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潮

圖片作者:素人沐恩


文/遠(yuǎn)穆

1.

城南區(qū)的鋼鐵廠宿舍這個夏天顯得異常的安靜。之前住在這里的鋼鐵廠員工接連不斷的搬走,只有零星的幾戶留了下來,他們猶如廠區(qū)宿舍前面那塊空地上越發(fā)繁茂的雜草,在拼命地消耗著這兩棟漸漸衰敗的樓宇。

張明麗住在廠區(qū)宿舍1棟的2樓7號,四十年前,中國工業(yè)體制改革,張明麗和丈夫吳忠書從內(nèi)陸地區(qū)東遷廣州,被編制到南區(qū)鋼鐵廠,他們在這里一住就是四十多年。

廣州的夏天,多雨潮濕,張明麗穿著一件帶著碎花的黑色背心,褲子是一條老年人最愛的寬松尼龍褲,她提著一個白色的塑料袋子,在陰云密布的雨天中正放快自己的腳步。廠區(qū)宿舍外面有一個斜坡,那是進(jìn)入廠區(qū)宿舍的必經(jīng)之路,斜坡的右邊是一塊不大的樹林,以前廠區(qū)宿舍的居民們都愛在那塊地方乘涼閑聊,老人們在樹林下面的石墩上用紅墨繪了一塊象棋盤。每每夏日午后,蟬鳴不止,那樹林下的石墩總是聚滿了人。棋場上針尖對麥芒,棋場下也竟暗流洶涌。婦女們也沒閑著,她們圍聚在石墩不遠(yuǎn)處的大壩中,坐在從各自家?guī)С鰜淼哪镜噬希掷锬弥焉龋恢涝诟`竊私語著什么。她們有時愁眉苦臉,有時笑聲轟鳴,蓋過從樹林里傳出的陣陣蟬鳴。那蒲扇扇幾扇,一個夏天就這么過去了。

時隔數(shù)年,當(dāng)冒著大雨著急回家的張明麗從那斜坡上經(jīng)過時,雨中的樹林顯得異常冷清,任憑雨水肆意的沖刷,也清洗不掉它如今的頹然和沉寂。最后剩下來的,恐怕只有斜坡右側(cè)的社區(qū)公告欄上用粗粉筆重重劃下防火防盜幾個大字,白色的粉末在經(jīng)年累月的風(fēng)霜之后留下薄薄的一層痕跡,卻仍舊殘存著一種熟悉的記憶。

下午三點五十分,張明麗跑進(jìn)樓道,掃視周身,幾乎無一幸免。但索性時間不算太晚,今天是周末,再隔一個小時,她得去補習(xí)學(xué)校接她的孫子吳楠放學(xué)。她顧不上渾身濕透的自己,利索地爬上樓。當(dāng)她站在二樓樓道的盡頭,張明麗看見不遠(yuǎn)處有一家住戶房門大開,這讓她感到詫異。1棟2樓的住戶在鋼鐵廠被政府納入拆遷區(qū)域之后不久,就幾乎都已經(jīng)搬走了,只剩張明麗還住在這里。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盡量讓自己不發(fā)出響動。等她靠近門房時,她將頭謹(jǐn)慎地往里探,窸窣一聲,張明麗手中的白色塑料袋順勢從她的手中滑落,掉在潮濕的水泥土上。她呆滯地站在門口,被房間里狼藉的一片所震驚。屋內(nèi)的桌椅板凳朝著不同的方向傾倒,雜物紙屑四處橫飛,與那常年被侵蝕而顯得斑駁破碎的墻面融為一體。

鋼鐵廠宿舍的房子狹小方正,張明麗的家也亦是如此。屋子正中間擺放著以前丈夫自己做的木質(zhì)飯桌,它的左側(cè)正對著她家的廚房,往右是她家的臥室。房屋的大門和陽臺分別在南北方向。因為稍顯逼仄,此時整個房間狼狽的模樣一覽無余的呈現(xiàn)在她面前。住在隔壁的林嫂搬走時,曾提醒過張明麗現(xiàn)在廠區(qū)安保越發(fā)疏漏,不時有小偷砸破門窗趁機混進(jìn)來興風(fēng)作浪,當(dāng)時張明麗只是把這些話當(dāng)成鄰里之間的客套,左耳根子進(jìn),還沒到右耳根子,就忘在了腦子里。如今真遇上事兒了,她一下就慌了陣腳。房間右側(cè)的臥室門上掛著一個老舊的時鐘,秒針滴答滴答地轉(zhuǎn)動,將時間推移向前,像是在警示著張明麗。離吳楠放學(xué)只有不到50分鐘,她必須在短時間內(nèi)快速地將屋內(nèi)恢復(fù)原樣,以免多生事端。

半年前,當(dāng)鋼鐵廠宿舍面臨拆遷,政府給出了豐厚的補貼政策,凡是搬離鋼鐵廠宿舍的居民可以選擇政府分配的一套位于城西區(qū)的二室一廳的房子,或者接受一筆非常可觀的拆遷款。這一消息讓常年居住在破舊潮濕的鋼鐵廠居民紛紛炸開了鍋,這無疑是他們最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很多人在第一時間就迫不及待地搬離了這里,他們猶如得知戰(zhàn)事平息的士兵,不會對此處有任何離別的傷感,反而更加欣喜若狂。唯獨只有張明麗,她臉上的肅穆與凝重似乎與周遭的歡愉格格不入。她和丈夫吳忠書在這里生活了接近四十余年,翻過了人生一半的篇章,六年前丈夫因重疾離世,鋼鐵廠區(qū)的房子就成為她與丈夫唯一的羈絆。盡管誘人的沃土就離自己一步之遙,張明麗也無法割舍庸常的記憶,她囿于那段艱苦溫馨的歲月中,像是一片斑斕夢幻的浮光,在她的腦海中不斷地閃爍。廠區(qū)的房子猶如她精神世界里的烏托邦,她堅強的捍衛(wèi)著自己的領(lǐng)地,也順理成章的成了釘子戶。她的兒子吳秀軍曾無數(shù)次百般勸解,可張明麗始終無動于衷,所以她更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此刻自己所處的窘境,免得其他人趁機又來說服她搬走。她迅速地?fù)炱鸬粼诘厣系陌咨芰洗樖謱㈤T關(guān)上。

她走到客廳中間,將倒在各處的椅子扶回原處,然后騰出一只手,將散落屋內(nèi)四處的雜物堆成一團(tuán),再全部揉進(jìn)房間左側(cè)的木柜里。她一邊注意著時間,一邊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房間的重塑。她四下環(huán)顧確認(rèn)再三,抬頭朝墻上的掛鐘看了一眼,時間緊迫,張明麗又馬不停蹄地拿起放在門旁的青色雨傘,來不及整理自己散亂的頭發(fā)就往門外走。她的腳步聲消失在那潮濕的走廊盡頭,淹沒在渾濁的陰雨中。

2.

上午十點四十分,周雯坐在銀行柜臺的櫥窗前眉頭緊皺,她三年前在城北郊區(qū)創(chuàng)辦的服裝廠在一場金融海浪中被徹底掀翻,她也跟著從一個小有資產(chǎn)的企業(yè)家淪落為一個負(fù)債累累的市民。這是她第三次來銀行受理有關(guān)工廠倒閉的事宜,放眼四周,死氣沉沉,銀行大廳像是被抽干了氧氣,里面的人面容猙獰,如同缺氧一般。他們在這個壓抑的空間里極力遏制著他們幾近崩潰的情緒,猶如沉浮在浪潮波及的岸邊正竭盡全力往岸上掙扎的難民。

“辦不了,我們也沒辦法。”櫥窗玻璃的另一邊,穿著銀行制服的工作人員表情冷漠,這不知道是她今天服務(wù)的第幾個顧客了,繁瑣焦慮的事物撕掉了掛在她臉上的假笑。

“辦不了?”周雯坐在另一邊,她手里握著今天來銀行排隊取的小票,上面寫著A042。

“對,政策原因。”說完,她低著頭,事不關(guān)己地玩弄著自己手指。

周雯見狀,便提包轉(zhuǎn)身離開,她沒有多問,只是將手中的小票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了櫥窗的凹糟里。這個結(jié)果對于她來說并不意外,她此前幾次來銀行,除了工作人員的態(tài)度不同,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所以今天她也沒抱什么期望。只是事情發(fā)生之后,她總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什么挽回一點損失,像是例行公事一樣。她從銀行出來,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晦暗的雨天讓整個城市看起來像個巨大的牢籠。她不想這么早回去,于是在銀行門口徘徊了許久,她抽著煙,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周雯想起三年前自己拿著母親生前的積蓄去創(chuàng)業(yè)時,從未料想過自己的事業(yè)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她看著此刻那些被大雨淋得狼狽不堪的路人,如同他們未料想到今天會突然大雨傾盆。似乎這個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沒能逃過這場夏雨的戲弄。雨越下越大,周雯扔掉手中的煙頭,猛然地沖進(jìn)雨中,雨水瞬間浸濕她的身體。她溘然意識到,這種潮濕的感覺溫暖又熟悉,仿佛在跌落懸崖的瞬間拉住了一根救命的纜繩,那冰冷的雨水讓她瞬間清醒過來。她來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慌不擇路地鉆了進(jìn)去。

中午十二點,吳秀軍從單位回家。他工作的政府機關(guān)離他家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往常這個時候他都在單位的食堂里吃著劃算的工作餐。早些時候,周雯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她語氣凝重,說有要事和他商量,他本想推辭,但他也知道現(xiàn)在自己的妻子陷于危難,而他卻束手無策,這種無力的愧疚感讓他選擇妥協(xié)。那時他正在單位的會議室里聽著冗長枯燥的報告,內(nèi)容大概是關(guān)于南區(qū)舊城拆遷改造的項目計劃。他從會議室出來時心事重重,以至于回到家之后,他和周雯兩人坐在飯桌上一語不發(fā)。

“我今天又去銀行那邊了。”周雯率先打破飯桌上的僵局,她手中拿著筷子,一下一下反復(fù)地插進(jìn)碗中的米飯。

“怎么說?”

“還怎么說,銀行那不給辦。再這樣下去,如果那筆款還不了,我們連住的地方都要沒了,銀行要拿房子來抵債。”

“這么快嗎?我還以為要再等幾個月了。”

周雯突然放下手中的筷子,發(fā)出刺耳地響聲,吳秀軍被嚇了一個機靈,一下立起身子。周雯說道:“你別每天像個沒事人一樣,事情的嚴(yán)重性你還意識不到嗎?”

“我能有什么辦法,我就那么點錢。”

“我想了一個辦法。這事要你去做。”

“什么辦法?”吳秀軍問。

“你媽那個房子不是要拆了嗎?那筆拆遷款可以救我們。”

“我已經(jīng)跟我媽說了很多次了,但她....”

“吳秀軍,你自己想想,我這些年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房子的錢,孩子的學(xué)費,哪樣不是我給的。現(xiàn)在我要你做的,就是說服你媽那個老頑固從那個破房子搬出來,我們就指望那筆拆遷費了,不然就等著睡馬路吧。”

周雯的話像是一道烈火,霎時間將深植于他心中的引線點燃。回溯這幾年,周雯所做的一切,吳秀軍發(fā)現(xiàn)自己毫無反駁的角度。他看著眼前焦頭爛額,對自己怒目而視的妻子,這些年被偷走的生活的重量在此刻瞬間重回自己的肩上,猝然出現(xiàn)的壓迫感鉗制著他,使吳秀軍無法抬頭直視周雯的眼睛。他只是低著頭,視線停在桌上的飯菜,那是一些殘羹冷炙,不知道是哪天剩下的。而伴隨著眼前和腦海中糟糕的景象忽然地重疊在一起,讓他一下沒了胃口。他刻意避開妻子的目光,起身走到沙發(fā)邊上,拿起放在上面的皮質(zhì)公文包,準(zhǔn)備逃離這里。周雯坐在飯桌上機械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她和吳秀軍一樣,對對方視若無睹,她自顧自地吃完飯,然后利索地端起碗盤走進(jìn)廚房里。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和廚房里傳出的水聲相互交融,吳秀軍本想找一把傘,他走到玄關(guān),翻了翻鞋柜的抽屜,里面空空如也,他不想再和周雯多說什么,招呼了一聲,不管對方有沒有聽見,自己便出了門。

下午四點四十分,補習(xí)學(xué)校外已經(jīng)人滿為患,人們打著雨傘圍堵在學(xué)校的鐵門之外,與那大量停滯在路邊的車輛擠成一團(tuán)。吵雜聲,喇叭聲,雨水猛烈地撞擊聲此消彼長,最終覆沒在一道明亮的放學(xué)鈴聲中。當(dāng)鐵門緩緩從里打開,那棟灰黑色的建筑如同一個被擰開的水閘,頃刻間顏色各異的水珠從那個狹小的端口噴涌而出,朝著鐵門外快速地蔓延。方才站在路邊外沿的張明麗擠進(jìn)人群,來到鐵門的一旁,她時不時踮起腳尖,像個彈簧一樣探著身子,生怕錯過自己的乖孫子。

吳楠混雜在涌出的人群里面,他漸漸靠近鐵門,慢慢進(jìn)入張明麗瘋狂搜尋的視線。

“楠楠,這里。”張明麗探出身子,揮著手朝著吳楠呼喊道。

“奶奶。”吳楠看到了人群中的張明麗,朝她跑去。

“快進(jìn)來,別淋感冒了。你媽也是,都沒說出門給你裝把傘在包里。”張明麗一邊抱怨一邊將雨傘撇到吳楠的一邊,她深怕自己的寶貝孫子著涼。雨水也乘隙鉆了進(jìn)來,落在張明麗的肩上,浸出一片溫潤的雨漬。她牽著吳楠穿過擁擠的人群,朝著一旁的公交站臺走去。

3.

吳秀軍趕到單位大樓時已經(jīng)下午兩點,他從電梯出來之后,打算先去躺廁所,整理一下被淋濕的衣服。突然他聽到有人叫他,一回頭,是他的上司陳主任,他穿著一身略顯老氣的西裝,睡眼惺忪地朝他走過來。

“老吳啊,跟我來一下。”陳主任對吳秀軍說道,他從吳秀軍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吳秀軍先是愣在原地,然后連忙應(yīng)和道:“好的主任。”他已顧不上自己的略微窘態(tài),立馬跟了上去。

吳秀軍走進(jìn)辦公室,陳主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微微后仰,雙手抱拳交叉放在桌上。吳秀軍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站在他的前方。

“老吳啊,我問你個事。”

“您講主任。”

“你母親現(xiàn)在還住在鋼鐵廠那邊的老房子是吧。”

“是的。”

陳主任慢慢坐了起來,他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杯,蓋子一打開,躲在里面的滾燙熱氣朝著上空四散而逃。他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拿著蓋子,在杯口的邊緣輕輕地滑了滑,神態(tài)從容自若。緊接著,他又不緊不慢地端著茶杯,朝里面吹了幾口氣,微微地酌了一口,那滾熱的茶水掠過他的喉道,帶著兇猛的熱量在他的胸腔中釋放開來,打碎他夏日午后還殘留的零星倦意,將他的思緒緩緩地勾勒出來。

“那邊以前是重金屬區(qū),環(huán)境很差,而且這夏天一來,又潮又濕。”陳主任說道。他把茶杯放回桌上,又重新緩緩地靠在椅子上。“你也知道,我們最近在進(jìn)行老城區(qū)舊房拆遷的工作,你還是盡快說服她老人家搬走吧,不然我們的工作也很難開展。”

“嗯,我知道了主任。”吳秀軍回答道。那幾滴遺留在他西裝上衣上的水珠正偷偷地朝下墜落,它們似乎暴露在陳主任的視線中,讓此刻的吳秀軍顯得格外的狼狽。

“你也做了這么久科長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你這個位置可是有很多人盯著了。”

陳主任說完擺了擺手,示意吳秀軍離開。吳秀軍默不作聲,他選擇避開和上司視線上的交流,只是點了點頭,他注意到那幾滴水珠已懸在衣服的邊緣,如同他當(dāng)下的處境一樣搖搖欲墜。當(dāng)吳秀軍踏出那個房間時,他突然松了一口氣,但上司的命令和母親的執(zhí)拗又讓他如芒刺背,那顆妻子在他心中埋下的炸彈也正蓄勢待發(fā)。他聽到滴答一聲,懸掛的水滴墜落在他的內(nèi)心中,激起陣陣余波,難以沉靜地在他的軀體里震顫。

晚上六點三十,張明麗在鋼鐵廠宿舍那逼仄的廚房里忙碌著,她把白菜洗凈之后放在一旁備好的空碗里,待鍋里的油溫升起來,將它們倒在里面翻炒。廚房里那油煙機老舊失修,當(dāng)殘留在蔬菜上的余水一遇到熱油,便噼里啪啦往外炸,跟過年放爆竹似的,生出一片氤氳。水槽下的水管也因為常年的侵蝕時會不時地往下滲水,它們漸漸從張明麗事先放在下面的鐵盆里溢出來,繼而像蔓延的樹根一般在那斑駁的地面瘋狂生長。

吳楠此時坐在客廳里看著電視,廚房里刺激的油煙也猛然地竄進(jìn)客廳里,闖進(jìn)它的鼻腔,接著一聲響亮的噴嚏。他來回切換著晚間時段的電視頻道,枯燥乏味的新聞讓他提不起興趣。他起身準(zhǔn)備打開陽臺上的窗戶透透氣,上面的拉鎖銹跡斑斑,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一樣。

“楠楠,吃飯了!”張明麗的聲音此時廚房傳來,隨后,她端著盤子從廚房走出來,將它們放在客廳中間的飯桌上,又再次回到廚房。吳楠跟在張明麗的身后走了進(jìn)去,那廚房地板上的污水在屢次的踩踏之后和地面上的灰物融在一起,形成一片泥濘。當(dāng)吳楠洗完手走出廚房,那帶著泥濘的步伐在連接客廳與廚房的地板上拉出兩條長長的腳印,如同潛藏在這個陋爛房間中一道割裂的傷疤。

晚上七點,電視里播放著熟悉的新聞聯(lián)播的開場音樂,張明麗和吳楠坐在飯桌上吃晚飯。張明麗夾起兩塊燒肉放進(jìn)吳楠的碗里。“奶奶今天做的都是你愛吃的,多吃點,你學(xué)習(xí)這么累,身體跟不上可不行啊。”她望著吳楠說道。

“謝謝奶奶。”

“來,給爺爺也夾點。”張明麗朝著放在一旁的空碗里同樣夾了幾塊肉進(jìn)去。

吳忠書雖然已經(jīng)去世幾年,但這些年來,他似乎一直活在這個房子里,張明麗有時的喃喃自語,有時的悲歡喜怒,以及如同方才這種朝著空碗里夾菜的動作,都似乎印證著她腦海中強烈的精神信念在這個房間里的具象化。吳楠盡管知道這一切都是張明麗的臆想,但他不忍打破奶奶在虛幻和現(xiàn)實之中生存的平衡,因此,他也時刻做好了扮演的準(zhǔn)備,在張明麗隨時需要的時候。

電話鈴此時突然響起,張明麗起身走到飯桌旁的木柜上拿起電話,幾句零碎的詢問之后,張明麗掛斷電話后重新坐到飯桌上。

“你爸打的,說這么大的雨,一會來接你回去。”張明麗說道。

“我不想回去。”吳楠放下手中的筷子,對著張明麗說道。

“怎么了楠楠?”

“他們這段時間在吵架,我在家里呆不下去。”

“你媽又和你爸吵架了?”張明麗將剛才還在口中咀嚼的食物咽下,她望著吳楠,手里拿著的筷子呈“八”字型翹在空中。

“對。”

“怎么回事?”

“好像是我媽的廠子出問題了,兩人天天在家為這事吵。”

“出什么事了?”張明麗一臉愁容,她生怕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受委屈,一副杞人憂天的樣子。

“具體我也不知道。”

張明麗聽聞這個事情,那方才停滯在空中的筷子啪的一聲,被她用力的扔在桌上,把吳楠嚇了一跳。“你媽這個人就是不靠譜,當(dāng)初就跟她說過叫她不要開什么服裝廠,好了,這下出事了。”

吳楠此時注意到對面的空碗中絲毫未動的紅繞肉,吳忠書的遺像掛在房間的右上角,吳楠的余光掃過它,又重新回到了張明麗身上,她再次拿起筷子,往空碗里夾著東西。

4.

晚上七點,夜雨滂沱,廠區(qū)宿舍的兩棟樓宇被零星的光點照亮,佇立在幽暗的夜幕中。吳秀軍撐著自己的上衣,在雨幕中急速地穿過鋼鐵廠宿舍前那滿是雜草的空地,躲進(jìn)那棟殘破的大樓里。他站在一樓連接著二樓樓梯的拐角處歇了下來,從褲子口袋里拿出一包煙,所幸它在這場雨中幸免于難。他倚靠在墻上,將點著的煙放在嘴邊,煙霧緩緩而出,融入上方昏黃的燈光里。那一片朦朧中,白天從家里離開時妻子淡漠的神情,以及下午在單位時上司那抹耐人尋味的笑意頻頻浮現(xiàn),它們?nèi)缤瑢訉痈呗柕谋趬荆谀赣H張明麗固執(zhí)的堅守下,讓他無法逾越,卻又被迫地使他陷入這進(jìn)退維谷的處境中岌岌可危。那些被嚴(yán)酷的生活賦予尖刺的壁壘慢慢收縮,吳秀軍必須要在供他殘喘的罅隙被侵占之前,找到?jīng)_破的方法。夜雨不停,樓道積水淺淺,漫到他的腳邊,時候已經(jīng)不早,但壓抑在夾縫之中的窒息感卻讓他遲遲不敢上樓。

煙絲燃盡,熾熱的溫度在他的指間逐漸擴張,致使他從那片金黃的朦朧中抽離出來。他把煙頭扔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余燼照亮在一塊殷紅的磚頭上,牢牢地挾持住吳秀軍的視線,他俯身撿起那塊紅磚,抹掉上面的碎屑,將它放在自己的公文包里。

晚飯結(jié)束后,吳楠本打算幫著張明麗收拾桌上的碗筷,但張明麗心疼自己孫子學(xué)習(xí)辛苦,于是把吳楠支到沙發(fā)上去看電視,想讓他乘著周末好好放松。而這個時間正處于新聞時段,任憑吳楠怎么換臺,都是新聞聯(lián)播正在報道有關(guān)于金融危機的內(nèi)容,這些對于他來說實在是枯燥無味。

張明麗此時從飯桌上站了起來,她把碗按大小重疊在一起,慢慢堆成一個類似于尖塔的形狀,她雙手嫻熟地拖著尖塔的底盤,朝著廚房走去。突然,幾聲敲門聲從客廳傳來,她又匆忙地把碗具放在廚房的灶臺上,往客廳里鉆。大門打開,吳秀軍站在門外,雨滴順著他的衣服朝下滑行,借助屋內(nèi)的燈光,能清晰地看到一條條瑩亮的軌跡。

“媽。”

吳秀軍的樣子讓張明麗著實感到驚訝,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吳秀軍。

“怎么被淋成這樣,你等下。”張明麗轉(zhuǎn)身走進(jìn)房間里,她快速地從客廳一旁的木柜里抽出一張毛巾,遞到吳秀軍面前。“趕緊擦擦,一會別感冒了。”

吳秀軍關(guān)上門,接過張明麗手中的毛巾,囫圇地擦了幾下自己還未風(fēng)干的頭發(fā)。“今年夏天不知道怎么的,這雨說來就來。”

“吃了嗎?”

“在單位吃了。”吳秀軍把毛巾遞給張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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