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笑忘書


                 

  夙情,銅雀深深,煙鎖重樓。

                 

  他低頭看著跪在那里的他的俘虜,酒意迷蒙了他的眼睛。桀,這座城池新的主人,剛剛就是他在萬軍中殺進殺出,金戈鐵馬讓他所向披靡,他在刀光血光火光中叱詫風云,浮光掠影般的席卷了整座城池。

                 

  桀的武將縛了他來,一身水色的衣的他曾是這座城池的王,而今卻已成了階下囚,成了他的俘虜。跪在那兒,跪在桀的腳下,深幽可怖的黑發鋪了一地。桀看到月瑤與火光血色在他的發間瑩轉流動,心中竟莫明的生出不知名的緊來。

                 

  “你,可就是杰?”他的聲音中充滿了不容抗拒的味道,他不知道這個與他同名的男人這個城池真正的主人究竟是怎樣的。

                 

  “正是。”他的聲音冰冷的幽寒讓桀的心越發緊起來,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東西讓他覺得是他所熟悉的。

                 

  他彎下腰。

                 

  酒爵的尖鉤無聲的劃過他的臉,直至他姣好的下巴。

                 

  桀讓他抬起頭來。然后他做出了一生中最錯誤的決定。

                 

  那真是,是一張無暇的臉。不可思議的美出沒在他的整個臉上,未經修飾的眉卻有著琉璃似畫的輕顰,一張無色的唇,隱隱的透出些許冷冷的寒意。無有一絲波瀾的瞳正大膽而無畏的看定他。左眼下一顆褐色的淚痣忽明忽暗的似在嘲笑著他,而他眼底的冷漠讓桀的心一陣顫動。

                 

  桀讓人松了他,而他雖然是跪在桀的腳下,但他骨子里透出的傲卻讓他看出他并不承認桀的威嚴。

                 

  “好,很好!”桀的聲音依舊冷冽得沒有表現出他心底的異動。

                 

  “告訴朕,你有什么想說的?”

                 

  他看著桀,他曾經遠遠的看到過他,看過他怎樣在三軍中沖殺,怎樣輕易的攫取了他武將的頭顱。現在他已經把他看得個真真切切。

                 

  “臣自當謝陛下。”他的聲音純凈得像晶瑩的水晶互碰,冷得像冰瀑后流淌的潺澗一樣澈寒且綿長。

                 

  “臣只希望陛下能夠以文德治天下,使百姓無撼于養生喪死,讓他們安居樂業,安定戰火。此外,臣,別無所求。”

                 

  桀望著這人,殿外他的三軍喧囂著歡騰。他想到了征服,而他內心里真正要征服的不是下一座城池,而是眼前的這個人。

                 

  “朕答應你,朕亦答應免你一死。”他的嘴角有一絲波瀾被牽起。

                 

  他看著他緩緩的站起來,那么一頭黑發就這么忽的像黑色的瀑布般爆下,在他水色的衣衫上流淌著,一直流到腳跟,那黑色的瀑就這么一直蕩漾著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了,漸隱在殿外暖色飄忽的月光中。他的心也跟著月光飄忽起來。

                 

                 

  慘卒郁郁的空氣凝結在滿屋滿室。桀的心里有不知名的急,無法言喻的焦躁。一旦遇到那人的眸,卻化作百轉柔腸。他不要什么社稷,什么江山,他終于知道原來那么多的征戰,那么多的浴血都只是為了今天,為了那個人,為了看到那個人的笑。他知道那必將是無可辯駁的美。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只是從他第一眼看到他起,卻從未看到他笑過。

                 

  那人,他是冷的月,是寒的潭。

                 

  靜謐夜闌,暖玉生香。

                 

  檀的水香淡淡,彌漫了滿室滿床。杰,水色的衣,長袖低領,寬擺曳地。煙寒白凈的膚在燭光映下愈發的透明起來。桀走上前,輕輕的用手把他的一縷垂在額前的黑發繞到耳后,動作是那么默契仿佛一直就是這樣來著沒有一絲遲滯。他的衣袖帶起一衣帶水的溫柔。他看到了他冷冷的眼眸和左眼下褐色的淚痣,在幽暗里隱隱的魅惑。

                 

  他止不住用力的拉過他來。擋不住的水色芳華撲將上來,撲了他滿眼滿懷,那些黑發鋪天蓋地的掉將下來,落落的落了一地。

                 

  “朕要你。”他低沉的咆哮。

                 

  他沒有抗拒,也沒有迎合,就這樣靜默著卻撩撥起他的征服的欲望。

                 

  燭光就在此時熄滅了。繚綾卻就是那樣的滑了下來,檀的迷霧卻是越發的重了。

他一動不動,任由他的處置。他松開的衣領中隱隱地透出一種朦朧的白。他用他蛇一樣冷滑的手探進他的發里俯下了身子,他的發順著耳際垂下,遮住了他望向他的眼。流光逝影,繚綾的淅溸聲隱隱脆脆。漸漸的在一片混亂的喘息中他終于聽到了他幽幽的嘆息,那嘆息從天花上墜了下來,重重的落在了他的心底。

                 

                 

  桀,究竟是怎樣的人。為何他仿佛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在他投誠的那個晚上。好像他的氣息一直纏繞著他,不離不棄。他留下,成為他的臣,他的奴,不只是帶著一個秘密,也是為了尋找一直以來一直尋找的答案。是為了他也說不上來的原因。好像自從他出生以來就是這樣了。就像是生召喚死一樣不容得他抗拒。

                 

  他曾經拈鏡相看,始知這容顏是要連天都要妒的,心于黑暗中流淌成三千弱水,任何人、任何事投下去,皆激不起半點漣漪。

                 

  他,原是這樣以為的。

                 

                 

  “你為何不笑。”他扳過他的臉,凝視著他的眼。

                 

  他撫琴的手稍歇:

                 

  “因何而笑。”他的聲音冷冷。

                 

  他不再看他,重重的摔了衣袖向門口走去,臨了甩下一句:

                 

  “朕不會允許你的背叛!”

                 

  琴聲自身后響起,清冷悠揚。只是在宮商角徵羽中有一絲不意察覺的凌亂。

                 

                 

  灰樸樸的草地欲睡的天。

                 

  桀從床榻上起身,赫然發現自己的一縷頭發被杰枕住。目光所及二人糾纏的青絲,難得恍惚地長長的發橫過蒼白赤裸的背,仿若牽引著夢境的一般。

                 

  他的夢中可曾有我。桀這樣想著,看著他那張熟睡的姣好無瑕的臉,陽光滲透窗帷,蒼白的頰上投下一層細碎的睫影。他輕輕的抽出枕下的匕首,緩緩一揮,那一縷青絲悄無聲息的飄落。

                 

                 

  杰醒來之際,意外的發現有那么一縷長長的頭發悄無聲息的飄落,他吃了一驚。用手捋起,放在手上輕撫。

                 

  “這是桀的頭發嗎,想必是被我壓著,而他又不忍心驚擾了我的好夢,竟然剪斷了他的頭發。”他才發現桀的頭發是深栗色的。

                 

  “頭發是男兒的精血……”他徑自喃喃著,望著那抹深栗竟不由得癡了。

  內心是冰,卻一暖成水,柔柔漫漫,全不由得他……

                 

                 

  光陰最是易逝,而況人類,命如韭上露,明朝更復落。桀明白再怎樣也不過是天地蜉蝣,滄海一粟。他要尋找的是什么只是一個人的寂寞,不過業已習慣了的。直到看到了他,他才覺得這么多年的征戰是值得的。雖然他的大臣不停的告誡他,那人是他死敵的黨羽。

                 

  “那又怎樣!”而他從不相信命運。

                 

                 

  更多的時候他更愿意看他撫琴。瞑瞑間,他無束的幽思再一次啟程,隨著奏者指間按出的流水般的音符慢慢地飄逸、上升,游入了斜陽殘照的冷清街區,融進了暮春的血色黃昏。幾次他曾捕捉到,剎那游移而過的冷淡眼神。就在那剎那光陰,他陷入了比今生更漫長的癡狂里。

                 

  他和他,耽溺于永劫的寂寞……

                 

                 

  三十三天后,城破了。

                 

  他要帶他走,他不可以把他留下來。而他,卻失了蹤跡。

                 

  他背叛了他,作了內應,他是為了背叛他而來的,這就是他的秘密。

                 

  他殺紅了眼睛,在一片嘈雜中,他聽到一絲清涼的樂聲,樂聲忽遠忽近,縹緲的譴眷在他的身邊。尋著琴聲,他經過落花流水……

                 

  漫天飛舞的柳絮,遠看非花,近處疑雪,隨風亂輕狂。

                 

  杰端坐在琴前,一襲水色的衣衫,鏤花長椅上瀉了一頭青絲,似花非花的黑綻開來,看定他的桀一時竟失了言語。

“朕會一直愛你到朕死。”

                 

  冰冷的刀尖捅進他柔軟的身體的那一刻,桀終于看到他的笑了,那真的是無可辯駁的美。

                 

  有花飄落,悄然失色。

                 

  杰握住了他的手,確確實實的體溫從修長的十指傳開,溫暖到令人目眩。讓他憶起那般凄寒長夜里唯一的色澤,飄動在天空的深栗。

                 

  他終于聽到了他一直盼望的話,他等了這么久,是一輩子吧,在漫天飛舞的柳絮中他看到了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桀別過頭去,有淚水迷住了他的眼睛,讓他看不到深深淺淺變成紅色的柳絮。

  他知道他還在笑著,那笑凝固在他的臉上,在杰握著他的手把刀捅進他的心臟時他聽到他在他耳邊說:

                 

  “我要的是生生世世……”

                 

                 

  忘

                 

  憶當年,戲語如新,應是今朝不識昨夜淚,誤把輕愁作了輕狂……

                 

                 

  “請父王把他賜給我。”

                 

  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他成為太子明的伴讀郎。

                 

                 

  “你的頭發竟不似我的呢。”太子糾纏著他的頭發:

                 

  “看,竟是這般的深栗色,不似我的這般黑。”

                 

  “只有太子殿下才能擁有如子夜一樣顏色的頭發”他不無騶媚的說。默默的忍受著太子把他的一縷發絲一圈一圈纏繞在手上,再輕輕放開,再纏起,再放開。他竟不知為何無比心痛,這樣已經很久了,自從太子要了他去,每當他一看到太子,他就會隱隱的心痛,痛的就會要落下淚來。那似有似無的感覺一直困擾著他。所以他總是避開太子的目光。可是他的身影卻總是出現在他的夢里夜里。都是些吉光片羽,醒來卻沒留一絲痕跡。

                 

  就這樣一起長大著。

                 

                 

  他聽到太子要他到他的寢宮去,便提了宮燈急急的趕去。

 太子看到一朵紅蓮自遠處漸行漸近,一晃竟到了眼前,卻是那提著宮燈的人。宮燈上描繪著那一朵紅蓮花。

                 

  “母后死了……”太子靠在他的懷里嗚咽著:“今夜你不要走,陪我……”

                 

  他親愛的母后自殺了,世界上唯一愛他給他溫暖的人死了,小小的太子像他一樣無依無靠。那夜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還有很響很響的雷。

                 

  天堂和地獄都是寂寞的吧……他們緊緊的擁抱只是為了互相取暖。

                 

                 

  他的眼里什么都有了,他的眼里獨獨沒有他。

                 

  “何謂天下太平?”

                 

  “文臣不愛錢,武將不惜死,天下太平矣!”

                 

  “何以為鑒?”

                 

  “以鏡鑒身,可以正衣冠。以古鑒身,可以曉興替。以人鑒身,可以知得失。”

                 

  “你為何怕我?”

                 

  “沒有!”

                 

  他抬起他的下巴,他給了他一個絕美的弧度。他看見他的眼中目光渙渙的:“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無情的眼睛。可是我知道,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他露出風清云淡的笑。

                 

  夜晚的溫柔,欲迎還拒,欲走還留。

                 

  他吻上他的鎖骨,他發現他真的很瘦,瘦的竟然怕弄痛他。他沿著無機質的光滑一路蜿蜒而下,解下他們身上的束縛,他們裸呈相對小心地交纏著。他想起了那個大雨瓢潑的夜晚那個提著紅蓮燈的小小身影。

                 

  紅蓮燃燒著。一點,一點,然后燎原……

                 

  月光若水,月華如練。那夜,一切被染成了斑駁細碎的月色。

                 

                 

  夜里他醒來,看到他慘白的背脊向著黑夜無限延伸。

碎影流光,冥冥中, 靈魂深處,古老之門被啟開,心撕裂,痛苦涌出,好象有什么記憶注入到生命里來。

                 

  耳畔傳來他的輕柔呢喃,今天的夜太深,太深……他的夢仍在徘徊。

                 

  他的眼里只有他,而他的眼里沒有他,他不能,不能有他。

                 

                 

  早晨他聞到了新雪的氣息,雪,自紫灰的天空飄落下來,旋舞如花,充盈在一天一地之間。

                 

  太子赤著腳奔到大地里,一襲水色的衣,張揚在天地間。

                 

  忽然之間,天昏地暗,解開了神的封印,一切昭然若揭。

                 

  冰花飄落的發稍,微微曲卷。漸漸化成晶瑩的水珠沿著深栗的線條滾動、滑下,明色的水洼里倒映一副稚嫩的眉眼,寵辱不驚的,不動不移。

                 

  他的心又瘋狂的痛起來,他不禁掩面狂奔而去。

                 

  “酩……”

                 

  似乎中了蠱一般,身形一頓,竟不顧心痛的回頭拼命尋去……

                 

  太子終于知道,再長久的一生不也就只是,就只是回首時那短短的一瞬。

                 

                 

  “你看梅花都開了。”

                 

  “殿下既然喜歡,待我折一枝便是。”

                 

  “不,你沒聽說過‘寧肯抱香枝頭死,不愿辣手摧花魂……’”到最后溺于神思,變了自語。

                 

  “世間所謂天命,究竟為何?不過是你我千載輪回,天地間的花又凋零了一朵。”

                 

  雪又無限溫柔的下著,擁著一世繁華,但卻寂寞。

                 

  “給你唱一只曲吧。”他感覺的到他的目光劃過他的輪廓并留下深深的痕跡。他唱了起來。

                 

  唱的卻是——清歌漏船中,痛飲焚屋里。。。。。。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

                 

  王駕崩了,太子要為王,君臨天下。

                 

  那天,一輛快馬追上了他們,馬上的人射出了冷箭,他的皇弟要要了他的命。

  他替他擋了致命的一擊。

                 

  斜斜的,他倒下,倒在血里雪里,倒在泥漿里。泥漿里真暖和,象極了他的肌膚。

                 

  他望著滿天雪花中旋轉的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影像,但那些刀光劍影晃花了他唯一追隨的眼……

                 

  他笑得慘烈如花。他終于憶起了他的心痛。他是他最柔軟的角落里一滴風干了的血淚。

                 

  “我終于還你我欠你的……”。

                 

  死亡,像一朵靜靜綻放的花,悄無聲息。

                 

  他發了瘋般砍殺了那些追兵直到雪住霞開。

                 

  他把他抱在懷里,長長的霞光在他們身后邐迤成道道緋紅的淚痕。

                 

                 

  他繼續當他的王。

                 

  陽光擁吻著樹葉;撒下無數翠金。綠草發芽,鮮花盛開,覆蓋了曾經的殘垣斷壁,一片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

                 

  他什么都有了,他什么也不缺,他獨缺,獨缺的是那一盞紅蓮燈,幽幽的開放,幽幽的熄滅。

                 

                 

  王府井

                 

  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在北京王府井小吃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女孩舉著糖葫蘆,臉上甜甜的笑成一朵蓮花。左眼角下褐色的淚痣閃爍著。他們穿過熱鬧的食攤,女孩說:

                 

  “你看”

                 

  男孩順著女孩指的方向望去。

                 

  一襲水色的衣衫,飄揚在墜滿星星的夜幕里。

                 

  他站在北京王府井小吃街的最高的地方。

男孩周圍的喧囂的吆喝聲漸淡下去,他聽到他單薄的聲音。

                 

  唱的卻是  ——清歌漏船中,痛飲焚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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