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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南京游訪的人,恐怕都難免要經歷一陣目眩神迷,因為在這座城市里,無論你從哪一個起點開始,都是一段歲月流年的傳奇。
余秋雨先生說:一個對山水和歷史同樣寄情的中國文人,恰當的歸宿地之一,是南京。
朱自清先生說: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
年代再久遠些的,詩仙李白曾無限感慨地為我們留下: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聽呵,前輩們的話語恰似渾然天成的導游詞,會不會引領著我,在金陵城時間與空間的交錯中,迷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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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最是臺城柳”,我的腳步便是從這城墻開始的。
登上雞鳴寺的藥師塔俯望臺城,已是黃昏時分。細雨初歇,霧蒙蒙一片,恰巧應了這首詩的下半句:依舊煙籠十里堤。
臺城的柳樹為什么無情?大概是看慣了秋月春風、世態炎涼中那城頭倏然變幻的大王旗而無動于衷了罷。侯景之亂那年,叛軍圍城,八十五歲的梁武帝竟被活活餓死在臺城之內,十萬居民,浩劫之后,僅剩了兩千余人,那情景好不慘然。而這之后還不到五十年,又一位亡國的皇帝陳后主陳叔寶被隋軍從雞鳴寺里的胭脂井底哆里哆嗦撈上來的時候,那局面又變得有幾分滑稽了。
如今臺城上的柳樹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滿地的荒草,彌漫著的滄桑依舊。
臺城上的行人很少,只看到一對情侶,執手徐徐地前行。昔日詩人筆下的無情柳換成了有情人,讓我們于這滄桑之中,還是讀出了一抹靚麗與欣喜。
雞鳴寺里的女尼們開始做起了晚課。她們圍繞著經堂唱起了“阿彌陀佛”,梵音裊裊,打在濕漉漉的空氣中,蕩漾開來。
不遠處,就是一望無垠的玄武湖,霎時,我的心豁然開朗起來,一如這湖水般澄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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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的,是中山門。這里似乎不是官方推薦的旅游景點,但是曾經在南京上學的朋友提到了它,我便尋著名聲而來。
清晨細雨的中山門城墻上空無一人,踩在坑洼不平的城磚之上,我和友人各自無言地默默走著,仿佛與城下那個車來車往忙忙碌碌的景象,冥冥間是兩個世界。
城道兩旁是沒腕的蔓草,只有中間被人踩出一條細長的過道延伸而去。他們到底通往何處?會不會走到盡頭,一抬頭,望見那里的人們長衣布鞋,卻是到了另一個朝代?
熱鬧的,是中華門。前一天晚上在秦淮河的櫓船上遙遙地望見了它,轉天便急不可待地登了上來。
中華門又叫聚寶門,朱元璋向江南首富沈萬三借聚寶盆修甕城的故事,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從小人書中就知道了。名聲在外,引來的游人自然是絡繹不絕。真所謂福禍相倚,當年在這里,周莊沈家的名聲響徹京城,風光無限,也正是在這里,愛搶風頭的沈財神為自己埋下了發配云南的禍根。
“昨夜秋風入漢關,朔云邊月滿西山。更催飛將追驕虜,莫譴沙場匹馬還?!闭驹谛蹅サ闹腥A門城堡之上,讀幾句邊塞詩,眼望四方,沒來由的就豪情萬丈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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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華門上望下去,便能看到秦淮河的西水關。從西水關到東水關,悠悠十里,便繪出了金陵城里,乃至中國文化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軸畫卷。
天夜了,夫子廟店鋪的燈火在細雨中次第亮了起來,也映紅了這十里秦淮的嫵媚。櫓船在河中發出“吱吱啞啞”的調子,仿佛是一種召喚,而我,又怎么能拒絕呢?
跳上一支櫓船,坐在船頭,任風將雨點打在臉上,也不去抹它,反而閉上眼睛,再深深地體味一番“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的詩情畫意。船晃晃悠悠地開起來了,船頭打著浪花,河水綠懨懨地溢著光澤。
曼妙的秦淮河,一畔是朗朗書聲的謙謙君子,一畔是嬌聲鶯語的傾城紅顏。不多時,王獻之的桃葉渡過了,羅曼蒂克的書法家在渡口為愛妾高聲唱著:“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李太白的白鷺洲過了,豪爽的詩仙飲酒一斗,欣然提筆,寫下沉郁頓挫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吳敬梓的故居過了,那筆下的范進老兒“我中了,我中了!”的呼喊似乎還回蕩在耳邊,驚人心魄;李香君的媚香樓過了,紅顏一怒,血淚灑就的桃花,染紅了輕薄的紙扇,也染紅了半壁江山。又經過一處,船娘開始朗朗地吟起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哈!不消問,大名鼎鼎的王謝故居也過了。
這一夜,船上的人誰都沒有飲酒,卻全昏昏然地沉醉其間。短短三十分鐘的船程,卻仿佛渡過了悠悠千年。多少朝代的更替,多少風景的轉換,稍縱即逝間,竟不知今夕何夕。
“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边@是杜牧的秦淮河,是唐朝的秦淮河。多少歲月過去了,天上人間,物是人非,惟有那一輪月光依舊,那一懷詩情依舊,在這一段河水之上,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頭之上,熠熠地泛著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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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圍故國周遭到,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眲⒂礤a詩里寫的,便是清涼山。
我第一次趕到這里的時候,已將近閉園的時間。夜已暮,雨初停,沒有月亮。
走在山道之中,山影黝黑,彌漫著濃郁的桂花香氣。
這里曾是戰國時期的楚國都邑,這里曾是東吳孫權所建的石頭城,這里曾是長江岸邊,這里曾是兵征之地,這里曾讓一代名相諸葛孔明發出虎踞龍盤的感嘆。但這一切,隨著長江改道,而歸于了寂寞。
豪情沒有了,便多生出了幾份柔情。
張愛玲的《半生緣》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六個年輕人一起去清涼山游玩,其中包括叔惠和翠芝,他倆為了去看清涼寺里有家眷的和尚而和大家走散。去看和尚也許只是他們的借口,他們真正去了哪里,誰也不曾知道,只知道那一晚,他們的心情格外愉快。
讀《半生緣》,往往只注意到了世鈞與曼楨的悲劇,而忽略了叔惠與翠芝這一對同樣有情而不能眷屬的苦命人。
天越來越黑,沒有看成清涼寺和掃葉樓,就連山中的游人也看不到一個了。怏怏地下山,山如其名,已經有了些許寒意。驀然回首,這么一個既有金戈鐵馬又有兒女情長的地方,溶在沁人心脾的桂花香中,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個什么味道了。
再來清涼山已經是整整兩年后的秋天,這一次是天光大亮,得以好好的游訪了一番,清涼寺、崇正書院還有那口傳說中南唐古井,只是掃葉樓依然沒有尋到,就在打算再次失望而歸的時候,卻發現就在清涼山山門不起眼的一側,一條石階通向高處,石門之前赫然四個小字:古掃葉樓。這可真是應了“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卻在燈火闌珊處”了,倒真是隱士閑居的佳處,怪不得“金陵八家”之首的龔賢晚年會傾囊而出將這里買了下來,潛心經營起自己的“半畝園”。
龔賢是晚明著名的畫家和詩人,在清軍占領南京之后,他毅然出走,開始過起漂泊的生活,晚年回歸金陵,隱居在清涼山下,深居簡出,以作畫和教書為生,經常來往也只是一些明朝的遺老遺少和反清復明的義士。
其中就有一位小他30歲的孔姓朋友,兩個人結成了忘年交,經常徹夜長談,講一講南北見聞,前朝舊事。后來龔賢死后,家境貧寒,還是這位孔姓朋友趕來料理的后事,整理龔賢的遺稿,接濟龔家的子女,被人贊為義舉。這位朋友叫做孔尚任,十年后,他根據自己的構思和龔賢提供的素材,寫出了一部曠世奇劇《桃花扇》,照亮了金陵的半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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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一個農歷六月的周末跑到火爐一般的南京,只為了看一眼莫愁湖,這多少讓人會感到詫異,甚至就連在南京的朋友也發來信息勸我,這不過是南京城里一個極平常的湖,大可不必千里迢迢的辛苦趕來。
那個被叛軍餓死在臺城的梁武帝曾寫過一首《河中之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給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候……”這詩把莫愁女的前半生很清晰的寫了出來,這個來自洛陽的姑娘賣身葬父,被盧員外買到了南京做兒媳,據說莫愁和盧公子還是非常恩愛的,不過后面的故事有了多個版本,有的說盧公子應征戍邊,十年未還,莫愁受到公公的誣陷迫害,有的說梁武帝垂涎于莫愁的美貌,害死了盧公子,欲求霸占??傊?,莫愁姑娘終究是投了石城湖而死了,百姓為了紀念這位美麗善良的女子,就把湖水改成了她的名字。
這個故事并不驚天動地,然而卻把淡淡的中國式的離合悲歡都溶在里面了。待我趕到的時候,荷花開的正濃,把華嚴庵山門前的湖面擠得滿滿當當,登過勝棋樓,不能免俗地來在郁金堂的莫愁女石像前傻呵呵的留了張影,轉過堂后,整個莫愁湖便入眼底了。沿湖而行,正如朋友說的,這里已經成為一個很普通的大公園,正好是周末的上午,大人們帶著孩子出來玩耍,湖畔的游藝設施讓孩子們無邪的笑聲響徹湖面。一個莫愁湖,一群不知愁滋味的孩子,畫面定格在陽光里,暖暖的,讓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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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人講究“春游牛首,秋游棲霞”,而我在一個秋天趕到牛首山,背季而行,就只為去看一看山中的這一座南唐二陵。
南唐二陵里葬的是國主李昪和中主李璟。而有趣的是,訪這里的人有九成卻是沖著后主李煜來的。而李煜的墓,則在千里之外的洛陽。
實在是李煜的名聲太大了,超過了他的父親和祖父,就連陵園的管理人員也很順應人心地在走廊的兩旁,刻滿了李煜的詩詞。不過也沒辦法,誰叫中主李璟的詩詞傳到如今,只剩下區區四首了呢。
南唐有位大臣叫馮延巳,在當時的文壇,與溫庭筠和韋莊齊名。他有一首《謁金門》,第一句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這句詞被廣為流傳,據說李璟知道之后有些妒意,便在朝堂之上與馮延巳開玩笑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而小馮也頗為知趣,連忙鞠躬打揖裝謙虛道:“我的這一句哪里有陛下您的‘小樓吹徹玉笙寒’更出彩呢?”說完之后,君臣兩人相顧哈哈大笑。
一直對南唐這個小朝廷很感興趣。這到底是怎樣的一方水土,為什么上到國主,下到大臣,個個都是填詞高手?
最心有不甘的恐怕就是南唐的開國皇帝李昪了,自己戎馬一生,宦海浮沉,辛辛苦苦打拼下來的江山,誰承想交到兩個文人兒孫的手里,不出四十年,就伴著孫子李煜那一句“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倍吨T東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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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地下埋著很多開國的君主或英雄。比如東吳的孫權,比如南唐的李昪,比如明太祖朱元璋,比如國父孫中山……
很多人相信金陵有王氣,紛紛在此建都,在此立業。可結局往往不過是南柯一夢。
孫皓受降歸了西晉,李煜辭廟隨了北宋,梁武帝被活活餓死在城中,建文帝被叔叔打得倉皇出逃,不知下落,蔣介石妄圖倚著長江天塹守住霸業,結果最終也被打到臺灣。更是出了那個可笑的陳后主,國破之日,竟帶著妃子躲進雞鳴寺的胭脂井里,死活不肯出來,結果成了被后世貽笑千年的笑柄。
細細算來,突然發現,這些個想依靠金陵王氣統治千秋的朝廷們,竟然沒有一個超過三代!難怪詩豪劉禹錫早在1200年前,就在他的《金陵懷古》中感嘆到:“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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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雨一下起來便是淅淅瀝瀝的三四天,本想趁此機會跑到燕子磯去看一番“對瀟瀟暮雨灑江天”,誰知道這一天天卻偏偏放了晴。倚欄望江,江風吹亂了頭發,心情也像這江水般的洶涌澎湃。江面上萬噸的巨輪來來往往,遠處是新建不久的南京長江二橋,身影雄姿英發。
燕子磯被稱為“萬里長江第一磯”,這名聲所來非虛,果然是氣勢如虹。當年李白云游金陵的時候,曾形容這里是“吞江醉石”,詩仙當真是個貪杯之人,看什么都和酒有關。一到金陵城便一頭扎進了酒肆,喝個天昏地暗,臨走的時候倒還不忘以詩相贈,詩寫的好極了:“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看呵,連一向仗劍游俠,性情豪爽的李白都開始變得纏綿起來。
每次當我就要離開南京的時候,心緒也是如此不舍,只是我沒有詩仙那斗酒詩百篇的才情,寫不下只言片語。只是站在火車站的大廳里,透過玻璃窗,默默地望著對面澄凈的玄武湖,盤算著下一次到來的機會。走過了這么多城鎮,為什么偏偏會對這里如此的牽掛,我并不能理智的作答,或許真的就如同朋友笑談的那樣,我的前塵往世同這座城市有一種冥冥間注定的緣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