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裂開夾縫,就像北方的冬天突然打開暖氣房的門。對生命本質孤獨的洞悉無法彌補從時間夾縫里灌進風雪時的寒意。端木走了,蕭紅說,我這一生自是孤獨無依的。宿命般的了然,悲愴淡定的哀。她說,沒事。
這部戲里唯一的雨天發生在魯迅的門前。油紙傘下披著雨衣的二蕭消失在屏幕邊緣的拐角,最后消失的是雨衣灰色的棱。
那個女子在魯迅的病床前彳亍著微微翩轉了裙擺,
“周先生,我這裙子好看嗎?”
魯迅睜開眼睛瞟了一眼,放了煙斗,清清洌洌地答,“不好看。”
女子的腳步先停,手里的裙擺順著慣性輕微地褶皺,就像女子遠山黛眉額峰處的愕然。
魯迅的胡子遮住了表情,“衣服,顏色都好看,但放在一起就不好看了。紅色的上衣應該配紅色的裙子或者黑色的裙子,你配咖啡色的裙子不對的。”一本正經的調子和批判文人雙重性的深沉無異。
意識的溝渠犁開時間的繭蛹,飛揚跋扈的片段迷亂了支離破碎的一生。探求和思索是夢幻者怠惰的捷徑,不依靠創造與活力的朦朧預感把存在模糊。轉首,饑腸轆轆。
蕭軍準備出門的時候干凈利落。遞上報社給的一摞軟塌塌的黃色紙,痛快走人,趕緊回去交差。屋子里懷孕的女人頹唐得莫名其妙。門外天色剛好。
女子咬著嘴唇,手里垂落他剛剛發表在報上的文章。署名是三郎,剛剛知道,就是眼前的他,本名蕭軍。
女子是蕭紅呵。她咬著嘴唇,她身后的背景隱沒在旅館沒有窗戶的隱晦中,命運的灰暗混雜著饑餓、寒冷、就要沉淪的尊嚴。旅館老板說把她賣去妓院抵債。
女子是蕭紅啊。她的淡定來自涼徹骨髓的絕望。死沒什么大不了,但她不尋死。這世上總還有些死不瞑目的理由。她不怕。
她只是站在那灰暗里,一臉污垢,咬著嘴唇。蕭軍的前腿已經邁出了黑藍色的門簾。
“我們談一下吧。”
女子是蕭紅呵,風飄柳絮一樣的聲音頓住了時間。蕭軍的腿在半空卡住了半秒,大搖大擺地轉身一屁股坐下。
“哦,談吧~”
女子是蕭紅呢,此時自是垂首不語。
蕭軍,那女子要談卻不說話,你不是想走也該走么,你怎么開始在沉默中打量那摞寫寫畫畫的草紙。其實你也只是用氣定神閑的果斷來裝飾驕傲罷,其實你原也只是找不到主動留下的理由罷。
那也是一個看臉的時代。哦不,看臉是永恒的存在。
才子佳人,順理成章。
蕭軍說,我愛的是你的才華。其實錯。蕭軍需要一個有才卻輸己半步棋的女子來彰顯自己的驚才艷艷和愛情才子佳人的傳奇。蕭軍是小說家,極致的文壇眷侶,這樣主題的小說在那樣的年代大概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寫就。
蕭軍愛的,從來是蕭紅能和自己共寫文壇佳話的才華。不要責怪他。把懷著孕的女子從泥淖的旅館拯救出來,讓她開始嶄露生死場的天賦,浪子蕭軍從不是壞
人。當那只自己從旅館里抱出來的貓咪開始走向比自己更高的神壇,蕭軍的怒伴隨著蕭紅的無奈,然而忠貞與守候卻注定不是依附男權的時代才女對愛情的姿態。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納蘭容若
精神上的創造者自帶對現實輕薄的評估,蕭紅洞察了端木的懦弱卻沒能看透自己內心的軟弱。她像一支風箏被風雨飄搖的年代吹到了蒲草之上,無法抗拒的依賴本能卻讓她有枝便依。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這本是形容英年早逝卒于三十一歲的納蘭容若。
蕭紅于民國卒于三十一歲。
我在此地甚好,在失樂園般的地方寥寂之于我心正是高貴的良藥。值此初春之際更十分地溫慰我時感不安的寸心。——歌德(郭沫若譯)
收卻綸竿落照紅,秋風寧為剪芙蓉?!{蘭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