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被遺忘所祝福的長夏

我喜歡清晨的環城地鐵,在列車上總有一個女孩。她總是在大學城站上車,然后在瑤光站下車。

她一直在讀書,都是小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是叫她——文學女孩。

第一次見到文學女孩是半年前。那時我剛回到這座闊別十年的城市。我曾經在這里上大學,大學畢業就離開了。回來是因為接受了出版社在這邊的副主編工作。或許是因為工作的原因,也或許是因為我本身就鐘愛小說的緣故,我發現了在地鐵上讀書的她。

我還記得第一次遇見時她的樣子。一件淺藍色的連衣裙,一席瀑布般的黑色長發,安靜地坐在我對面的位置上,讀著《月亮與六便士》,卡爾維諾,我們出版社的世紀文學叢書版。

早晨的陽光透進列車有些模糊的車窗灑在車廂里,一邊留下飛快閃動的斑駁陰影,一邊把她的頭發照得發亮。

她手上的書和書店里上架的版本沒有什么不同,不,還是有一些不同。那本書穿多了一層外套,透明漸變的淺藍書幀。她的所有書都裹著這樣的書幀。

她總是出現在清晨幾乎沒有人的車廂里,整個車廂沐浴在陽光中,充滿了靜溢的幸福。

我并沒有盯著她看,只是在遠望著窗外的風景時偶爾不經意瞥過,聽那隨著列車行駛的隆隆聲中夾雜著書頁摩挲的聲音,享受一種難以名狀的節奏感。

她喜歡看許多書,都是小說,有新的,也有經典的。安妮寶貝、蒼月、莫言、瓊瑤、阿城、汪曾祺、張愛玲、魯迅……也有國外的,村上春樹、東野圭吾、太宰治、卡爾維諾、昆德拉、馬爾克斯、福克納……這些都是我聽過的,還有一些我沒聽過的。

她看書,我看她,她喜歡小說,我喜歡清晨的環城地鐵。

一個月前,她也在讀一本小說。

《那些如秋葉靜美的人們》,小說沒什么名氣,但是我知道……

那應該是一本讓人幸福的小說,可為什么,她哭了?

后來,她再也沒有出現。



清晨的地鐵到了大學城站,我看著車門外,沒有她的身影。

今天注定是難熬的一天。

“叮咚!叮咚!”列車響起即將離站的聲音。

一席黑色長發在車門前飄過。她懷里抱著一本書——透明漸變的淺藍色書幀。

“叮咚!叮咚!”

“等一下!”

我在列車門差點把我的腳留在車廂中的前一刻全身而出,去追前面的少女。

少女穿著白色針織短衫和一件藍白的格子長裙,純白的休閑運動鞋踏著輕快的步伐,從站臺的樓梯走了下去。我也跟著走下去,三步并作兩步,一點點地向她靠近……

我并沒有想好說什么;

離出閘口還有兩米時,我離她只有一臂之遙;

總得說點什么……

她拿出公交卡,準備過閘口;

我拉住她的手臂,她轉過來

她看著我,一臉疑惑;而我,一臉尷尬:

“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我連忙抽開手,低頭做道歉狀。

等我抬起頭的時候,那個陌生的女孩已經“滴”一聲出了站臺。

可是……

“等一下!”我想起重要的事情,立即沖向閘口。

可閘機一下卡死,負責任地把我這個沖票者擋在外面。我不得已拿出公交卡通過閘口,追上那個陌生的女孩。

這次我沒敢拉她的手臂,倒是直接走到她旁邊,點頭哈腰……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

她怕是以為我是意圖不軌的流氓,加快了步伐。

“不好意思,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問一下,你這書是從哪里來的?”

我一邊加快腳步跟上,一邊把我心頭的疑問說出來。

“怎么來的……買回來的唄。神經病……”

“不……那個……我是說你是從哪里買回來的?”

“關你什么事……”女孩說著,又加快了步伐。

"不……小姐,我真的沒有惡意,我就是想知道你這書的來處……"

她沒有搭理我,索性埋頭小跑起來。

我直接跑到她面前,阻斷她的去路。這樣做當然讓人反感,所以我舉起手作投降狀,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這位女士,請你務必聽我說……這件事情對我很重要,可能關乎人命。”

可能“人命”兩字有些夸張,嚇到她了,陌生的女孩停了下來。

“人命”當然是夸張的,不過她既然已經停下來了,我就只能乘勝追擊。

“有一個女孩,她和你一樣,長頭發,看書。她有一本和你一樣的書,《月亮與六便士》,一樣的出版社,世紀文學叢書版……我是這個出版社的編輯。”

為了加強自己的說服力,我從錢包里拿出一張名片。

“還有,她的那本和你這本一樣,也有透明的漸變藍色書幀。”我說著,指指她的書。

女孩接過我手中的名片,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書。

“原來是這樣……”輕輕嘆了口氣,好像終于確信自己不會被訛一樣。

女孩告訴我,這本書,她大約三周前,從一個賣二手書的人那里買的。她和閨蜜從大學的布告欄里看到賣書的信息,然后到一所公寓買到的。她給我畫了張地圖,在我的名片背后空白處畫的。盡管她實在不記得那棟公寓叫什么名字,但她清楚地記得房號是502,因為她討厭爬樓梯,卻被閨蜜拉著爬了5層。我謝過她,接回自己的名片。

“你剛剛說人命關天,那個女孩……是你重要的人嗎?”末了,女孩好奇地問道。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能給她一個故作神秘的微笑。



說實話,少女畫的地圖真心不敢恭維。到了大概的地方,沒有什么可以參照的標志建筑,也說不清楚是哪邊數起來第幾棟。到頭來,這幅畫在我自己名片的地圖大概就像“往前走,左拐,右拐,往前走到差不多就在右邊拉。”這樣的指示一樣。

走在大學城外的一條掉滿黃色不知名小果子的街區中,秋后上午晴朗的天氣格外涼爽。比起北方的一些大城市,這里的四季不甚分明。除了枯枝和榮枝外,只能從行人的衣著上看出區別來。

反正地圖是廢了,既來之則安之, 說不定能碰上什么好運氣。畢竟早一點不也碰到一個誤認為我是流氓騙子的少女好心畫一張大概得不能大概的地圖嗎?

不過大概的地圖里還是有精確的信息的,房號502。反正是這道路兩邊兩三個小區幾十棟樓其中一棟的五樓二單元房嘛……我慢悠悠地走在這個秋色不濃的街區,欣賞這那些被來往的車輛和行人壓扁的一粒粒黃色小果子。

五樓……二單元……有些熟悉。

我聽合作的作家說過,有一種捕捉靈感的方式叫做無意識寫作,就是把自己的腦海里想到的所有話語,不管邏輯,忽略文筆,只管一口氣全部寫出來。反正這些從指尖任意流出的胡言亂語不需要給別人看。但是,在那些意識的錯雜之中,說不好會發現閃光的靈感。

我任意邁開自己的雙腿,隨他們把我帶到什么地方。我有一種直覺,仿佛離我的文學女孩越來越近。

雙腿最終在“米蘭公寓”樓下停住,一共五層的直排公寓,沒有電梯,上樓的階梯有些陡。看上去足以讓不愛運動的少女埋怨自己的閨蜜。

反正我沒有閨蜜,也不是女的,所以果斷上去就是。

直覺有時候是個可怕的東西,特別當直覺發生在自己身上,并且應驗的時候。

從樓梯口走出來,面前就是五樓直排公寓的走廊,在第二個門口外面,有一個小鐵架,鐵架上擺著書,還貼著一張紙條,清秀的字跡寫著:“書有顏玉,隨意結緣”。

都是有著透明漸變藍色書幀的書,泛黃舊舊的書頁,有些年頭了,但是被保護得完好。

我站在502的門口。心里想象著文學女孩坐在屋子里看小說,微風穿過窗臺撩動她的長發。

我該說點什么?

裝作向她買書?沒有任何意義吧,明明寫著“隨意結緣”,免費白拿的意思啊。

我左思右想,最終在心理做好了演講稿。我打算利用職務之便,以出版社的名義希望和她聊一個有關二手書的策劃案……

心臟強烈地跳動著,不知是因為期待,還是害怕……

我在害怕什么呢?

我如此沉浸在想象中,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咔擦……”

沒有任何預兆,門開了,隔壁的門。

一位老太太從門里出來,看見了站在門口凌亂的我。

“早……早上好……”

現在幾點了,這樣打招呼沒問題吧。

“想要書的話就剩下這些了,多的沒有了。”老奶奶口齒清晰,中氣十足,一點也不像老奶奶,倒覺得以前一定是個體育老師之類的。

我朝老奶奶點點頭,繼續斟酌心理的臺詞。

“這家的姑娘已經搬走了,她的書就剩下這些,多的沒有了。”

搬……走了……

一旦人有巨大的希望時,總會下意識地拒絕思考一些最簡單的問題。一個愛書的人,轉賣掉了自己的書,因為要搬走了。如此簡單的邏輯,我居然沒想到。

不,不是沒想到。只是拒絕面對……

“阿姨……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嗎?”

“不知道。”

果然,通常搬家的人也不會特地和鄰居說她會搬去哪里的吧,反正從此沒有關系。

我拿起書架上的一本書,《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昆德拉。我隨手翻著,在書頁間尋找著某種她留下的痕跡。

我和文學少女,或許注定沒有任何關系吧。

“這些都是那姑娘店的書……”老奶奶忽然說道。

“嗯?”

“這姑娘住這好幾年咯”老奶奶一邊晃動起肩膀,做著類似伸展運動的動作一邊說,“這些書都是她店里等著處理掉的舊書。”

“阿姨!那個書店在哪里?”

“那個好像不是書店,名字叫‘向陽吧’還是‘向陽書吧’的……地址的話……唉……地址是哪里來著?”

我放下手中的《不能承受》,轉身走出幾步。

“謝謝你!阿姨!‘向陽書吧’我知道那地方在哪里!”

我停下來,思索半秒,還是把《生命之輕》又拿到手里,往樓梯口走去。




地鐵到了瑤光站,我下了車。

追尋著久遠記憶的步伐,我向著那個熟悉有陌生的地方進發——向陽書吧。

我知道那個地方,我并不奢望在那里能找到文學女孩,畢竟搬了家的人,很可能也辭掉了那里的工作。但是,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首先,她是一個愛書的女孩,這從她每天早上在地鐵里讀小說的樣子,還有“書有顏玉”的舊書處理(而不是直接扔掉)這兩點就可以看出來。

其次,從老奶奶告訴我的信息中看出,她已經在“向陽”工作了幾年,也就是說她必然不是這個店里的兼職,很有可能是經理之類的職位。

最后,從她能夠幫店里處理舊書這個行為能夠推斷出,她應該受到老板信任。

綜合這三點,我斷定,只要找到這個店的老板,應該可以知道她的聯系方式。

關鍵就是,如何說服老板把這個信息告訴我了。

走出地鐵口,沿著一條不起眼的小路走進一條沒有什么人流的商店街,向陽書吧就在商店街拐角的角落。對于生意人,這里實在不是什么賺錢的好地方,但是對于“向陽書吧”的老板,一位好靜的女士,賣的不是書,或者咖啡飲料,而是閱讀的環境。我喜歡店里午后的靜溢,享受店里不多不少的幾個人坐在陽光下安靜閱讀的氣氛。

很久以前,我還是大學生的時候,很喜歡去那里讀讀書,寫寫東西。

我走進商店街,這里的店家大多和十年前不一樣了,只是大的格局沒有什么變化,但是路面、店面都已煥然一新。我往街角走去,轉過去就能見到那家闊別已久的書吧。

轉過角,來到"向陽書吧"的位置,我的心臟咯噔一下,破裂了。

那個本來應該擺著幾張小桌子的店前什么都沒有的,店里空蕩蕩的,裝修拆了,只剩下水泥墻,店面玻璃門用鐵鏈鎖著,只有門上用透明膠貼著的A4紙。

店鋪轉讓: 13X XXXX XXXX 陳

支離破碎的線索拼合出一出悲劇,我終于知道她眼淚背后的意義。

《那些如秋葉靜美的人們》,她最后看的那本小說,講的其實就是這座城市的故事,一所大學,一個地鐵站,一間書店。小說由這些地方里一個個可愛的人那一些些瑣碎的事件組成一段段平凡卻幸福的故事。

幸福應該是快樂的,但是幸福的失去,會讓人悲傷,讓人哭泣,最終,讓人離開。

我的文學女孩,怕是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我也許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也許……

看著已經沒有過去痕跡的“向陽書吧”,我拿出電話,撥打了A4紙上的電話。

“喂。”

電話那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有些年齡了。

“你好。是陳老板嗎?那個,我想和你談談店鋪轉讓的事情。”



“不是……陳老,我真的可以提供所有的書源和運營團隊!”

陳老先生從茶館里走了出去,我急急忙忙丟下一百塊錢結賬,來不及等店員找零。

“不行就是不行,沒得商量!”

陳老,陳向陽,就是“向陽書吧”的陳老板。是一位六十出頭的老人,雖說已經年過花甲,但是走起路來一點不比我這個三十歲的年輕人慢。他徑直穿過商店街,甚至也不去看一眼自己已經關門的店。

我通過店鋪門上的手機號碼聯系到了陳老,只是說了向要接手他的店,他就爽快地答應了我第二天約見。陳老住在商店街后面的小區里,所以我們就約在了商店街的一家茶館見面。一開始,聊得很順利,陳老簡單介紹了一下書吧之前的狀況。書吧之前是由一位年輕的女孩作為店長全權打理,我大概認定,這位店長,就是我的文學女孩。

我的想法很簡單,把書吧重新開起來,請女孩回到店里擔任店長。

可是,當我遞上名片的時候,陳老的臉色一瞬間黑了下來。等我提出重新開張的提議的時候,陳老毅然拒絕,轉身就要走。

“陳老,你聽我說,我喜歡你的書吧。我想重新開起來,我可以給你分紅,假如虧了也絕對不會連累你!”

我跟在陳老旁邊,快步地走到商店街后面的小區的鐵門前。

“不行!”陳老停下來,厲聲說到,“我不會讓你開書吧,更不會讓你繼續用‘向陽書吧’的名字!”

“我……”

“不要說了!”

我正想靠近他,他伸手制止我。

“我的店不轉給你。”

陳老走進小區,把小鐵門關上,不給我多說一句話的機會。

接下來的幾天,我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覺悟。我請了幾天假,一直守在商店街。

陳老每天的作息很固定,每天早上出來買早餐,下午到附近散步。一開始我在他家小區門口守著,后來他直接讓保安把我捻走,讓保安捎話說要報警。我索性在商店街附近等他,這樣保安管不著了。反正這里也是他每天必經之路。我一逮到時機就向陳老搭話,央求他把店轉給我繼續做。可是陳老都假裝沒聽見。

我知道自己這樣很惹人討厭,也說不清自己到底為什么如此偏執。

我幻想少女也許會回來看一眼。我三十年的人生里面沒有喜歡過哪個女孩子,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愛情。不過,守在商店街,我覺得自己和電影里的悲劇英雄很像。

就差一場大雨,把我淋個濕透,讓陳老看到我的決心,然后心軟,這是俗套。俗套往往最管用。

雨真的要來了……伴著名叫「玉兔」的臺風,天氣預報說,12級。

趁著「玉兔」還沒登陸,商店街的店家都紛紛做好了防風準備。我買了一些加固的木板和透明膠,還有防洪的沙袋,給“向陽書吧”的玻璃做了固定,在門口的一圈都堆好了沙袋。

在我完成最后一扇窗的加固的工作時,陳老來了,撐著雨傘,帶著加固的木板和透明膠。

“陳老,這邊不用擔心。你快回去吧,臺風馬上就要來了。”

陳老看著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半晌,陳老冒出一句話。

“不開書吧的話,我可以把店轉給你。”

這時候的雨下的很小,暴風雨前總有一點寧靜的時間。

“行啊,那我開書店。”

“書店也不行!”陳老提高嗓門。

我有點吃驚地看看陳老,不過他的表情告訴我他不是在開玩笑。

“陳老,請你在考慮一下吧,什么條件都可以開,但我要開書吧。”

“你一個年輕人,去哪里開不好,非要和我這個老頭子在這折騰!有意思嗎?”陳老對我吼到。

“這個店必須開在這里不可!”

“這里一定不能開書店!”

“那我就一直等到你答應為止!”

“那得等到我死!”

我不敢相信他的話,瞪大雙眼看著陳老,卻碰上了他決絕的眼神,沒有任何余地。

我低下頭看著旁邊的防洪沙包,雨開始一點點大起來。

我已沒有退路……

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如此執著。但當我想起最后看到她在讀那本小說,看到她哭的樣子,我的心就無法平靜。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的這些有什么意義,我只知道:從我回到這個城市的時候起,每個早晨,在那個車廂,那個位置,她會在那里。只要看到她還在看小說,我就覺得自己卑微無聊的生活,可以過下去。

“我想要見一個女孩……我想看她看書的樣子……這個店必須在這里開!”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

我把在地鐵上看到她的事,還有她看小說哭了的事情都告訴了陳老。

雨落在我的臉上,濕透了我的衣服,陳老靜靜地聽著。

忽然,我感覺不到頭上的雨滴。

陳老走過來,讓我也躲在他的傘下。

“臺風快來了,到我家來躲雨吧。”陳老平靜地說,語氣里沒有一點起伏。

“陳老……”

“你有必須開店的理由,我也有必須拒絕你的理由。”



陳老的書房不大,一張寫字臺靠著窗,除此以外,柜子、地上,全是書。有些書裹著透明的藍色漸變紋樣書幀,成垛摞著,用白色的棉繩綁著放在房間的地毯上。書垛最下面還墊著一張紙皮,防止繩子勒著書頁導致變形。

“這些……都是店里的書。那孩子打包的時候,跟每一本都說了再見。”

陳老從綁好的書垛旁經過,指尖輕輕撫過書幀表面。陳老從一摞書墻中找到一個紙皮箱,有點吃力地彎下腰去想要搬出來,我上前去幫忙。老人從箱子里拿出一本白色的舊相冊,是那種十六開的活頁本,封面是手繪的百合花。打開相冊第一頁,是一張已經有些褪色的老照片。

窗外已是狂風大作,雨敲窗前。房間里卻顯得格外安靜,好像裹在一個獨立的時空之中。

“十年前,她經常到書吧來看書……那個時候我的愛人還在。”

照片上有兩個人,陳老的妻子,我還記得老板娘的樣子。另一個,是我的文學女孩。她穿著白襯衫,外面套著棕色的圍裙,手里用托盤捧著一杯咖啡,笑容很燦爛。照片下方標注這十年前的日期,還有一行簡單的文字:夏秋首日開工,愛妻與夏秋。

“夏……秋……”

我念著她的名字,心底深處的某個封藏回憶的琉璃上出現一道裂痕。

“十年前,夏秋是鵬城大學的大一新生……”陳老回憶著,目光有些迷離。

夏秋總是一大早就到店里來,有課的時候也總會呆到非走不可的時候才離開,沒課的時候坐下來看書就是一整天。她好像沒什么朋友,總是一個人,每次都是快要打烊的時候才回去。那時候陳老的愛人身體開始犯毛病,她和陳老商量,招夏秋當店員。

這一做就是十年。

夏秋大學畢業的時候,陳老的妻子病倒了。本來陳老打算關了店,但書吧是夫人的心血,生意也慢慢有了起色。陳老工程師的工作很忙。于是,書吧的工作都落在夏秋身上。后來,夫人病逝了。書吧成了陳老對亡妻念想的寄托,夏秋做了店長,一直經營著。陳老和夫人沒有生兒育女,夏秋就像他們的女兒。

“夏秋除了兩次喪禮,一天都沒有缺勤過。一次是我老伴的、另一次是她母親的。現在想來,我和這孩子頗有些相依為命的感覺。”

陳老回憶著往事,語氣里有些哽咽。

“陳老,把店轉給我吧,不轉給我也可以,只要把書吧重新開起來,我們把夏秋和您夫人的記憶延續下去。夏秋還會回來!”

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情,陳老的回憶、夏秋的回憶……還有,我的回憶。

“夏秋不可能回來了。”

陳老關上了相冊,抬起頭,看著我,眼光決絕,不容質疑。我被老人的眼神封鎖,不能動彈。

“年輕人,我想你搞錯了。” 陳老宣判道,“夏秋不是因為店關了才離開的!而是因為夏秋離開了,店才關的!”

沉默。書房里,寂靜像一只潛伏已久的猛獸,把我撕開,扯碎,完全吞噬。我除了站在那里,完全沒有招架的能力。

“我答應那孩子,把店轉出去,不再做任何和書有關的生意。” 陳老說著,嘆了口氣。“所以,你還是死心吧。”

我跌坐地上,任由空虛肆虐。我忽然間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回到何處。

“她……去哪了?”我問。

“她走的時候把手機停了,也沒有留下其他聯系方式。她只說了一句,想出去走走,忘掉一些東西,重新開始。”

“忘掉一些東西?”

“那孩子一直在等一個人,等那個人的小說,等了十年。”

陳老從箱子里拿出一本書。

“我想,那孩子離開,是想忘掉他吧。”

雷聲炸響,閃電劃過。

封藏時間的琉璃破碎,回憶的洪流破卵而出,有一種光照遍心靈的每一個角落,無論你多么想遁去、逃開、躲避,它都會毫無留情地抓住你,那種光——叫時光。

十年前,18歲的少女來到這座城市,尋找一道足跡。她帶著一幅地圖,那是另一個少年畫的地圖。他曾經在地圖上的每個點生活,記錄。記錄來來往往的人那些平平凡凡的事。在少年的眼里,所有最平凡的,最瑣碎的事情中,都蘊含著短暫卻絢爛的美好和善良。

地圖上的點不多:地鐵一段,校園一角,公寓一棟,書吧一間;

地圖其實是一本小說,《那些如秋葉靜美的人們》;

那個少女叫夏秋;那個少年,叫飛鳥,飛鳥是小說主人公的名字,也是小說作者的筆名,飛鳥的真名叫方久——方久,就是我。

少年的小說被出版商看中,以為自己走上了小說家之路。

少女看到了小說,愛上了自由自在的飛鳥,她來到飛鳥寫過的城市,上了飛鳥寫過的大學,住了飛鳥寫過的公寓,喜歡上了飛鳥寫過的書吧。她給他寫信,信寄到出版社。

可是人們不喜歡飛鳥的小說,飛鳥飛不起來,飛鳥不再做飛鳥,做回了方久。方久再也沒有寫過小說。方久離開了這座城市,離開了十年。

后來出版商倒閉了,少女的信寄不出去,少女一直等著,等著飛鳥重新飛起來,她在他寫過的公寓里等著,在他寫過的書吧等著,一直等著,等了十年,終于,等累了。

少年走的時候,少女來了。

少年回來的時候不再是少年,少女走的時候也不再是少女。

陳老把少女的一半故事告訴我,我把少年的一半故事告訴陳老。

“我以為……沒人喜歡我的小說……”

陳老把《那些如秋葉靜美的人們》遞給我。

“小說里的書店老板,是基于我寫的愛人吧?”陳老問道。

“嗯……”

“那一部分的故事感動了我,我想起愛人的時候,也時不時拿出來看。我想,夏秋和我的看法一樣,這是一本出色的小說。”

我抬起頭看著陳老,他對我點了點頭。

“陳老……我想……我想寫小說。”


0

起來的時候已經是正午,陽光照進公寓里,格外明亮。連續兩天通宵工作,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真是吃不消。幸虧現在,我不用打卡、不用匯報、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除了約定好的交稿期,小說家的工作完全由自己安排。

“叮!”手機傳來信息的聲音。

飛鳥老師,下午《被遺忘祝福的長夏》發布會將在鵬城大學禮堂舉行,要派車來接您嗎?

不用,我住得很近,自己過去就行了。不過,請你去接一下陳老。

有時候,作家的工作也包括宣傳自己的新書。有的作家不喜歡這種工作,這或許是性格使然,天生羞澀的作家很多,無論筆下的人物多么豐富多彩,一個性格內向的作家到頭來還是一樣性格內向。

不過,我對宣傳工作沒意見,甚至有些許期待,只是不太喜歡自己顏值欠佳的臉被印在大學禮堂的海報上。

從米蘭公寓到鵬城大學正常走只需要十分鐘,我繞遠了一些,選了一條沒什么人走的路。

夏天午后的大學校園并不炎熱,走在小路上聽著夏蟬的鳴叫,好像自己還是少年時的模樣。路旁的夏花開得格外燦爛,我蹲下去,想離他們近一點。

“生如夏花般絢爛……”我嘀咕著泰戈爾的詩句,想起從放棄的十年,和十年后又忙碌的五年……直到《被遺忘祝福的長夏》成稿。

她今天,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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