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害怕,阿飄(1)

阿飄出生在那個奇妙的夜晚,零點,伴隨著他的啼哭,二十世紀揮揮禮帽,二十一世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就此別過,高山流水,永不相逢。

阿飄很小的時候爸爸就進城打工了,媽媽和爺爺照顧農活,雖然大部分時候爺爺都抽著卷煙,瞇著眼睛坐在村口,用城里人的話來說,爺爺有老年癡呆癥。沒過兩年,媽媽去了,只留下一老一小,和其他的留守兒童一樣。

也許是那個奇妙的夜晚賜予了他不一樣的天賦,讓阿飄從此鶴立雞群。故事從那天阿飄和村子里的小伙伴賽跑說起,大家聽得號令后撒腿就跑,阿飄也不想落后,剛一邁腿,就被褲腳管絆倒,在黃土地上來了個平地摔。這一摔,阿飄半天都不曾爬起來,甚至不再動過一根手指頭。

你有沒有掉過雞蛋在地上,對,蛋殼碎了,雞蛋黃流了出來,慢慢往外蔓延。阿飄當時的感受就是如此,他感覺自己的軀殼破碎,而靈魂像蛋黃一樣從縫隙中流了出來,一點一點聚成人形,金黃色的,夾帶著細碎的光粒,然后靈魂碎成一地,四散分離。

當夜,村子里出了許多古怪的事兒,比如柴火死活點不燃,電燈明滅閃爍,老人們沿著不斷滅掉的燈往小孩子們喜歡聚在一起的荒地走去,一名請來的捉鬼師戰戰兢兢地捏著符咒粉飾太平。

“孩子,孩子醒醒,你怎么睡在這里……”煎餅婆婆發現了這個小小的身影,慢慢蹲下,搖晃著躺在地上的阿飄。

阿飄吃力地睜開雙眼,剎那間,村子熄滅了一半的燈火又通明了起來。

“啊……疼……”

捉鬼師的眼睛瞪得比燈泡還大,“小鬼,小鬼作祟啊。”還未說完,竟背過氣去,久久不能言語。

這天之后,阿飄便隨了捉鬼師回去,住在山溝溝里的小木屋里。捉鬼師是個學過風水的半吊子,對阿飄的境遇一知半解,除了不讓阿飄回村之外,一切都很寬容大度,甚至教阿飄識字讀書。

等阿飄能寫得一手通順的日記時,他才把那天的一切記錄了下來,盡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捉鬼師復述過。

“師父,我沒騙你,我那天摔倒之后,脊椎像被大象踩過了一樣,又悶又疼。”阿飄第三十五次向師父復述時,用上了脊椎骨和大象這兩個詞。

“然后,我感覺像自己分裂成數百數千片一般。我跑到煎餅婆婆家,看到她在織毛衣,我尋思有趣,便摁著電燈開關玩兒,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我還看到張家大伯在點土灶做飯,我便蹲在那兒往柴上噓噓,那尿的顏色也是金黃色的。一路上,我看到了許多鬼魂,他們都很和藹,一點兒都不像聊齋里寫的那樣可怕,我甚至還看到奶奶,她的微笑那么慈祥,而且一點兒法令紋都沒有。”阿飄如醍醐灌頂,急切地問道,“師父師父師父,我會見到媽媽么,如果我再靈魂出竅一次?”

師父沉默不語,過了許久才說:“看你媽媽生前希望的歸宿在哪里了。你奶奶的一生在村里度過,況且爺爺在這里,她的靈魂便會在這里流連。”

“可我一點兒都不了解我媽媽。”阿飄用一種陳述的語氣說道,帶著一點兒這個年齡獨有的可憐兒勁兒。

“那你就什么都別做。”師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還記得第一次他們的談話,阿飄用一種磕磕絆絆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喜悅,他喜歡變成靈魂,他喜歡越走越遠。若不是恰巧他作怪的路線與他玩鬧的路線一致,他凍僵的尸體恐怕得第二天孩子們下了學才發現。不知那時,他癡呆的爺爺會如何反應。

師父從心底可憐著這個孩子。

時間到了2008年的夏天,阿飄必須上小學了,師父將一切辦妥后,不舍得將孩子送回了村子。

“師父,以后我還能見到你么?”

“師父要去城里,找師娘和兒子。”師父如是說,彎下腰,揉了揉阿飄的腦袋。這些年村里的男人都去打工了,女人們也漸漸離開了,只有自己還隔三差五得去村子里照顧照顧老人。如今,自己過的杯水車薪,不得不去看世界。

如此他們便分手了,你我是陽關道是獨木橋,如同二十一和二十世紀的錯身而過。

阿飄以為生活會回到那天之前的狀態,然而一切都不一樣了,如同自己已不用凳子就可以夠到灶臺一樣。

“你就是那個一推就倒的白癡對吧?”阿飄并不認識眼前的小霸王,只是死魚眼地瞪著他,一切對他無關緊要。

小霸王身邊帶著幾個小弟,見阿飄直接無視了自己,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一雙粗手直撲阿飄胸口就來,阿飄一個踉蹌,坐在地上。

阿飄在那天之后,拿自己做實驗平地摔,他如愿再次靈魂出竅,越走越遠,等他蘇醒,已是晚飯時候,師父叫他。那次,師父嚴肅地告誡他,這個通靈的本事,非得有人接觸他的肉體,才能召回他的靈魂,否則時間一長,他必無法回來,成為荒魂。

阿飄淘氣,依舊樂意嘗試,師父一開始擔心他,時時叫醒,但日子一長,恐阿飄胸有成竹,便起了腹黑的心思,不去叫醒他。阿飄在外吃了些惡鬼的苦頭,又逃不掉,不敢再淘氣,與師父約法三章,發誓自此不再犯。

過了些時日,師父見阿飄可憐兮兮的小狗眼,于心不忍,索性教了些旁門左道給他,自己也不知是否管用。

話說回今日,阿飄坐在地上可憐兮兮地望著幾個大孩子,倒恨不得立馬變成小鬼,在他們身后吹吹冷風,扒下褲子。心里所想,腦子仍是清醒的,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站了起來。

“你們都是壞孩子,只有壞孩子才動武。”阿飄認真地說道,引起一陣哄笑,幾個人推推搡搡,揍了阿飄一頓,心滿意足正準備離去。阿飄忍無可忍,從背后偷襲小霸王,把他撲倒在地,小霸王被“一擊斃命”,竟是不動了。

小弟們頓時懵逼,過了幾秒一個膽兒肥的才去扶他,小霸王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嚇得哭爹喊娘,屁滾尿流地跑了。

自此之后,阿飄再也沒被欺負過。阿飄心想,小霸王被“靈魂出竅”時間不長,周圍人定不會猜到與自己有關,況且他也是個孩子,胡言亂語長輩不會作數。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繼續下去,阿飄如愿上了小學。每年,他都會收到父親寄來的錢,一般都是一堆散錢,并不打緊,反正自己受得義務教育,而且師父每隔幾個月也會寄些錢給自己。爺爺瘋瘋癲癲的,蹭吃蹭喝,也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

阿飄倒是再也不敢做些什么,一是與師父有了約定,二是怕自己這一飄,就沒人喚醒了,他還不想死,暫時不想。

阿飄和其他幾個孩子順利地考進了縣里的重點初中,村長高興,與幾個家長商量著辦了酒水,宴請全村。本來是件高興的事兒,但誰知阿飄又差點兒出了洋相。

事情很蹊蹺,村長的大兒子在宴會上四處炫耀自己新買的蘋果手機,阿飄興趣缺缺,他甚至連手機都沒怎么玩過。二兒子不開心,認為他搶了自己考學的風頭,搶了手機就跑,兩人竟在村宴上你追我打,弄得村長好生沒面兒。正巧阿飄在玩好友的山寨機,被村長二兒子撞到,阿飄踉蹌一步,可兩人的手機都倒了霉,在空中劃了一個完美的弧度,紛紛撲街。

村長大兒子心疼地撿起手機,驚呆了。阿飄關心地去看好友手,只見他的手機重新啟動,屏幕上是一個啃了一口的蘋果。

好友奇怪,按了兩下home鍵,出來一個奇怪的女聲。

“咦,我的手機自以為是蘋果呢。”好友怪叫道。

“我的手機被你摔壞了,賠我!”大兒子左手拉著二兒子的衣領,不肯松開,村長過來勸架,甚是鬧心,不知如何是好。

阿飄瞄了一眼,正是好友的手機桌面壁紙,一個激靈,兩手一揮,打掉了兩人手里的手機。

“你干什么呢?”

“你小子不想活了吧!”

阿飄一臉無辜,撿起手機,兩人手機又一次重啟,完好如舊。

阿飄心里默念一句:乖乖(第四聲)。原來手機也有靈魂,不知道舊手機被主人遺棄的時候,會不會心痛呢。

自此之后,阿飄對任何東西都格外小心,不敢摔著,甚至連書角都不忍心折,異想天開地認為書也會疼。

初中班主任的期末評語甚至寫著:這個孩子的心思縝密,情感纖細敏感,認真踏實。她想,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的確是和一般小孩不盡相同。

阿飄上了初中后,反而“飄”的機會多了起來,有時他沒蓋被子倒在床上,都會被室長叫醒。漸漸的,他心中多了一份人情羈絆,連笑容都多了起來。

然而,生活如江河,有平緩的自有湍急的流域,那天,他史無前例地接到了電話,欣喜地跑到傳達室,卻聽到了師父逝世的噩耗。

那個周末,他第一次乘上了去往石桑市的巴士,巴士是那種二手的小巴士,空氣中混合著古怪的味道,阿飄只能吃力地打開小窗,所幸他并不暈車。

兩旁的莊稼飛一樣的往后撤去,視野從遼闊變得狹隘,高速公路旁的隔音墻擋住了他的目光,過了半個小時,小巴士鉆進了隧道。

隧道并沒有阿飄想象的黑,小巴士的遠光燈敬業地工作著,像一個落魄的勇士。阿飄想起夜晚,他以前最害怕的就是黑暗,甚至不敢起夜上茅廁。然而,他漸漸發現,夜晚并不可怕,村子里的夜是有星星有月亮的,美得讓人不敢大聲呼吸。

即使不去“漂泊”,他也能感受到,自己愛的人在溫柔地注視著他,目光像絲綢一樣,柔柔地裹著自己,正是這樣,他才有只身一人,勇敢下去的動力。

阿飄進了市里,到電話說的地方,領了師父的骨灰盒,溫柔地抱在懷里。師父往日的諄諄教導,盡在耳旁,他微笑著流下一行熱淚。

離開并非是結束。

結束并不是消亡。

他抱著骨灰盒走在大街上,城市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那么新奇。樹木種植得循規蹈矩,冷不丁得有些寂寞,高樓大廈切割著城市的天際線,寫字樓的玻璃外墻讓太陽反射顯得更加刺眼……

阿飄光顧著看,一不小心被盲道給絆倒,他不敢用手去扶,這樣師父的骨灰盒就會摔著了。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說不定我就能見到師父了呢。阿飄這樣想著,覺得自己身體一輕,又飄了起來。

街道上的鬼魂并不多, 大白天的,鬼魂更喜歡躲在陰暗的角落里休息,等晚上再出來嚇人。當然,鬼的習性不一樣,阿飄知道,有的鬼就喜歡陽光,像貓兒一樣,喜歡被曬著,又不喜歡被陽光晃了眼睛。

阿飄環顧四周,失望地發現并沒有找到師父。他想再抱抱他,再聽聽他的嘮叨,再看看他的眼睛,也許會和奶奶一樣,沒了皺紋,一如照片上那般。

離開村子后,他就再也沒見過奶奶的鬼魂了,這么一念,頗有點想她了。然而奶奶對他的印象是抽象的,而師父卻是具體的。即使再見面,他也無法再吃到師父親手挖的春筍,再也無法喝到師父泡的茉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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