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中山
—①—
姬臨雪從來沒想過,她也有這么狼狽的一天。
八百里蒼梧山下的姬家獨女,手一揮敢叫天地為之變色的雪妖世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卻被人施了術法、困于冰霖池中。
陣陣嚴寒襲來,打在她單薄的雪衣上,臉色醬紫一片,四根南海底的栓天玄鐵鏈縛住手腳,頭頂雷電轟鳴拍打,她才想起,當初皇甫鈺所受的痛苦也是如此。
是的,皇甫鈺也是如此,忍受饑寒、舍去自由、皮膚焦灼之苦,十天十夜,最后慘死在冰霖池底。
而這一切來由,全是因為她,而又因為這般緣由,如今她被皇甫云箐報復,沉在池中、生不如死。
可她卻不后悔,人一旦有了貪念,總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點代價,皇甫鈺也罷、姑蘇城也好、他們不過是肉眼凡胎之人,也膽敢要她雪妖的尾巴——長生的藥引。
沒來由的,她卻在輕蔑的懿頭里,微微吐出陣陣嘆息,為她,為皇甫鈺,也為姑蘇城……
—②—
七十七年前的夜,風雪掩埋的蒼梧山下,青衫落拓的恣意公子,硬是要闖入蒼梧禁地,一襲黑衣在銀白雪地上,被風雪席卷如同張翅欲飛的赤黑帝雨蝶。
千年來,蒼梧禁地甚少有人敢來硬闖,而且還是一點術法不通的凡人。
姬臨雪以雪妖扮相相嚇,這少年卻顯的絲毫不為之畏懼,口口心心皆念著那禁地里的邕嵐花。
她目露羅剎兇狠之色,心里卻是一驚,蒼梧山中的邕嵐花萬年才開一花,怎的才開不過數日便傳至下界?
在一重又一重冰寒掌力之下,只見那襲黑衣倒地,隨之掉下一截玉穗子,藍色的穗子散在雪中,幽玉內一肆意姬字,是她姬家掛佩。
她救回他。
蒼梧山里,冰炎洞中。
“你早知我姬家玉佩一出,雪妖自不會再傷你,如此用心,真是難為你了,可為何直到最后也沒有拿出來?”
他看著她銀裝素裹的眼,“姬臨雪,你聽過幽云谷嗎?”
她不解,但點點頭,“幽云谷是雪妖的禁地,一旦誤入,法力盡失,淪落凡人。”
“我爹便在那里救下你的殷表姑姑,這掛佩,便是她相贈,說是日后有任何要求盡可前來蒼梧山,一定不會有人為難你。”
—③—
他說他叫皇甫鈺,金玉合成的鈺。
他仍然想要邕嵐花,他說,“姬臨雪,你知道嗎?我娘快死了,可我不想要她死,你知道嗎?我爹居然娶了狼族的女子,不要我娘了,所以她自殺了,沒死成,只剩半條命,我需要邕嵐花。”
姬臨雪用手撐著頭,坐在桌邊看著冰床上的皇甫鈺,“你可以要別的東西,我都能滿足你,除了邕嵐花。”
“可這世上只有邕嵐花才能救我娘,只有邕嵐花才能讓我娘恢復年輕容貌,才能阻止我爹娶那狼族女子……”
皇甫鈺緊張的激動起來,奈何全身皆是傷痛,只能躺在床上幾近祈求的目光看著她。
姬臨雪便在這目光中和同為女子的他娘的遭遇里,軟下心腸,“我雪族最是講究信義,殷表姑姑已為凡人,你又有求,我便一試。”
“只要你肯答應,肯定就能辦到,我先替我娘謝謝你。”
姬臨雪站在云端,看著眼皮下明明近在咫尺的邕嵐花,卻不敢闖入禁地。
姑蘇城便在此時仿若看穿她的心思一般,從幽陀海急急趕了過來。
他是一條修煉了九百年的黃骨魚精,蒼梧山下的幽陀海便是他的洞天府邸。
“臨雪,你可知邕嵐花有四大神獸把守?再者說身為蒼梧山雪妖的職責便是護衛邕嵐花,你怎可監守自盜?”
”姑蘇,先不說我傷了他,持有姬家掛佩的人的恩情我們姬家一向有恩必報。”
姑蘇城目光深重的看了她一眼,再無他話。
“姑蘇,你的千年之劫快到,還是離此地遠些為好。”
姬臨雪說完瞅準時機幻化成風、沖下云端,那邕嵐花形若七彩祥云,在雪地里緩緩盛開、散發陣陣耀眼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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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說的我具已照辦,何時放了我娘?”
“別激動呀,你可知道若真想要你娘好,還有最為重要的事要做?”
“為什么偏偏是我?她是妖,怎么會相信我?”
“我早說過,你娘也曾是雪妖,所以……你把這藥每日給她服下,剩下的事情不必我說了吧?”
少年說完,化風而去。
皇甫鈺傷疼的厲害,看著手中的玄鐵色瓶子,不由皺著眉頭。
若不是娘親在他手中,自己又怎會不遠千里跑來蒼梧山,而且那雪妖的本身也太過讓人害怕。
邕嵐花,到底是什么稀罕物件?讓那人若瘋了般欲求。
他想著想著慢慢睡著了,突然感覺身邊有人,頓時睜開眼來。
那一刻,他被驚的坐了起來。
“你,你,你。”
“喏,你要的邕嵐花。”
姬臨雪半闔眼,靠在床邊,氣若游絲卻又很淡然說道,仿佛她只是在說今天的天氣真好一般。
皇甫鈺顫抖著手,慢慢接過邕嵐花,五光十色的花瓣上,還有點點未干的血漬。
他目光低垂,姬臨雪便如完成任務般,就著床邊安然又淡淡閉上雙眼。
他的心第一次因為姬臨雪有了輕微顫動,他看著她的身上臉上,泛著血漬的傷口有的還在流血,那么深又細密的爪印。
皇甫鈺忍著痛,趁著姬臨雪昏睡過去,將玄鐵瓶子里的藥給她灌下。
他不知道的是,禁地里的四大神獸太過厲害,姬臨雪上費了多大的勁才得到邕嵐花,也不知道,他將為接下來的行為付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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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鈺,你騙我?!”
就在他將藥要灌入她的口中之時,一聲暴戾的斥責聲,在耳邊忽然炸開。
皇甫鈺被驚的滾倒在一旁,只看到那上一刻還溫順的雪妖姬臨雪,這下已然顯出本身。
張牙舞爪的本身里,她怒目而視。
“啊!我,我沒有……”
“還敢狡辯?說,究竟是誰指使你的?”
皇甫鈺聽到這話,本能的想起那人的話來:“你若還想要你娘活命,就絕對不能泄露是我指使!”
他顫抖著身子,拼命搖頭。
姬臨雪冷笑著站起身,“姑蘇已經數十載沒有來冰炎洞了,但今日這里竟然有幽陀海里、盆馥子的香氣,你身為凡人,怎值得他前來?”
皇甫鈺不說話,他本身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好,你不說是吧,我替你說。”
她頓了下,“你也許并不知道,雪妖最懂占卜之術。我剛在夢里占了一卦,其實從你出現在禁地我就開始懷疑過你,更別說一個凡人竟然知道邕嵐花。”
“我在賭,姬家需要報恩的恩人,不是你這般宵小。”
姬臨雪眸光深沉,看向別處,她的本身已近透明之色。
她不會告訴他,她為了邕嵐花耗費五百年修為,剛才夢里一卦,又是百年修為散去。
“我,可是我娘親在他手上,我也無奈……再說那狼族女子也太可恨,他說,事成后能幫我殺了她……”
姬臨雪已經不想再給他任何解釋,她知道若是讓他知道真相,怕是很難過。
不知為何,最后連揭穿他,她都覺得難過,甚至莫大的悲哀。
明明,他們才相處沒多久,可她依然記得那在禁地前一次又一次,為了母親前來的少年。
她驅逐他下了蒼梧山,可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就在她準備前去找姑蘇城的那時,姑蘇城已經得知失敗,在蒼梧山下截住了皇甫鈺。
冰霖池中的十日十夜,姬臨雪一生的悔意。
她沒有想到,姑蘇會為了躲避千年之劫,以殷表姑姑要挾皇甫鈺,前來要求報恩只要邕嵐花。
也根本沒有想到,她自己的尾巴便是藥引,以藥引入邕嵐花,便可永生再不必飛升之劫。
她想,姑蘇定是料得他是她此生的劫吧,那樣一意孤行的少年,讓姬臨雪心中暗生了情愫。
可是,他卻在最后,親手殺了他。
她想,自己這輩子都斗不過姑蘇了,卻不曾想,蒼梧上神察覺禁地異常,幾番追查,讓姑蘇沒了行跡可隱。
那個原本想要借助她飛身的少年,想要用狼族女子牽絆住皇甫鈺他爹的黃骨魚精,最終被自己設計進來,想要長生卻被鎮住三魂七魄,死在幽陀海上。
她更沒有想到,七十七年后,已然修出道法的皇甫云菁,將她打入冰霖池中,讓她也飽嘗天雷地火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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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臨雪沉沉的落在池底,七十七年來的所有虛妄,忽然有了花開葉落的懿頭。
她淡淡一笑,任憑雷滾寒意煎熬。
閉上眼的那刻,她想,禍因自己而起,那便在自己身上終結吧,無窮無盡的黑暗,朝她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