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姑娘

——“南方的果子已熟,那是最簡單的理想。”

我只匆匆見過她三面而已,我甚至記不清她的眉眼如何,高個還是矮個,也記不得她把輕輕滑下的黑發(fā)別到耳后的時候,指尖的那抹淡淡蔻丹是什么顏色。

我只記得她是一位非常不愛笑的,口音軟糯的南方姑娘。

在這樣的一座紙醉金迷的城市,我這種經常在這片地方跑夜班的黑車司機,經常看見這一類姑娘。

白天的她們暗淡而萎頓,蒼白的臉上幾乎連五官都暗淡得無法分辨,就著香煙和加冰的蘇打水匆匆扒拉著外賣的食盒以填飽肚子;夜晚的她們是顏色絢麗的黑色大麗花,仿佛黑夜只是為了襯托那一抹濃重的紅唇而專為她們存在。

她是她們中的一個,但又絕對不是。

我第一次見她,是一個能凍掉鼻子的大雪天,她從那間會所里出來,裹著一件墨一般漆黑的大衣,一直長到腳踝,踩著一雙鞋底紅得扎眼的黑色綢緞高跟鞋,裸露著的腳背白得幾乎發(fā)青,她坐上了我的車,濃烈的酒味一下子充滿了整個車廂,濃得像是打碎了滿滿一瓶酒精。我能聽見后座打火機的聲音和嘶嘶的吸煙聲,從后視鏡里,只能看見那黑色的高高的領子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發(fā)絲散亂之間,煙頭暗暗的橘紅色火光明明滅滅。

我第二次見她,是在一個破舊的幾乎快被拆掉的小區(qū),那是一個棉紡廠的家屬院。這種老舊小區(qū)已經不多了,總是稀稀拉拉地住著些空巢老人,種著些松柏和梧桐,每當陰雨天,總是空蕩蕩地,荒涼的可怕,因為他們的老骨頭在陰雨天總是疼個沒完沒了,只能蜷縮在潮濕的屋子里,只有陽光充足的日子,他們才會搬出吱嘎作響的老藤椅,曬曬自己那身同樣吱嘎作響的老骨頭。

那是個下著雨的下午,炸雷一個接一個響得停不下來,活像是個蠻橫任性的發(fā)脾氣的小崽子。她舉著傘,在風雨里站得筆直,一身素色的衣裙,眉眼淡得幾乎快消失了,一手拎著一只沉甸甸的半透明的白色塑料袋,她向我的車飛快得招手,我看見了她,掐掉指尖的煙,打開車窗把還剩了大半截的煙屁股彈了出去,窗外的雨水濺在我的臉上,我緩緩把車停在路邊,她從小區(qū)門房的屋檐下快走了兩步,打開車門,動作靈巧地鉆進了我的車。

“雨下得真大。”她說,軟糯的聲音配上她帶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像是沾滿了綿白糖的細膩的蒸年糕,小時候過年我總是抱著洋瓷碗一塊一塊吃個沒夠。

她告訴了我地址,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她散開了被雨淋濕的頭發(fā),歪著腦袋,把頭發(fā)撥弄在一邊的肩膀上。

我喉頭動了兩下,最后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一只被雨淋濕了的狗顯然是被嚇壞了或者是凍著了,哆哆嗦嗦在馬路中間,我減慢了車速,調整了一下后視鏡為了看清后面的車,一晃的瞬間,我看到了她淡如水色的嘴唇。

后面響起了一片喇叭聲。

這就是這個操蛋的世界,永遠不能安靜得讓你等一條老狗慢慢走過馬路。

我不慌不忙得把車里的音樂調到一首我喜歡的歌,那個男人的聲音像是在講故事,而且似乎這個故事背后的喜怒哀樂只有我能真正理解。

橘子的清香從后座飄過來,我能感受到成千上萬個帶著芳香的分子在空氣里嚎叫著膨脹爆裂充滿整個空間,我想那些分子一定是些圓滾滾的橘黃色小球,它們在我的車里肆意碰撞又被彈開,然后破裂,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

她的聲音之軟糯似乎能將周圍空氣里的橘黃色分子小球吸附到那條聲線上,聲線悠悠得貫穿進入我的耳中,我想這么一來我的耳道一定也充滿了橘子味。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突然想到,我只不過是一個一事無成的三十歲男人,我時常硬不起來,黑夜的到來猶如將一鍋瀝青倒扣向這個世界,那里面熬煮著女人的胸罩、大腿、白花花的胸脯和鑲著蕾絲花邊的褲衩,這一切對于我猶如酷刑,所以我經常開著車聽著音樂在茫茫黑夜里漫游逃避那令我絕望的刑罰。

“這是我家那邊產的橘子,黃巖蜜桔,甜得不得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和我說話,我開車時幾乎不說話,導致嗓子干澀得像是塞滿了沙子,我只得像往常說話之前一樣清了清嗓子,但是我仍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她把橘子舉在眼前,把橘瓣上的白色經膜慢慢撕掉,這樣慢條斯理得一瓣一瓣認真吃橘子的女孩不知怎么讓我覺得內心莫名感動。

“那個小區(qū)挺老的啊,住得都是些老年人了。”我說。

“是的呢。”她說,“阿瑪住在里面。”

“阿瑪?”

“是一位認識的奶奶,我剛來這個城市她幫過我,我就有時候去看看她。”。

“哦。”我不知道如何接話,可我不想讓她的聲音停下,那聲音如同夏日里的小溪輕輕淌過河底冰涼的石子。

“阿瑪也愛吃這蜜桔,她總說家鄉(xiāng)的果子又熟了,可她永遠也回不去了。”她兀自說著。

我有很多的話想和她說,我想和她聊南方的氤氳夢澤,北方的千里冰封,聊聊天空里流星的明滅,以及太陽的終將坍塌,我特別想和她聊聊今天的云朵,那云朵里裝滿了雨滴為什么不會下墜呢?

可是,就快到她的路口了。

“司機師傅,這些橘子你留著吃吧。”她付錢之后又抓了好幾個橘子從后座遞過來。

雨已經停了。

我把車停在路邊,看著她素色的背影,她歪著腦袋用手指散開已經淋濕的長長的頭發(fā),另一只手拎著一袋橘子和一把已經疊得整齊的雨傘——她一定在車上的時候就看見雨快要停了,就把雨傘仔仔細細得折好了。

沒走幾步,她又轉過身。

我趕忙挪開眼神,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一瞬間我有點慌亂,像是做錯事情被捉住的孩子,可她那清亮如水的黑色眼眸卻給我一種愁苦悲傷的錯覺,我不得不對她笑——如果我的笑能讓她不那么悲傷的話。可她沒有笑,我說過她非常不愛笑。

她款款走過來,我打開車門,她略略欠著身子,問我剛才放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南方姑娘”我告訴他。她點了點頭,并沒有道謝。

我第三次見到她僅僅過去了幾天,這不能說是巧合,因為從那個雨天開始,我就挺愛去她家的那個路口那片轉悠。

她穿著碎花裙子,抱著手肘裹緊身上的針織外套,這讓她看起來更加單薄,我不記得她是否散著頭發(fā),但是那天有風,我想她的頭發(fā)一定散著,因為那樣會很美。

她身邊放著一個大大的拉桿箱,上面還堆著一只很大的黑色單肩包。

我很想載她一程,我想問她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問她有沒有聽趙雷,我也想知道她家的那個南方小鎮(zhèn)是什么樣子。

我向她的方向開了過去,她伸出手,就像那個雨天一樣,招手樣子有點著急,顯得有一絲和她的外貌不相稱的笨拙。我開著車,離她越來越近,我的心忽然縮到針尖大小,手指也痙攣一般地收緊,但是我沒有停,從她身邊滑了過去,就像時間和生命從我的指縫滑過去。

從此我再也沒有在這個城市見到過她。

可我時常想起她,我聽歌的時候,我開著夜車的時候,我和別的女人睡覺的時候(像個醫(yī)學奇跡,但我確實又能硬起來了)。

我早已經完全忘記了她的長相,我也漸漸得不再相信她曾經在車上給我說過那么多的話——還都是些關于橘子的廢話——說不定一切也只不過是我困頓疲乏時闖進我黑色夢境的一個身影。

但我想她一定已經回到了她的家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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