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自己胃不好,還硬要去嘗試食堂新出的臺灣糯米飯,我真是個不知死活的小孩。
捂著肚子在床上打滾,心里也不是很滿足。所謂的臺灣糯米飯,料是很足的,香菇,瘦肉還有蝦干,滿滿的都是撲鼻的香味。而加了太多的作料,猶如濃妝艷抹的少女,已看不出米飯原本的風味,厚重的醬油色好像遲暮的人為掩飾歲月瑕疵而做的偽裝。吃進嘴里,唱主角戲的不是糯米飯,而是重重的海味夾雜著香菇的紛擾。或許是一道不錯的料理吧,但怎么都不像我記憶里糯米飯的味道。
小學三年級,家鄉街口早點攤是我的摯愛。一條冷冷清清無幾家店鋪的小街,唯有十字路口的早點攤格外熱鬧。他們家的糯米飯盛在大大的木桶里,蓋著潔白的紗布。只要喊一聲“老板娘,一塊錢糯米飯加油條湯!”老板娘便會掀開紗布,純粹的飯香伴著升騰的熱氣一下子溫暖了整個早點攤。老板娘會先把盛飯的木勺在清水里浸過,這樣米飯便不易粘勺,然后將米飯均勻地翻動幾次再盛上滿滿一碗——像嬰兒肥一樣可愛的滿滿一碗。一勺煎得金黃的蔥頭油,一勺剁得精細的豆干,一碗早餐界的佛跳墻便宣告誕生。蒸得恰到好處的糯米飯啊,糯糯的口感而米飯又不全擠在一塊,細膩而不黏牙。蔥頭油和豆干是極香而不至喧賓奪主的,那種自然的香味與糯米的醇厚渾然天成以致我都分不出哪部分是糯米的香味,哪部分是作料的香味了。油條其實也喚作紫菜湯,因為其本體是紫菜。并無太多復雜的加工,只是在切好的油條紫菜中加上幾滴醬油,加滿滾燙的開水便成了一味清湯。因為清淡,正好解了糯米飯的油膩,兩者相輔相成,少了哪一個都稱不上一頓令人滿足的早餐了。
可是,時間走到小學四年級下學期時,這家早點攤無緣無故地消失了。起初是接連幾日的歇業,熟悉的木桌板凳上蓋著透明的塑料紙。不久塑料紙上也積滿了厚厚的塵土,再后來,那些桌椅便隨著塑料紙一起消失了,連一顆飯粒都沒有剩下。或許老板娘把店鋪開去了別處吧,或許生意做大了,她需要一家堂堂正正的鋪面了,至少,我希望是這樣。
后來,我習慣了在小學門口吃糯米飯。那里的糯米飯不是在露天的早點攤里,而是一間不小的鋪面中,店家也不只是賣賣早點,也經營著午市和夜市的面點小吃。他們家賣的是很純正的溫州糯米飯了吧,沒有香噴噴的豆干和蔥油,取而代之的熬煮的肉湯。糯米習慣了陸地的生活,在及膝的肉湯里變得“油嘴滑舌”,咕嚕一口變進了喉嚨。也是不錯的早餐選擇,只是少了熟悉的那種香氣。
然則這個習慣沒能保持太久,我一個人去了遙遠的上海求學。7個小時的大巴已經足以使飲食文化面目全非,糯米飯吶,糯米飯,別了我的糯米飯。
當我再回到故鄉的時候,我記不得是初中的哪一年,連小學門口的早餐鋪也不賣糯米飯了。我不明白糯米飯為什么要離開我,是我太久沒回來看它,它傷心地一個米走了么?還是它泡在肉湯里太久淹死了——我知道家鄉靠近海邊,常常遭受臺風襲擊,或許家鄉的肉湯也有著“滿大水”的惡習呢。
之后的許多年,我的早餐在山東煎餅,臺灣飯團和各種包子餃子之間流轉,更多的是便利卻乏味的西式烘焙。早餐從一種享受變成了日常的瑣事,那種清早起來的興奮早已遠去。踩著腳踏車,昨晚備好的菠蘿包在把手上搖頭晃腦,嘆口氣,要趁早自習結束的空檔把它吃完。
再次醒來,在外婆家的三樓,時間是2012年的1月17號早上10點。我心血來潮地一個人走在熟悉的舊街道,臨近新年的日子,街上并沒有許多營業的店鋪。瞥見的那家早點店也是要打烊了吧?我幾乎是半夢半醒地用土話問道“糯米飯有沒?”那一刻,時間好像倒回10年前那個圓臉寬額頭踩著藍色腳踏車的小孩,站在我面前的也不是年輕的早餐鋪小妹,而是那個將頭發盤起普通話磕磕絆絆的老板娘。10年后,我坐在了這家早餐店靠門的第二排位置,面前是熟悉又陌生的豆干,蔥頭油和糯米飯,還有那碗油條湯——只是價格已經翻了兩番。我正要開動,一個騎著電瓶車的小伙停在早點店前,我隱約聽到他跟店家的對話——“還有糯米飯么?”“剛賣完最后一碗,餛飩還有要不要?”我心里是很開心的,要是我再晚一分鐘,是不是,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寫這篇東西的時候,我人在1266.1公里外的珠海讀大學。這里的東西很好吃,煲仔飯,燒臘,各種點心還有海鮮,但他們都不是你。這里的人很會做菜,但他們都不會用蔥頭油,他們也從不把豆干剁成細細的碎末。這里的人可以花兩三個鐘頭慢慢飲茶,慢慢吃早餐,一個早上可以吃十幾樣,但是我吃幾十樣,都吃不出那種熟悉的味道。
那些享譽全國,乃至全球的料理,有人去學習,有人去傳播,但是你——你只是普普通通的糯米飯,有多少人會為你去牽掛,會為你而斷腸。大街小巷,遍布的是臺灣的烤腸,四川的火鍋,港式的奶茶,多少味道在越傳越廣,又有多少味道在不知不覺中被遺忘。或許有一天,我知道張記的老鴨煲最美,李記的水煮魚數第一,但問起我家鄉有什么美食卻只能干笑。也許有一天,我會坐在城市最高處的旋轉餐廳吃精致的法餐卻想起幾十年前塑料棚下簡單糯米飯帶來的感動。
不知道今年回家,還吃不吃得到,熟悉的糯米飯。
2013。11。17
于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