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油條小哥
去年有段時間住在古北的一個公寓，對面沿街就有一大片老房子。不是90年代建造的沒有電梯的老公房，比那時代更久遠(yuǎn)，是個城中村，只有2層3層的建筑，多數(shù)是半自建的。整個地方面積大約近百畝，幾千戶人家。里面除了兩條東西走向的水泥路，都是石板路。不通車，只有摩托和自行車。我時常去一個小鋪子買早餐，順便買點菜。1元錢的油條，燒賣，幾毛錢的包子。菜是小攤上賣，比旁邊的正規(guī)菜市場便宜3成，比超市便宜一半，比高島屋便宜一個0。理發(fā)店，雜貨鋪，小飯館，麻將室，五載俱全。天南地北的人，這里有500元一個月的房間，不到10平米。夏天的夜晚，太熱，村里的人跑出來，在對面豪車4S店前面寬廣的人行道上鋪上席子，睡上一晚。小孩望著櫥窗里的法拉利，在露天停著的悍馬邊上撒尿。我租房子的公寓樓下有個臺灣超市，福建老板和藹，女兒漂亮親切，夏天開空調(diào)的時候，小店就成了村里小孩的幼兒園。我偶爾和村里的人聊聊，有祖輩就住在這里的人，見證了改革開放以來，韓國日本人來，臺灣人來，古北高樓拔地而起，寵物店代替了雜貨店，房地產(chǎn)中介代替了小飯店。我常光顧的油條攤子上的小哥讀完初中就繼承了油條攤子家業(yè)，我在臺灣超市買20塊錢的利群常常會分他一根，因為1元的油條他常常給我八折，打麻將輸了他會來超市乘涼，憤憤跟我說，等老房子拆了，他就要買下這里最貴的豪車，那輛三百萬的勞斯萊斯，住古北最好的公寓，娶臺灣超市老板的女兒，開最大的油條攤子，連鎖的，開在古北每個小區(qū)的門口。臺灣超市老板的女兒是這里很多人的女神，和氣的老板偶爾會給我們分些賣不掉的梅子酒，就著煙，沒有那么嗆口，喝多了一點，我們坐在臺階上，看著古北的霓虹燈，我看著油條小哥，一貧如洗，他看著我，一無所有。
（二）瑪莎拉蒂
我有一個朋友在上海自己做生意的，苦了幾年，最近幾年掙到了錢，沒有別的愛好，買了一輛瑪莎拉蒂。拿到車的當(dāng)晚帶我兜風(fēng)，瑪莎拉蒂哥們說，這他媽的爽啊?？墒呛髞頊圃絹碓诫y拍，不得已弄了個外牌。轟轟轟，每天堵在南北高架下面，堵在延安高架下面，堵在上體館內(nèi)環(huán)下面，堵在五角場中環(huán)下面，楊高南路口子上，堵在人民路隧道口子上，堵在金沙江路口子上。每逢大雨，瑪莎拉蒂都會電話我，猜我干啥呢，車?yán)锾芍?，靜安寺躺到淮海中路，淮海中路躺到番禺路，番禺路躺到吳中路，轟轟轟，瑪莎拉蒂開出拖拉機(jī)范兒。不到半年實在堅持不住了，轉(zhuǎn)回地鐵出行，瑪莎拉蒂躺在車庫里，每次恨恨的說，娘的，不如買送滬牌的大通，配司機(jī)，能買3輛加3個司機(jī)，平時沒事了，叫上司機(jī)一起搓麻將。周末踢球瑪莎拉蒂可以出來放風(fēng)，但是球場邊上也沒有妹子的目光，踢完了硬要載我，兩個臭汗味的男人擠在狹小的空間，有監(jiān)獄的感覺。我也勸他去酒吧夜店試試，他說衡山路沒落了，新天地做生意的多，銅仁路老外場，外灘都是外地情侶，長樂路太堵，不管Muse幾，路邊停車警察都要貼條子。我說你試試上戲或者外國語，他說，白天去容易被拍照，再說那里盯著瑪莎拉蒂看的，總覺得有種在酒吧夜店似曾相識的感覺。一年后好事兒發(fā)生了，瑪莎拉蒂去車友俱樂部，不是老板就是小開，混不進(jìn)圈子，經(jīng)常一個人傻呵呵的喝悶酒。沒想到一個富二代的姑娘看上他老實，死命的倒追。姑娘要錢有錢，要臉有臉，要胸有胸。就在瑪莎拉蒂放下大男人身段打算從了的時候，姑娘的爸爸拉著瑪莎拉蒂徹夜長談，雖然主題是婉言拒絕瑪莎拉蒂倒插門，但是言談之中了解到瑪莎拉蒂生意底子扎實，業(yè)務(wù)對口，人品可靠，于是初曉的時候決定，買下瑪莎拉蒂公司。隨后的幾天瑪莎拉蒂拉上我喝大酒，越喝越清醒，他說，媽的3千萬的現(xiàn)金，你知道有多少么？一桌子，兩手抱不過來。我們在陸家嘴Flair喝傻了看著外灘，他說，上海夢是什么？第二天瑪莎拉蒂人間蒸發(fā)，從此查無音訊。今年中秋發(fā)我一個facebook，說交了當(dāng)?shù)刂膶W(xué)女青年，雖然大他5歲，但是真愛，年底結(jié)婚，邀請我來。照片在澳洲的一條高速上，他和一個金發(fā)碧眼不太好看的女人迎風(fēng)而馳，還是那輛同款瑪莎拉蒂。
（三）掛面三代
幾年前做投資的時候工作需要認(rèn)識了很多創(chuàng)業(yè)的人，各種形形色的的聚會，三教九流的，混上流社會的，混下流社會的。有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家里據(jù)說是解放那會兒就在上海城隍廟那一帶做面攤兒的，傳到他已經(jīng)三代。如今家里倒不是說家大業(yè)大，整個鋪面不過40平米，老舊破落，面也是再普通不過的清湯掛水的老上海味道，講究的老人家吃起來，面要折三折，澆頭里要有素雞那種?？恐囟魏茫址皇?，生意不算差，養(yǎng)活祖孫三代沒問題。掛面三代從小衣食無憂，沒吃過苦，不愿意整天蹲在蒸汽騰騰沒什么日光的鋪子里，也不待見每天青菜白菜的算賬，做面的手藝在小時候幫家里工學(xué)過，好過一般大學(xué)生泡面的水平。掛面三代朋友圈里要是說，我下面給你吃，倒是常有人蹭蹭蹭老遠(yuǎn)的跑過來。有段時間掛面三代特別哈我，覺得投資圈金光閃閃，想棄面從融。我?guī)退倪^簡歷，無奈人只是小聰明，學(xué)歷平平，一般基金看不上。掛面三代也不氣餒，自己潛心鉆研朋友圈各種內(nèi)容，時常也O2O，P2P一套一套的。我有時候去他店里吃面，都能聽到他跟店里的跑堂的做廚子的瞎扯。他老爺子看到他沒少唉聲嘆氣，獨苗，無心祖業(yè)，這面店恐怕是后繼無人了。老爺子一恨兒子吃不了苦耐不住寂寞，二恨兒子不學(xué)無術(shù)，整天一幫神棍一樣的狐朋狗友扯叨互聯(lián)網(wǎng)。掛面三代跟老爺子也要過幾次錢，投資創(chuàng)業(yè)，鬧急了，老爺子也給一點，最后大多血本無歸。爺倆吵起來，掛面三代紅著臉說我又不是去賭去嫖，做生意就是有風(fēng)險，怎么怎么了。老爺子說不過他，家里又只有這一個，有一次傷心了，抹著眼淚問我這店鋪有人接盤的話，能賣個什么價格。幾年前黃太吉的煎餅紅遍大江南北，掛面三代知道以后像著了魔一樣。找我聊了不下十次，去黃太吉店里申請當(dāng)服務(wù)員，人家不要，就在隔壁的店當(dāng)服務(wù)員，又天天去吃。有那么兩個月光景，當(dāng)服務(wù)員日子太苦，掛面三代決定不干了，但是告訴我學(xué)成歸來?；氐郊依锔蠣斪诱f要改革，要互聯(lián)網(wǎng)化，
要掛面擬人化。老爺子又哭，覺得兒子這次徹底瘋了，動手打了掛面三代，又心疼，氣上心頭病倒了。掛面三代作歸作，但是是個孝順孩子，老實了好幾個月，白天看店，晚上醫(yī)院伺候老爺子。半年下來，人瘦了20斤。老爺子看著兒子孝順，氣消了，出院了，痛定思痛，盤算著把店鋪買了，有養(yǎng)老的本兒，跟兒子說說找份正經(jīng)工作，成家立業(yè)。到店里一看，門口史無前例的排著長龍，照牌換了，裝修換了，服務(wù)員換年輕了，還有老外端盤子。跑堂的跟老爺子說，少爺有個朋友的朋友的老外朋友來上海體驗生活，被拉到店里吃飯，那天酒足飯飽之余店里正好人手不夠，金發(fā)碧眼的老外說，來，體驗生活，你不如教我做面條。掛面三代這點手藝還是有的，手把手的教老外。老外也勤奮，認(rèn)真當(dāng)手藝做，天天過來和面拉面下面，結(jié)果手藝肯定是沒學(xué)會，但是門口好奇的人越來越多，生意越來越好。掛面三代一下明白過來了，給老外開了高工資，有請了更多的老外，有下面給你吃的，有跑堂的，有穿著西裝送外賣的，有城隍廟派傳單的。店名改了，變成This is Shanghai。不但在城隍廟火了，在網(wǎng)絡(luò)上也炸了。跑堂的又說，現(xiàn)在我們也不叫跑堂的了,改叫Your Noodle Assistant了。老爺子傻了，問掛面三代在哪里，Noodle Assistant說，跑去跟人談加盟談融資了，都是上億的生意。
（四）地產(chǎn)小妹
剛回來上海的時候住在陸家嘴邊上，一個靠近地鐵但是比較舊的小區(qū)里。一兩年的光景，樓底下小飯館子，服裝店，盜版光碟店都不見了，出現(xiàn)了齊刷刷的一排房地產(chǎn)中介。每天各色制服的中介熙熙攘攘。每天我做地鐵上班的時候，因為習(xí)慣固定的待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經(jīng)常碰到一個和我一同出發(fā)的小姑娘，背著大大的包，某某地產(chǎn)中介的，我想她大抵是去陸家嘴發(fā)傳單。小姑娘相貌清秀，不化妝，制服整齊，笑容很甜。那時候地鐵上沒有wifi也沒有3G，小姑娘讀一本郭敬明的書。時間久了，我有時候會給她讓座，她會羞澀的笑笑。后來還是她搭的訕，雖然是業(yè)務(wù)需要，畢竟是她主動，問我要不要買房。我說出了了人生中最后悔的一句話，房子都這么貴了，早晚會跌的。倒不是時間的推移證明我錯了，而是這句話燃起了小姑娘的斗志，從那時起就不辭辛勞的證明給我看房子的漲價增幅。一來二去，雖然我沒有買房，但是偶爾跟她看看房子，租房也是找她，時常請她吃飯宵夜。地產(chǎn)姑娘可能是最勤奮的，人又長的甜，生意很好。一兩年下來，掙了不少錢，也帶了徒弟。有一天她突然很局促的問我，能不能借她5萬，她看中一個房子，湊個首付。我猶豫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沒有再問。我連忙補(bǔ)充說你如果買了，我請你吃一年的飯，免得你供房吃不起飯。后來地產(chǎn)姑娘買了一套小小的房子，我在她微博里看到的，日子緊張，不過也沒有問我吃飯的事兒。再不久我搬去了浦西，臨走的時候道別，吃了飯，她匆匆忙忙的，說現(xiàn)在是一個新房地產(chǎn)中介的門店經(jīng)理了，帶著10個小弟，業(yè)務(wù)很多，很忙很累。又說，現(xiàn)在打算換一套大一點的公寓房子。再過了兩年光景，她的微博不用了，微信上沒有她，斷了聯(lián)系。去年回去陸家嘴辦事，想找找地產(chǎn)姑娘問問房子的事情，手機(jī)打不通了。我想天道酬勤，她又賭對房地產(chǎn)，如今應(yīng)該嫁了好人家。走回她的店，店還在，生意依舊紅火，她不在店里。一個她的小妹告訴我，一年前，她得了胃癌，舉目無親，回了老家。第二個月家人來賣房子籌錢治病，房子錢沒到帳，人走了。小妹說，其實她老家家境殷實，兩個哥哥都在縣城做事，只有她不安分的要在上海立足。說完小妹就回去接電話了，我站在那里，一時間覺得天暈地旋。晚上慢慢的走到黃浦江邊，想到當(dāng)初如果借了她5萬，是不是她日子會好一點，不至于傷了身子，但是又覺得上海生身立命，哪有5萬塊錢那么簡單。黃浦江邊看著外灘，已是燈火通明，那樣的好看，不知道哪里的焰花，嘭得一下上天，綻放，又沒了。我壓抑的難受，想哭一會兒，居然沒有眼淚。
（五）燒烤老板
今年因為家庭原因搬到古北，小區(qū)門口的街上在入夏的時候突然多了一個流動的燒烤攤子，小夫妻兩個人，不到30的樣子，男的烤串，女的收錢。晚上11點開始，到凌晨3點。很是便宜，都是5毛8毛的菜，1塊2塊的肉串。沒有正規(guī)的桌椅，就是小夫婦帶來的板凳桌子，湊合路邊的石墩。飲料、紙巾都要隔壁的便利店里自己解決。6,7月份的時候，天氣開始熱起來，在古北那條街，燒烤攤算是稀罕事兒，生意不錯?？敬习迥镉袝r候數(shù)錢數(shù)的開心，會和老板眉開眼笑的嘀咕什么，聽不懂的方言，聊的最多的就是老家的孩子，兩個人分歧比較大的，大抵是掙了錢老家縣城買房子啦給孩子上好的學(xué)校的細(xì)節(jié)問題。有時候兩個人聊的開心了，客人催菜加菜，老板娘就笑嘻嘻的答應(yīng)一聲，小步子快跑的過去招呼。有一天半夜我去的晚了，趕上收攤，厚著臉皮問能不能再給我烤點什么，大約是生意太好，老板娘一臉疲憊，但是藏不住開心的酒窩，居然送了我一些。古北的夜里，晚上沒什么車流，沒什么城管，甚至看起來沒什么人，但是燒烤攤子支起來，呼啦啦啦的，人都不知道哪里竄出來。三五成群的阿姨大媽，國際友人，韓國棒子，外地來務(wù)工的大叔，對面耀中的小屁孩，開保時捷穿褲衩的古北土豪，穿著清涼的港臺妹子，按摩店剛下班的，按摩店剛上班的，兩個潮汕大叔一樣坐在角落，口水流淌，不知道為了什么。還有各種談生意的，聲音大的吵醒了對面按摩的客人。有時候馬路邊上轟轟轟的開來一輛豪車，就停在燒烤攤前面，下來的紅男綠女，擼一盤串兒。剛開的時候生意火熱，而且口口相傳，一般我去的時候都要等上半小時。到了8月，估計是同行眼紅，慢慢的一條街上的燒烤攤子多了起來，于是城管偶爾也會來看看。8月中我再去的時候，大約有了5,6家。9月初的時候，天氣涼了，吃燒烤的人少了，我最后一次去攤子上，攤子上增加好了好多烤餅炒飯等通俗項目，老板娘的笑容淡了，更多多了疲憊，和老板的閑扯也少了，沒有客人的時候會給老板整整他的衣服，擦擦衣服上的油漬，我那時才發(fā)覺，老板就是那一件外套，穿了一個夏天。老板時常望著紅綠燈路口，不管有沒有車流，看著紅綠燈交替，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