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說,詩人在八十年代是很時髦的稱號,我聽了笑得前俯后仰。我跟六叔說,詩人都是瘋子,現在若要不含臟字地罵人,可以稱贊對方一家人都是詩人。六叔呵呵地笑了,看上去有些無奈。
六叔曾經是詩人。六叔當詩人的年代,詩人只是瘋子,不是罵人話。我們談論這個話題的時間,已距現在十多年了,六叔寫詩卻距現在十多年前的十多年。我在和六叔聊這些時,我也開始寫東西。我將自己的文章拿給六叔看,六叔分析得頭頭是道,哪句不通,哪句贅余啰嗦。在我眼中六叔無異于那些大師專家,只是他不贊成我寫詩詞這一類的東東,說受眾太少,只能孤芳自賞。他和我談一些對名家文章的看法,讓我特別欽佩。我讓六叔拿出自己的作品時,他怎么也不愿意,只說寫得糟糕,時間太久,不知扔哪里去了。
六叔在家排行最小,上面五個哥哥,如果算上兩個姐姐的話應該排行第八。據說那個年代的父母都響應人多力量大的偉大口號,生孩子越多越好。六叔在哥哥姐姐的關愛下成長,看上去卻并不肥胖,甚至身體單薄,臉頰削瘦,可以看見臉上高高的顴骨。
我不知道六叔年輕時一直做何營生。我想和我們家一樣務農為生吧。他那時只愿意談詩,似乎刻意避開營生這個話題。我說,六叔你那時在干什么呢?六叔說,我寫了很多詩,現在市內比較厲害的詩人我都認識,那時還常常一起交流。說完,他從破舊的桌子里翻出來幾本發黃的書。他說是他年輕時買的。書的霉味刺鼻撲過來,嗆得我流眼淚。每一本書都有一個故事,六叔說。
小時候的某一天,我聽見村里嗩吶聲在悠揚的響起。我喜歡聽那哀愁的曲子,大人們卻說有人去世了。我知道那個人去世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后來才知道那天去世的人是六叔的女人——我應該稱之為六嬸。大人們說他們夫妻感情很好。我隱約看見六叔瘦弱的身架趴在地上。他痛苦至極,卻又哭不出聲音。大人的世界小時候不懂,我總以為,人死了,哭只是一個過程,聲音越大就越心痛,后來才明白很多無聲地哭泣是最痛苦的。
六叔四十歲的時候迎來他的第二個春天。他多年未娶,終于和我現在的六嬸結婚。我相信六叔這么多年獨自支撐家庭,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緣故。六叔應該是向世俗妥協。這并沒有錯,孩子需要女人照顧。但也許真是又遇到心動的女人了呢?后來我卻改變了看法,新來的六嬸性格直爽,并非六叔喜歡的類型。六叔也許受前妻感情的影響。他習慣了原來的生活,重新開始之后磕磕碰碰不適應。有時村里的人們談論他們家吵架,吵得厲害大動干戈。
六叔雖然有一定文化,但似乎不認為有文化很有用。他的兩個兒子——我的大弟二弟,初中畢業就去學手藝,年齡大一些就外出打工。城鄉對立的年代,一切都與人情關系掛鉤。六叔也變得世俗,覺得讀書無用,而且那時候不諳世事的學生出了校門,就是個傻瓜,買菜問路都不會。
六叔不再務農,地荒了也不過問。他換了一條生存之路。他在城南租了大片的土地種植花卉,后來在一種叫火棘的盆景上造詣頗深,并且屢次在比賽中獲獎。改行之初,六叔是艱苦的。我還記得六叔騎自行車數十里,去東山尋找適合做盆景的植物。某些方面盆景藝術和詩應該相通吧。六叔告訴我,將藝術轉化為錢才是硬道理。那時正是盆景業興旺的時候,我知道六叔已經將藝術轉化成了錢。
我和六叔好多年間極少見面,過年時如果相遇也只是寒暄一下。有時遇到盆景展,我刻意去看看六叔在不在,結果遇到過一次。六叔兩鬢已經斑白,臉色紅潤,沒有以前那樣瘦。六叔問我過得好不好,錢賺得多不多。其實,我只想和他聊一聊文學話題,可是再也不知道怎么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