合適的季節去看一個最為神秘的湖泊,即使傳說中在這個湖泊中能看到你的過去和將來。極為不理性不理智的行為似乎只能用“來自心靈的召喚”來解釋。這一眼的世界,全部屬于自己。文學史上,李白之所以能夠“相看兩不厭”,柳宗元之所以能夠“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在我想來,恐怕都是看到這種真實后,詩意的自然噴薄吧!我也有幸,曾有過類似的生命經歷,行走在岡仁波齊的轉山道上,且不說為了到達神山所設計的數年游歷,且不說為了到達神山所忍受的身心震撼,只說一路交織的任何一次旅行都不曾有過的興奮、膜拜、忐忑、擔憂之感就足以讓人無法忘懷,而第一天徒步所見到的煙雨蓮花,第二天徒步所感受的絕望堅忍,都讓我想起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在朝圣途中回答要幫助她的苦行僧的那句話:我的兒子,當一個人朝圣時,是不能抱怨的,一切都得自己承受。住在5000多米的止熱寺邊上的藏民帳篷中,一早起來洗漱,準備翻越卓瑪拉山口,一抬頭,靜默佇立,神山那偉岸的身軀映入眼簾,雖然山頂依舊云遮霧繞,但大自然的雄奇壯美依舊不可遏制的占據了我的身心,云霧中雖無幸聽到仙樂飄飄,但那威嚴的氣勢和神圣的氣息早已壓迫得人不敢輕舉妄動。這一刻,我對“朝圣”兩個字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
為什么那么多“一定”要去的風景,實際上卻沒有給我感動,甚至有種雞肋的感覺呢?細細思索,一方面,很多這樣的風景在盛名之下,早已失去了自己的真實,被包裝地令人厭惡。另一方面,未嘗沒有旅行者自己的問題,沒有選擇,沒有追問自己到底想看什么。也許,風景和人是有緣的,李白的敬亭山,未必就是我喜歡的敬亭山。 唯有遵從內心去看世界的真實方能讓人獲得旅行的樂趣,繼而享受其中。托·納什說:作為旅人,他得有驢一樣的背,以負全部行裝;狗一樣的舌頭,以獻殷勤;豬一樣的耳朵,聞百而不說一。還是言說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