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戲劇家和翻譯家楊絳女士,昨日以105歲高齡辭世,馬上引來了媒體和許多網友的哀悼。朋友圈里,循例升起點點燭光。不管有沒有讀過她翻譯的煌煌巨著《堂吉訶德》,以及她晚年真情流露的散文集《我們仨》,各種真假版本的“百歲老人語錄”,都以心靈雞湯的方式蔓延散播開來。我一位在公司上班的朋友,告訴我上班時間老板準假,讓他去書店買了《圍城》、《走到人生邊上》等幾本錢鐘書楊絳伉儷的代表作。只要有哪位名人去世,老板的書架上就會多幾本應景圖書。
我看到網上最惡毒的一句話,是“你的問題在于讀書不多,但給過世作家點的蠟燭太多”,這句話戲仿了老人生前說過的話。但我以為,不能對大眾苛責過多,畢竟,我們總是以自己的某些成見、以自己所處的時代,來感知世事的變化和歷史可能的樣貌,這一點,大概無人能自外于此。眾人想象中,楊女士出生于晚清,一生大風大浪,肯定有許多人生感悟與見解。因此有偽托者編造出,“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后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這類話,說這是楊女士的人生感言,一時風行于朋友圈,也好理解。我敢打賭,這句話就算編排到其他去世的百歲老人身上,信的人也會為數不少。
但是,讓普通人擺脫廉價的感動,接觸到逝者更多的歷史信息,卻是媒體應負起的責任。因此,當我看到有媒體把楊絳譽為“最偉大的遺孀”,以“最賢的妻”為標題報道她的一生,有點坐不住了。我看過國外一些報紙上的名人訃聞,配偶的信息一般放在文末,為讀者了解情況而做簡要交代,把“錢鐘書夫人”列作逝者頭銜,這是不可想象的;作為公共生活的報道者,也是不合適的。翻遍當年錢鐘書先生去世時的報道,無一例把“楊絳丈夫”列為逝者頭銜。這就是輿論對于女知識分子的區別對待。
“最才的女,最賢的妻”,這是錢先生對妻子的褒揚,夫妻之間的私下評價,這很平常。但把前一句省略,只留下后一句,作為一位著名作家和學者一生的公共角色定位,實在是莫名其妙。而且,世人只知“最賢的妻”,卻不見得知道這句話是在怎樣的情形下說出來的,楊絳反過來又是如何評價錢鐘書??箲鸬陌四?,楊絳在小學教書,一邊寫劇本貼補家用,憑《稱心如意》《弄真成假》等幾部劇作飲譽上海,可以說,成名比夫君更早。用楊自己的話說,錢鐘書留在上海沒個可以維持生活的職業,還得依仗幾個拜門學生的束脩,“他顯然最沒出息”。
當然,這句話帶有幾分玩笑性質。即便在那樣困頓的歲月里,楊珍惜夫君的才華,主動攬下養家糊口的重擔,才有了錢鐘書的《寫在人生邊上》《談藝錄》《人獸鬼》,以及《圍城》。世人偏愛楊絳晚年憶述家庭生活的文字,以才子佳人、紅袖添香的刻板印象,來包裹楊絳的一生,忽略了她作為獨立的個人,在事業上曾經的巨大成就,實在有失公允。
我覺得,從楊絳的去世,可以看出這個時代,對女性知識分子的想象之窄化、感受力之蒼白、表述之貧乏。而今,像楊絳一樣,以“先生”為稱謂的一代名人,很多都去世了。如何避免以這樣那樣的標簽,還原知識分子個人歷史的原貌與復雜性,重塑社會對逝去公眾人物的感受力,這都是需要重視的問題。
——轉自網絡《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