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影響,有兩年沒回家了,去年姐姐生育,全家人被隔離在了廈門,度過了最漫長的一個春節。今年過年無論如何也想回趟家,這些年頻繁經歷別離、體會遺憾,有些人,如果不見,可能就再也沒機會見了。
一直想找機會寫寫二伯,人的肉體會消失,記憶中的那個人也會在日復一日的生活瑣碎里逐漸暗淡,可我不想忘記他。我試著回憶,記憶已經開始模糊,我們沒有他的照片。二伯離開的時候,那是14年,我才剛擁有屬于自己的、可以拍照的手機,卻沒有機會一起拍一張合照,這可能是至今最遺憾的事之一了。《尋夢環游記》里說如果活著的世界里沒有人惦記,去往另一個世界的靈就會永久的消失,就像從未來過這世間。我有些心慌,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二伯,但至少現在我還記得,所以想寫下來,留下來給將來的子女思念二爺,也留給老去的我追憶年少。現在腦海中只剩下二伯大致的音容,他還是那般消瘦愛笑,淳樸善良。
距離二伯逝世至少七年了吧,那時候剛上大學,因為考慮到可能會影響學習,家人選擇沒有在當時告訴我那個消息,我人在武漢江夏,老家卻在很偏遠的小山村,距離二伯家太遠太遠,回去一趟單程要兩天時間,所以自從外出求學開始,一年只會在春節期間回一趟家。終于等到過年學校放假,回了趟老家,一切如舊,還是往年冬季蕭條的模樣,北風從熟悉的枝頭穿過,只是再帶不走一片葉子。我再也沒見那張親切的面龐,也找尋不到他生活過的痕跡。去掃墓的時候,只看到二伯孤零零的墳墓立在小路旁,雜草枯黃的枝干許是被風折斷耷拉著,塞在石間的紙已泛白。曾經鮮活生動的二伯永遠的留在了這里,他喜歡的青山綠水之間。
二伯很喜歡我們這些小孩子,常給我們帶糖、做玩具,我和小哥橋是同齡,二伯做玩具總是做兩份,印象比較深刻的是用包裹藥丸的黑色殼子做的,至于那些藥丸是治什么病的,小時候的我們好像沒有誰真的關心過。做好的玩具需要穿在兩手的中指上,輕輕往兩邊一拉,小圓球就會迅速轉動,帶動空氣發出呼呼的響聲,我們那叫這種玩具“暴母雞”。我們看得出來,二伯很喜歡橋,雖常在一起玩,但有些東西還是有些不一樣,他對橋如親生兒子一般,橋是四爹的三兒子,后來事情的發展時常會讓我質疑曾經看到的。長大的過程總是不斷擁有、失去、也不斷拋棄。或許只有真的忘記過去,日子才會輕松,未來好像也會更加美好吧。
二伯沒有讀過書、沒有自己的子女,人到中年,取了二媽,二媽是帶著兩個孩子嫁進來的,一兒一女,哥哥叫木木,如今已娶妻生子。妹妹叫花花,比我大一歲,也比我高一級,現在還未成家。我們剛見面的時候她長得水靈靈的,穿的也很漂亮,頭上戴著很多好看的小紅花。那時候我們關系很鐵,總是約在后山的水塘邊,她會給我看她頭上的那些我買不起的發飾。我總是一臉的羨慕,但我知道,那些好看的東西是不屬于我的。曾經羨慕過身邊很多同齡人,他們有花花綠綠的漂亮衣服、頭花、或者毛絨玩具,或者劉亦菲的海報,我沒有。等我慢慢長大,長大到開始有經濟能力的時候,發現那個年紀的后退帶走了很多東西,花還是小時候的鮮艷,回憶里當我看向他們的時候,被晃得看不真切面容。春花卻總說羨慕我家,我們每個人都在勤勤懇懇的工作,任勞任怨,日子肯定一天比一天好。我也感恩出生在這個家庭,父母支持下我們姐妹倆一步步走出了深山,他們有著農村父母少有的眼界,這個家庭也有著農村家庭少有的和睦與志向。
二伯和二媽在一起后就搬家了,搬去了好幾公里外的偏僻地方,比我們那兒地勢還高,一到冬季,隨處可見雪松的浪漫景象。那時候還未通車,步行過去要四五十分鐘,過年的時候親朋好友們會結著很長很長的隊伍去二伯家拜年,如果趕上晴天,太陽一照雪便化了,路上泥濘難走,黃色的泥土混著石子黏在腳上甩都甩不掉,剛買的新鞋瞬間變成泥黃色了。可是在那個年紀,即使是衣服都臟了,我們依然玩的歡欣鼓舞,真正發愁的是媽媽們。二伯家門口有一個魚塘,二伯會放一些小魚苗進去養,冬天的時候湖水結冰,我們小孩可以在上邊玩,如果把湖面鑿開一個洞,還會有小魚蹦跶著跳出來。湖塘邊的一段小路一旦下雪就是我們的樂園,兄弟姐妹們一個蹲在鐵鍬里,一個在前邊拉,便是最原始的滑雪體驗。現在,二伯走后,二媽改嫁,木木和花花也再沒回去過,我們家也從老家搬走了,只有每年清明會去看看二伯。一個人留在那兒,二伯會孤單的吧。
聽說二伯年輕的時候去不少地方干過活,五三礦、部隊。那個年代物資匱乏,爺爺奶奶照顧不了這么多孩子,每個小孩長大都吃了不少苦。年輕的時候沒什么感覺,看起來身強力壯,力氣大過一頭牛,肩抗一百多斤的重物,可是年紀大些的時候問題就都顯現出來了。那會兒學校周末放假坐車回家碰到二伯,車子在百轉千回的山道上顛簸著,手緊握著車筐防止被顛出車外去,能看到他那因為風濕疼的變形的雙手,心疼不忍,可是誰都沒有辦法,生活有時候就是如此,無能為力的年紀,眼睜睜看著事態不斷惡化,什么也做不了,只盼能早一天長大,或許長大后就能阻止不幸的發生。所以,請等等我。
和二伯一行兩個人去南漳親戚家走過人家,是結婚喜宴。因為沒車只能在縣內步行過去,路上聽他講年輕時候在當地干活的經歷,現在很多細節記不清了。那應該是少有的兩個的人獨處談心的時間,他談起曾經在五三礦工作的日子,聊著曾經兄弟五人,包括我爸在內一起打工抗重物,我爸是家里小五,當年年紀還太小,那些經歷可能連他也記不得。只可惜當時讀高中,許是年紀小,經歷少,許多事都無法感同身受,沒有留下太大的印象。經過雷峰塔,二伯指著塔說,“喏,就是這座塔,俺們小時候都在這里幫過忙,是每個村都出人幫忙給國家做建設,不發錢的。”我感慨,同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他們已經是小小男子漢,稚嫩的肩膀扛起整個家庭的重擔,而我還在學校讀書,除了讀書什么也沒做,對這個家幾乎是沒有任何貢獻的,很是慚愧!
那之后的幾年或許二伯一直活在疼痛里,他很少對人講自己有多苦,但是手和腳、全身關節疼到變形,應該很疼吧。感謝時代,我們大多數都身處幸福的年代,不缺衣少吃,不會經歷風濕這種疼痛。我們那兒正在老去的一輩卻在濕冷天,備受風濕的折磨。我們看到的仍然是那個愛笑的二伯,似乎沒有什么煩惱,生活的貧困也壓不倒他。
后來在大學里,一個平常的日子,家里打來電話,說二伯走了,愣神了好一會兒,他的音容笑貌在我腦海里一幕幕閃過,他不曾患過致命的疾病,我不信他就這么離開了,總覺得等我回家以后我們還會再見,就像以前那樣。后來聽說他是在房間里午休的時候離開的,就和往常一樣,臉上還掛著笑,那應該沒有什么痛苦吧!這么想也就釋懷了,就像在那之前,讀初二的時候,二姨的離開。如果活著要承受極大的痛苦和折磨,那活著的家人,關心他們的人總要學會放手,他們在另一個沒有肉體的世界或許可以很輕松舒服的生活,離開有時候比活著幸福。二伯就這么睡著了,他眼中幾十年的世事變遷隨著他的離開再也沒人見過聽過,或是可愛的、幸福的、或是疼痛難眠的、窮困潦倒的,終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