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
1
李叔同是1912年來到浙江省立第一師范的。
這位“二十文章驚海內”,同時開拓了中國近代戲劇、音樂、美術三大領域的前衛大師異常驚艷,立刻就吸引到了比他小六歲的夏丏尊。
第一師范的老人夏丏尊心折之下,一再驚呼:
“他教圖畫、音樂,而他所懂的不僅是圖畫、音樂;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
他是一尊“佛像”,光彩燦然。
而李叔同對他這位后來有著名文學家、語文學家、出版家、翻譯家、教育家之稱的同事、小弟,同樣傾心不已。
高而瘦的李叔同才氣縱橫,行事果斷,溫而厲,自有一種特殊而高華的混合氣質。
稍胖的夏丏尊多愁善感,操心命,憂國憂民憂家憂友憂學生,天生的半屈原半黛玉類型。
可那時的他們在一師校園,杭州西湖,卻仿佛一對情侶。多年以后,他們即便一個在天之涯,一個在地之角,一個已出家為僧,一個仍掙扎于俗世,也還是“此情綿綿”。
這樣的“傾城之戀”,奇特組合,很令人費解,但或許,僅用他們的兩首詩,就可解惑。
(夏丏尊)
2
李叔同當時大多住學校宿舍,而夏丏尊則在杭州彎井巷租了幾間舊屋。那屋子雖破,窗前卻有一株梅樹,因此夏丏尊便給它起了一個極雅的名字:“小梅花屋”。
夏先生的詩一向很少有人提起,但非常不錯,他當年為這小屋所作的那首《金縷曲》,句子很美,情趣畢現。
“已倦吹簫矣。走江湖,饑來驅我,嗒傷吳市。租屋三間如鋌小,安頓妻孥而已。笑落魄萍蹤如寄。竹屋竹窗清欲絕,有梅花慰我荒涼意,自領略枯寒呋。
此生但得三弓地。筑蝸居、梅花不種,也堪貧死。湖上青山青到眼,搖蕩煙光眉際。只不是家鄉山水。百事輸人華發改,快商量別做收場計。何郁郁,久居此。”
這樣的一個夏先生,是一生也難“別做收場計”的,熟料李叔同卻反而支持,曾為他作了一首這樣的《玉連環》:
“屋老,一樹梅花小。住個詩人,添個新詩料。愛清閑,愛天然。城外西湖,湖上有青山。”
兩個人當年經常會到西湖湖心亭品茗清談,有時候只因為學校有所謂名流來演講,也要逃到這里。這類事,他們是從不參加的。
多愁善感,無事不憂的夏丏尊,同時也淡泊名利,心存自然,是心靈詩人,屈原與陶淵明的合體,這一點,李叔同不但懂得,也與之相得。
君子之交在于知,在于懂,在于同,此所以當年伯牙荒野彈琴,子期一聽嘆為“巍巍乎志在高山”,再聽嘆為“洋洋乎志在流水”。李叔同、夏丏尊之交,無疑也正在一個“善哉,子之心與吾同”。
這同,是心同、意同、情趣同、志趣同、人格同,甚至也是才氣同。他們因同而知,因同而懂,也因為知與懂,互相熏染,越發趨同。
這是世間少有的君子情戀,高潔深遠,既是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也是嵇康的“廣陵散”。
(豐子愷)
3
橫跨文學、繪畫兩界的大師豐子愷,在13歲時,就接觸到李叔同的歌了。
那一年學校組織學生宣傳國貨,他和同學們曾排隊上街,一路高歌:
“……國是世界最古國,民是亞洲大國民,嗚呼,大國民!嗚呼,惟我大國民!……誰與我仗劍揮刀?嗚呼,大國民!誰與我鼓吹慶升平?”
但他那時并不知道這首風靡大江南北的《祖國歌》是誰作的,也完全想不到此人后來會成為他的授業恩師、心靈導師。
四年后,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崇德高等小學畢業的豐子愷,應該很慶幸自己從全部錄取的三所學校中,選擇了省立第一師范。他也該感謝母親,感謝命運。
把他推向兩位民國大師,讓他的生命,從此有了中國第一流的藝術,第一流的格調,并有了黃鐘大呂、高山流水之音的,正是母親的意愿,第一師范的吸引,和命運之手。
豐子愷初到一師,本是奔著國學、古文來的,他首先遇到的是國文老師夏丏尊。
夏先生看到學生玩狗,會說,為啥要同狗為難。看到學生花錢,會說,銅鈿少用些。等學生們放假,他又會跟在后面喊,早些回來啊,勿可吃酒……
舍監很麻煩,沒人愿意做,但夏先生卻自告奮勇,毛遂自薦。
他的關心無處不在,學生們無論什么事都愿意找他。他也勇于承擔,學生們任何合理要求,他都會說成是自己的意見,不厭其煩地,去跟校方交涉、爭取。
他是豐子愷們的“媽媽老師”。
豐子愷最初并不重視藝術課,同學們也不重視,他們第一次上李叔同的課,唱著、喊著、笑著、鬧著,全沒當回事兒。但是等進了教室,卻瞬間安靜,就連最調皮的學生,也從此不敢搗蛋。
李先生早端坐在課堂上了。前額寬廣,鳳眼細長,鼻梁隆正,一身黑布馬褂的李叔同自帶威嚴,只一眼,就能讓一切聲音消失。
李叔同對藝術是嚴肅認真的,教學也嚴肅認真,他很快就用他深厚廣博的學養,為學生們打開了一個藝術的、情趣的世界。
藝術課因他有了不同的滋味,藝術也因他成了一門學問,他是學生們的“爸爸老師”。
李叔同在第一師范有二大代表作,一個是豐子愷的學長,著名音樂教育家劉質平,一個就是豐子愷。
他的授徒如他本人一樣傳奇。
4
1912年,劉質平作出人生第一首曲子后,李叔同看過,注視許久,默然許久。劉質平正惴惴不安間,李叔同忽然起身。
“今晚八時三十五分,赴音樂教室,有話講。”
那夜狂風大作,大雪紛飛,劉質平按時赴約,卻見教室內無聲無光。他以為老師沒到,只好在風雪中等候。
約十分鐘后,教室燈光忽然大亮,李叔同手持一表走出——這表,他平時上課時放在琴上。好,你很準時,回去吧。
準時,意味著守信,能在狂風大雪中站立那么久,說明虔誠能吃苦,而劉質平前面的作品,則說明他有天賦,足堪造就,劉質平就這樣列入李叔同門墻。
沒有夏先生我不會學文,沒有李先生我不會學畫,而豐子愷從李叔同這里看到的,則是另一種情形。
李叔同教琴,你得“還琴”,也就是你要把你學到的,彈給他聽,“還”回來。
豐子愷“還琴”時,李叔同遠遠而立,你一旦指法不對,用錯一根手指,按錯一個琴鍵,他立刻就能知道,立刻就會讓你重來。
你若一再通不過,他就會讓你下次再還,直到成功為止。
李叔同是極其嚴厲的,但他也絕不吝嗇贊美。
豐子愷因為李叔同愛上了美術,他的畫很快在同學中出類拔萃,有一天晚上,李叔同忽然把他叫住。
很好,你的畫進步很快,我的學生中,還沒見誰有這樣快速的進步!
這話仿佛神諭,后來的豐子愷說,我就是因此“大變方向”的,這句話徹底改變了我的一生,如果我相信算命,那它就該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個關口。
李叔同一旦肯定,那就是真肯定,這就是要收徒了,聰明的豐子愷心領神會,從此就開始跟著李叔同大吃小灶,接受更嚴格、系統、深入的培養。
他們的師生情最初就是在這種吸引和敬畏中建立起來的,然后他們又因為心同,逐漸打破了師生界限,結成君子交。
(豐子愷畫作)
5
杭州西湖湖心亭的品茗清談很迷人,有一次,夏丏尊說,我們這種人,是應該出家做和尚的。
誰也沒有想到,當初說這話的人一生塵緣難了,當初聽這話的人,后來卻真的做了和尚。
李叔同的決斷力、行動力向來至大至強,有時候近乎荒謬,他和夏丏尊在這一點上截然不同。
那年學生宿舍丟了財物,夏丏尊無計可施,李叔同立刻出招:你去發布告,讓學生自首,就說三日內無人自首,說明舍監誠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
那要是感動不了,沒人來呢?夏丏尊問。李叔同說,真沒有,那就只有真自殺了,不然就無效力。
頗有點殺伐決斷之氣的李叔同后來出家,看似與那個斷食事件有關,其實遠不如說是早有傾向,深埋佛根。這種心的隱秘,誰也難以破解。
時間大概在1916年夏,夏丏尊有一天從一本日本雜志上看到一篇介紹斷食的文章,很感興趣,立刻跟李叔同說了。
斷食能夠去惡德,使身心更新,生出偉大的精神力量,釋迦、耶穌等都曾有過這種修煉呢。說者只是心向往之,而聽者立刻躍躍欲試。
李叔同在周末、假期,一般都會去上海海倫路跟日本妻子團聚,但是這年年底,他經葉品三介紹,卻偷偷去了虎跑寺。他在那里一住一個月,斷食竟達十七天之久,開學后好幾天才回來。
終于回來的李叔同自稱欣欣然,就像他在《歸燕》歌中說的那樣:“呢喃,呢喃,呢喃,呢喃,不如歸去歸故山”,到此時才知道的夏丏尊驚異而不滿,你為什么不告訴我,自己玩?
李叔同回答,你是能說不能行的,預先讓人知道,難免大驚小怪,生出波折。
夏丏尊苦笑,他大約從那時起,就預感到“大事不好”了:俗世將失一位才子,佛界當增一位高僧,他與摯友,將為一道佛墻阻隔。
(馬一浮)
6
號稱“千年國粹,一代儒宗”的馬一浮,那時正在杭州延定巷做閑云野鶴。風聲雨聲難入耳,唯有讀書治學。
這位學貫中西的大儒,對佛學也鉆研極深,三藏十二部統統讀過,還自有一個“儒佛通攝說”,這招得儒學家、國學家、佛家都拜他為大師,都將那陋巷當做寶地。
李叔同跟馬一浮是老相識,只是之前并無深交,但他打斷食之后,也突然開始不斷往馬一浮家跑。
馬一浮的學問一般人懂不了,但李叔同懂,他和詩畫書文冠絕一時,還精通多種文字,并后來也成為一代高僧的蘇曼殊,都曾高度評價過馬一浮。
蘇曼殊說:馬一浮無書不讀,談論娓娓,可以使人忘饑。聽馬一浮說話,那是不吃飯也行的。
李叔同說:馬先生生而知之。假定一個人一生出來就讀書,每天讀兩本,還能背誦,到他這個年紀,也差了太多。
李叔同說這話時,曾食指、拇指張開,表示那書就這么厚,這實在沒法不讓人驚為天人。
大胡子的馬一浮,國學、佛學、西學之外,還精通音律,擅長書法,家有古琴,他的人格、趣味也跟李叔同相近,這未免使李叔同更加傾心,于是那之后,他就被馬一浮越引越深,越引越遠。
他有時候還會帶著弟子豐子愷去,只不過那時的豐子愷,對那些“楞嚴”、“圓覺”之類,大都一頭霧水,他只覺得馬先生頭大而圓,如果不是身體這樣矮胖的話,一定負載不起。
17年下半年之后,李叔同宿舍里的經書漸漸多起來,那大多是從馬一浮那里借來的。他的房間里還終于出現了一尊佛像,終日青煙裊裊、虔誠禮拜。
這年年底,李叔同又是去虎跑寺過的年,不用說,他是注定要讓他那日本妻子,感受到“慈悲對世人,為何獨傷我!”的蝕骨、刺心了。
7
李叔同的皈依,是在次年的正月十五,他寫信給弟子劉質平說,我是受了馬一浮大士的熏染。
但他那時還只是居士身份,因為他還有教期未了,豐子愷的教育沒有完成,他得負責任。
夏丏尊那時候看到這種情形,懊悔不已,自責不已。
我不介紹那篇斷食文章就好了。他三番五次要離開杭州,我不阻攔就好了。都是因為我,他對我的愛,早超出一般友誼之外。
李叔同那幾次拒絕聘書,的確都因為夏丏尊,但他是否沒了斷食體驗,杭州那種佛教環境,馬一浮的影響,就一定不會“世味日淡”了呢?這可難說。
信仰的事不同于名利之事,夏丏尊無可奈何,他有一天心憂失去好友,終于忍不住說了一句:這樣做居士不徹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他哪知道李叔同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好跟他說,這一下,李叔同算是有了借口。他以后出家成功,動不動就跟人說,幸虧我的朋友夏丏尊,此恩永不相忘。
1918年6月,李叔同完成課業,又給豐子愷找到幾位好老師,終于開始行動了。
他把油畫作品贈給了北京美術學校,把筆硯碑帖送給了書法家周成德,把金表、折扇、書法作品等留給夏丏尊幾個,把衣物書籍留給豐子愷、劉質平幾個,把玩好之物留給陳師曾……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但是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事后才知。七月二十二,李叔同在他出家的最后那晚深夜,曾點燃蠟燭,留下了他在俗的最后一副書法作品。
那是他一年前答應同事姜丹書,早該為姜丹書母親完成的墓志銘。
德在藝先,“要做一個好文藝家,必先做一個好人”,李叔同如此教導弟子,也如此身體力行,他博愛光明,信守承諾,不留一絲遺憾。
李叔同寫完之后,將筆一斷兩截,飄然而去,第二天,等姜丹書聞訊趕到時,李叔同室內只有一書一截筆一殘燭,那書是“直闖魏室”的驚世之作。
李叔同倒是“私心大慰”了,可其時的夏丏尊正在上虞老家度假,他回來后才知道。夏丏尊一聽就蒙了,立刻跑到虎跑寺問罪。
不是說只做居士,不出家的嗎?
光頭的李叔同微笑,你不是說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嘛……
夏丏尊終于無可奈何,那我吃素一年,盡力為你護法吧。他后來說,因為李叔同,他再也不敢質疑佛家,說半句“壞話”了。
8
李叔同的出家,與另一個人也多少有點關系,此人是馬一浮的朋友彭遜之。
彭遜之的出家,由他跟馬一浮的研究《易經》而起,他經過推算,認為只有出家才能免于憂患。他后來推算下去,還曾跑到錢塘江自殺,所幸被人救起。
馬一浮認為修行不一定非要出家,他對這種出家就更加反對,只可惜苦口婆心,全無效果。
彭遜之丟下的妻兒,一直是馬一浮照顧,直到他兒子長大能夠自立。彭遜之自殺不成之后,無人照顧,又是馬一浮自覺承擔,但這些事李叔同當時并不知道。
人家是一修即悟啊,那么虔誠有行動力,李叔同只有佩服得不得了。
但是當李叔同出家的時候,馬一浮就不同了,他曾親去靈隱寺看望,并送去高僧著作,以示尊重、敬重、祝賀。
李叔同是一層層上樓的,他的心與眼睛,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他有更高層次的追求,最為虔誠,自不可與一般俗人同日而語。
李叔同出家之后,云游四方,1925年曾到寧波七塔寺,當時夏丏尊也正在寧波,聽說后立刻趕了過去。
李叔同名氣之大,當初曾令弘祥法師不敢收他,但他此時在水云堂,卻與四五十個僧人打通鋪,住在下層。
破席子卷破鋪蓋,又黑又破的毛巾,吃的是蘿卜白菜,有時還咸得要命,夏丏尊見了幾乎落淚。但李叔同卻甘之如飴,什么都覺得好極了。
雨天李叔同不讓送飯,他說他有木屐,可以自己走著去,說得木屐好像非常了不起似的。這一切都把夏丏尊感動了。
人家說他是受苦,可我覺得在他是享樂,你沒見過他吃蘿卜白菜時的喜悅。
像他這樣的人,是經歷無量數劫種了善根的。我以前對他不安,對他負責任,不但是自尋煩惱,也是一種僭妄。
9
李叔同出家后,也把豐子愷托付給了夏丏尊。這其實是不必要的事,他主要是想讓豐子愷跟夏丏尊學習日文。
豐子愷1919年畢業后,曾先與師兄劉質平等人在上海辦校,后來為深造,又去日本學習了一段時間。
那是1921年,他出國前,曾專門到杭州找李叔同辭行。
而那時的夏丏尊,依然在為中國教育竭心盡力。
1919年的一師,受新文化運動影響,學生們在祭孔上與校方發生了沖突。教育廳要求開除部分學生,校長經亨頤不答應,他說學生沒教好,那是教育者的責任,開除學生違背教育的宗旨,這辦不到。
教育廳震怒,一再施壓,經亨頤掛冠而去,于是夏丏尊等教育界名人,集體跟隨辭職。
他此后先在長沙任教,后又于1921年,去了經亨頤在白馬湖自辦的春暉中學。那所私立學校人才濟濟,朱自清、朱光潛、俞平伯、劉叔琴等都在,主持日常工作的夏丏尊,之后還把弟子豐子愷請了過去。
豐子愷在日本并沒有待多久。
他們當時還曾合辦了一個《春暉》雜志,豐子愷的畫作就是由此走出去的,民國著名的白馬湖作家群,也正誕生在此時此地。
那么一大波志趣相投的風流才子,一起辦教育,一起醉心藝術,一起吃酒談天,何等愜意。豐子愷在這里不但有同道之樂,也經常得到提點,尤其是夏丏尊(他書畫上的見識也是非凡的),真是如魚得水,只可惜好景不長。
1924年,因經亨頤不在學校,夏丏尊這些開明派又因一個學生,與勢力很大的保守派開戰。
學生黃源戴氈帽上體育課,保守派老師不準,還要開除,這點小事因觀念意氣之爭越鬧越大,學生罷課,夏丏尊等辭職,他們那一撥隨即又另擇寶地。
這弄得專門來看他們的李叔同白走了一遭。
10
為教育,為理念,為學生,一再不顧自身的夏丏尊等人這次到了上海立達學園。“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立達,來的不只是當日那些才子老師,還有大批跟隨而來的學生,它無疑是白馬湖理想的繼續。
這一次,我們還見到了更多大師的名字:茅盾、葉圣陶、鄭振鐸、胡愈之、夏衍、陳望道、劉大白……
豐子愷作漫畫,是夏丏尊慫恿的,而鄭振鐸的品評、推薦,則使他的漫畫名氣暴增,風靡全國,這是豐子愷進入中國藝術殿堂的關鍵時刻。
他的漫畫自成一家,而他的為文,則從此得以與夏丏尊、朱自清并列,稱為白馬湖作家群的當頭三馬。
夏丏尊為培養他真是大費心血。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時寒……”這是李叔同那首膾炙人口的名作《送別》里的名句,讀來悵然。
但李叔同、夏丏尊、馬一浮、豐子愷四人,雖然不時零落,卻并無別時之寒,他們一生都在互相遙望,互相追尋,但得只言片語,偶然一會,就可把酒盡歡。
那些年,他們書信來往不斷,誰也無法忘記誰,就是出家為僧的李叔同,也不例外。
李叔同最掛念的,到底還是夏丏尊、豐子愷,1926年,李叔同一紙數字相招,夏丏尊、豐子愷立刻登上火車,趕往杭州。
去六小時,回六小時,一場短暫的見面之后,豐子愷激動萬分。
“這次來杭,我在弘一師的明鏡里約略照見了十年來的自己的影子了。我覺得這次好像是連續不斷的亂夢中一個欠伸,使我暫離夢境;拭目一想,又好像是浮生路上的一個車站,使我得到數分鐘的一個靜觀。”
豐子愷已經六年未見恩師了,弘一大師神力無限,僅短短一面,就讓豐子愷又進了一個新的境界。
那是氣象與人格的牽引、映照,大歡喜般的另類超度,除了李叔同,誰也給不了。
(豐子愷藝術展)
11
當年暑假,弘一帶著弘傘忽來上海,兩個大和尚忽然出現在校門外,他們是專門來看豐子愷。
這一次李叔同談起了自己的身世。
父親六十八歲有他,母親在他二十六時去世,他自稱二十歲到二十六歲,是他最幸福快樂的時光,之后便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直到出家。
他是庶出,五歲喪父,二十六喪母,母親不在時,他正出去買棺木,回來時人已不在。他從此就身如飛絮,生無所寄。
這是一篇很好的小說題材,大師說完這話,當晚就去了廬山。
1926年秋后,李叔同從江西回來,有段時間一直住在豐子愷家。他給豐子愷的小屋起了個名字,叫“緣緣堂”。
那是豐子愷一連兩次都抓了個緣字而起的,但意味深長。一切的一切,都是緣。
1927年秋,李叔同又來“緣緣堂”住了一個月,他為豐子愷取了一個法名“嬰行”,這意味著豐子愷也皈依了佛門。
此后豐子愷出畫集,馬一浮寄來題詞,曾說,“藝之獨絕者往往超出意識之表,乃與嬰兒相近”,他和李叔同都對豐子愷的為人,“心甚奇之”。
李叔同早先有名“李嬰”,夏丏尊是赤子之心,馬一浮也本性自然,他們哪一個不是“專氣致柔復歸于嬰兒”?
豐子愷是李叔同俗世弟子、朋友中,唯一一個追隨他,皈依佛門的人,李叔同非常欣喜,那段時間,豐子愷無疑為李叔同代言人,凡要跟李叔同見面的,都得經他遞轉。
帶仙氣的大和尚李叔同(葉圣陶語),1927年后,與弟子豐子愷最熱衷的事,是弘揚佛法,宣傳護生,豐子愷一系列的《護生畫集》,就因此產生。
四君子其實都有參加,夏丏尊曾幫助出版、寫序,馬一浮也曾寫過序言,不斷指點、評點。
畫集影響巨大,被譯成十五種版本,暢銷海外,但也曾遭到譏評。
理解者說悲憫,嘲諷者說荒謬,柔石曾經撰文,說豐子愷也是吃雞蛋的,他應該畫一個人吃雞蛋,一只雞在旁邊說,我的蛋。柔石認為這是一種矛盾與欺騙。
但豐子愷回應:“掩耳盜鈴”,并不傷我們的慈悲之心。
此后抗戰爆發,曹聚仁也有微詞,豐子愷再次回應:
護生就是護心,救護禽鳥魚蟲是手段,倡導仁愛和平是目的。我們為什么要殺敵?因為敵人不講公理,侵犯我國,違背人道,涂毒生靈。我們是以殺止殺,不是鼓勵殺生,是為護生而抗戰。
我們并非愛惜螞蟻,或者想供養螞蟻,只是不想這一點殘忍心擴而充之,將來變成侵略者,用飛機載了炸彈去虐殺無辜平民。讀畫集,應體會其理,不可執著其“事”。
李叔同恰也曾反復書寫過此句:“學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他的解釋是:“佛者,覺也。覺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犧牲一切,勇猛精進,救護國家。”
那些年,他一直處在憂憤之中,他的圓寂、殉教,未知是否也與此有關。
12
1928年,文化界還曾發起一場募捐,專為了李叔同。
夏丏尊、經亨頤、豐子愷、劉質平等人,因感于李叔同十多年來居無定所,太過辛苦,打算為他在白馬湖修建一所常居之處。
“晚晴山房”最終在1929年夏建成,李叔同很喜歡,但他并沒有常住,那違背他云游四海,傳經布道的宗旨。
這十幾年,四君子中只有馬一浮沒有動窩,就是梁漱溟、熊十力、竺可楨、陳百年等輪番來請,哪都可去,他也不為所動。
1931年,豐子愷終于有機會再次踏入大師家中。他一則是為李叔同所托,來送兩塊印石,一則是多年未見,心中想念。
其時李叔同已經年老體衰,按他對夏丏尊的說法,那也是訣別之意。他那時候已基本不大肯見人,因此曾告訴夏丏尊,以后有誰找你或子愷,就說我不再見客、通信。
老屋依舊,馬一浮也依舊目光炯炯,笑聲朗朗,這與李叔同、夏丏尊的情狀迥然不同,就是與豐子愷也大不相同。
豐子愷當時因母親去世,情緒非常低落、頹唐,還蓄起了胡須,但是他只跟馬一浮談了一個多小時,就精神大振。
出門來,豐子愷心情愉快,見一輛黃包車,價都不問,跨上去就飛奔而去。其實馬先生不必跟我講什么無常,我一見他的顏色,就心頭亂麻頓開。
1933年,豐子愷再次見到馬一浮,馬一浮已經須發變灰,但臉上顏色依舊不改。那時的豐子愷已在老家建起一座中國風的庭院,那是新的“緣緣堂”,那三個大字正是馬一浮題寫的。
在家的五年,是豐子愷創作的盛產期,他直到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生,才戀戀離開。
當時馬一浮已移居浙江桐廬,曾來信問他情況,他立刻追隨而去。
抗戰之后,以“臨江多悲風,水石相蕩激”遍告友人的馬一浮,給了豐子愷極大的力量,他自稱他的追隨,是奔著有新鮮空氣的地方去。
接下來,豐子愷在桐廬,與他的又一個精神導師馬一浮朝夕相處達一個月之久,整天談天說地,談古論今,談國學,談文學,談音樂,談繪畫……那簡直是無所不談。
這之前,他一小時是必得抽三四支煙的,但這時候,他常常會忘了吸。
“我的心被引入高遠之境,吸煙這種低級欲望自然不會起來了。”
這莫非就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大化之境?
豐子愷本來是將馬一浮比作“麟鳳”,“將求麟鳳向天涯”的,此后若非日寇迫近,大家只得各自逃難,他決不會離開。
但分開,不等于心不追隨,而且他還有很多機會。
(馬一浮書法)
13
1938年初的豐子愷,在長沙、漢口,參加了抗戰文藝宣傳,馬一浮也終于出山,做了浙江大學的客座教授,專講國學。
38年6月后去了桂林教學的豐子愷,還曾專門為馬一浮找房子,把他接來,而39年在浙大教學的馬一浮,也曾花掉二百法幣,為豐子愷買房買地,要他到浙大來。只是豐子愷到達時,他已去四川,辦起書院。
弘揚中國文化,搶救中國文化,這也是一種抗戰,就跟鄭振鐸不遺余力地搶救中國古籍,避免它們失落毀壞,或者落入日本人之手一個意義。
此時的四君子真正是天涯海角,零落四方,但佛家、儒家、教育家、文學家、畫家,卻都在為了國家盡其所能。
大藝術家、大學問家,也一般都具有大人格。
夏丏尊1936年曾被推舉為中國文藝家協會主席,這是他道德文章的一次公認。他因為沒有關系,又年老體衰,抗戰時期一直住在上海。
隨著淪陷區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夏丏尊越來越牢騷滿腹,但他還是堅持教學、寫作、讀書。
他教書時需要換坐電車,步行一大段,一般都是手提一個白手帕扎好的書包,端坐在鬧哄哄的三等車廂。熟悉他的于在春說:“這真是一尊抗戰期中艱苦文人的不朽塑像!”
狂漲的物價,使夏先生的孫子孫女相繼輟學,他自己也更加困難,有一段時間,夏先生很“病態”,懷疑知識,懷疑一切。
但是當1943年冬,他被日本人逮捕時,卻依舊堅韌、貴氣,無論日本人如何威逼利誘,都拒絕合作。
兩個多星期的“留置”,對他的摧殘可想而知,這位寧死不要富貴的可敬老人,被內山完造救出后不久,就因嚴重的肺病,幾乎不起。
1944年,留在上海的于在春也曾被捕,夏丏尊曾積極營救。他因為擔心,還曾前去于在春家中探望。
老人上個二樓,都要喘息一陣才能說話,后來于在春出獄,從妻子張淑祥口中得知,唏噓不已。
抗戰勝利那晚,上海一片歡騰,誰都不知道消息從哪而來,于在春曾去找夏丏尊探問,夏丏尊說他是聽羅宋人說的。
那一夜不管真假,夏丏尊都跟年輕人一樣,一夜未睡,他在屋外走來走去,怎么也冷靜不下來。
抗戰之后,夏丏尊一度斗志重現,但很快就感到失望,被身體打垮。
夏丏尊是1946年4月23日去世的,葉圣陶曾聽到他最后一句“牢騷”:“勝利,到底啥人勝利,無從說起!”
葉圣陶說,他的眼神帶著他平生的悲憫,我永不能忘,豐子愷說,中國的孩子氣太少了……
但是如此而去的夏先生,還先得為摯友李叔同的圓寂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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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君子身處天涯海角,一直書信不斷,三位年長的大師,始終很掛念豐子愷,豐子愷也掛念他們。
夏丏尊偶爾會說到困境,但大多數時候在騙豐子愷,說他一切尚好。他也依舊在不斷地給弟子的繪畫,提出高卓建議。
豐子愷在1938年還曾想供養李叔同,但李叔同婉言謝絕。在俗的夏丏尊都不肯拖累弟子,他的需要就更加無多。
1937年5月,李叔同曾到青島弘法,淞滬之戰進行得激烈時,他又曾在轉去廈門途中,順道赴上海看望了夏丏尊。之前,他早已從旁人那里仔細問過夏丏尊的情況,一句一聲阿彌陀佛。
當時的上海炮聲隆隆,戰火紛飛,李叔同端坐念佛,鎮定自如,這看得夏丏尊佩服萬分,但他實在無法效仿。
那一次夏丏尊要求李叔同留照存念,李叔同答應了,夏丏尊隨后給豐子愷寄去一張,這就是李叔同最常見的那張慈像。
李叔同早曾跟豐子愷說過圓寂之念,但他跟夏丏尊談得最多。
夏丏尊曾說,萬一你有不諱,我什么都不懂,怎么辦?
李叔同笑,我已寫好遺書,到時會交給你。若你不在,我會請你家里人電你回來,你一切照辦就是。
沒想到,1942年10月31日,夏丏尊還真收到一封遺書,只是上面并無交辦之事。其中那句“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正是他們關系的真實寫照。
李叔同晚年基本都在福建,當廈門危險時,各方都曾勸他離開,但他卻只有一句:“為護法故,不怕炮彈。”
他甚至還曾說過:“吾人吃的是中華之粟,所飲是溫陵之水,于此時不能共紓國難于萬一,自揣不如一只狗子!”
李叔同其實圓寂于10月13,他給夏丏尊的信是事后而發。他先幾日就開始斷食,只喝開水,并另有遺書,一切托妙蓮法師一人負責,無論何人,不得干涉。
但他在這期間仍舊有不少書法留下,這都是他以前答應過別人的。
大師的圓寂是中國文化界、佛教界的一件大事,各處反應極大,而夏丏尊、馬一浮、豐子愷,更是悲痛萬分,各有不同表現。
(李叔同紀念館俯瞰如蓮花)
15
夏丏尊收到遺書后即去打探,消息確定后,悲極而泣。
作挽聯寫悼文,這是必然之事,他還曾不顧自己的身體,接連發起了好幾場紀念活動。
“綜師一生,為翩翩之佳公子,為激昂之志士,為多才之藝人,為嚴肅之教育者,為戒律精嚴之頭陀……”
這是夏丏尊為那本集合了文化界、佛教界八十多篇回憶文章的《弘一大師永懷錄》,所作的序言中說的話。
李叔同出家后的書信基本都靠夏丏尊轉寄,就連給弟子劉質平、豐子愷的也基本如此,這種情誼,這種相知,無人可以替代。
馬一浮當然也曾寫文悼念,這里最奇的是豐子愷。
消息傳到,他沒有流淚,先是眼望長空沉默許久,然后就開始為恩師畫像,分送各處。此后,他為完成恩師志愿,全身心地投入護生集系列繪畫。
他直到43年3月才有話語:“我的驚惶與慟哭,在確定他必死的一日之前早已在心中默默做過了。”
47年,他稱恩師是“十分像人的一個人”,自己對他崇高偉大的人格,不敢贊上一詞。
48年,他說恩師是進入靈魂生活的人,學術文藝于他只是暫時的美景,連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這樣的人,是不肯做本能的奴隸的,必須追求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
這完全不同于豐子愷在夏丏尊去世時,所表現出的悲痛、激憤。
“他看見世間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都要皺眉、嘆氣。他不但憂自己,又憂友,憂校,憂店,憂國,憂世……憂能傷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給憂愁材料的社會所致使,日本侵略者促成的!”
夏丏尊的追悼會有專門的治喪委員會主持,他們雖然遵照夏丏尊遺囑,不接受任何賻贈,但卻募集了一個教育基金,專門獎勵在語文教育上有突出貢獻的人。
這事最終雖然因物價問題沒有進行到底,但“善道不孤”,卻是確實。
這正如于在春所說,對于夏先生這樣的人,“我們的哀挽不應該僅做到抒情便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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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后,四君子只剩下馬一浮和豐子愷了,他們兩個先在重慶相聚,然后又都返回了杭州。
49年,豐子愷曾專門去福建,拜謁過恩師圓寂之地,他50年搬到上海后,一直想做的就是為恩師建一座紀念館。
此事佛教界本也想做,但礙于李叔同生前有遺言,不得為他的身后事募化,只好作罷。鑒于此,豐子愷決定自己做。
消息傳開,葉圣陶等一大批友人、弟子、傾慕者,紛紛解囊,于是1953年9月,弘一大師舍利塔終于在杭州虎跑山建成。
落成典禮上,馬一浮也冒雨趕到,他親題塔名,還寫了一首《虎跑禮塔》紀念:“……昔年親見披衣地,今日空余繞塔行……”
以后的歲月里,豐子愷與馬一浮書信不斷,他每年都要去杭州看望馬一浮,直到運動到來。
1965年,因廣洽法師回國觀光促成的那次相聚,便是他們最后一面。
馬一浮去世于1967年,那時候的豐子愷什么都做不了,他直到1973年3月,才恢復自由,有了一次杭州之行。
那原本是為憑吊,但是豐子愷最終,卻在快到蔣莊時停了下來。
他對弟子胡冶鈞說,你去看吧,我在這等。
人已不在,這又是一場“今日空余繞塔行”,豐子愷覺得不必了。
子期亡,伯牙摔琴,無非為知音再難尋覓,豐子愷的廣陵散,也從此絕矣。
這一次知交并非天涯海角,而是陰陽兩隔,偶有的把酒之歡已成繁華舊夢,這應當是他們四個人的廣陵絕唱,后人很難再續。
參考資料:
《豐子愷文集》、《夏丏尊文集》、《馬一浮全集》、《弘一法師全集》、陳星作《君子之交:弘一大師、馬一浮、夏丏尊、豐子愷交游實錄》、《上海孤島文學回憶錄》,及相關回憶資料文獻。
文?| 九鴉
圖 | 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