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札
候車大廳的人居然不是很多,可能因為天津最近總下雨,人們都減少了出行。陳晨買了票,找個有空位的地方坐下,遞了瓶冰鎮的飲料給我,自己就猛管了好幾口雪碧。
“你慢點喝!你忘了你還——”
“沒事。”她擦擦嘴角,笑著搖頭,看上去卻很難受,連話也有些奇怪,“丸子,你說,人為什么這么復雜???簡單一點不好嗎?……愛可以生恨,恨也可以生愛,討厭可以變成喜歡,喜歡也可以變成討厭,熟悉可以變得陌生,陌生也可以變得熟悉。人怎么可以這么賴皮???一點道理也不講,明明知道怎么傷害你,可偏偏就這樣傷害你,就好像別人受傷,自己就會很快樂。其實,他們也就只是很脆弱吧?你說這樣的人是不是挺可憐的?就像刺猬一樣。程莞,你觀察過刺猬嗎?當它感受到威脅后,就會全副武裝,殊不知,這樣也會傷害一些關心的人。你不知道吧?我其實之前就認識李清硯,也認識張擇的?!?/p>
“今天,我也見到她了,在S大,她以為我去找張擇。”
“找張擇?!”陳晨垂頭笑笑,表情挺不屑地說,“就算是,又有什么不可以?……她還是這么自以為是,這么心高氣傲,以為全世界都該圍著她,所有人都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張擇注意到她,也不過是她主動而已?!梯?,你在大同的時候,她經常為難你嗎?”
也算不上經常吧?只是有時候會故意讓我出糗。
第一次出差去日本,因為比客戶晚到十分鐘,李清硯當著整個辦公室的人批了我一個鐘頭,之后還在考核表上給我不及格的分數。
當時我還不知道她和張擇有那層關系,以為他們就像張擇說的只是朋友,還跟張擇發牢騷:“這個李主管是不是看不慣我???她不是你朋友么?我怎么覺得她老是故意針對我,她這個人是不是挺尖酸刻薄的?我是不是以后要小心她一點兒?她這么年輕就當了主管,好多同事說她不是正常途經上來的?!?/p>
“什么叫不像正常途徑上來的?”張擇聲色俱厲地說,“程莞,你就是這樣,明明自己錯了,還怪別人,認為別人不對,辦什么事都馬馬虎虎,沒有分寸,沒有上進心,亂交朋友,沒有眼光,否定別人……”張擇噼哩叭啦地數落我一大堆不是。
我當時心情本來也不好,被他這么一說也爆發了。
我說:“我知道是我錯了啊,我也沒說怪她。你難道不知道我只是想讓你安慰安慰我嗎?……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嗎?張擇,你是我男朋友呀,可你卻這么看不慣我。你看不慣我,干嘛跟我在一起呢?你說我沒有上進心,我就是這樣啊,我從小就這樣,我不優秀,也不想要優秀,連我媽都沒有要求我必須做一個優秀的人。你覺得優秀很好,可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我想變優秀,只是為了你,只是為了你而已!你以為這個公司我愿意來嗎?是你非要我來的,你現在覺得我給你丟人了嗎?好,那我干脆辭職好了?!?/p>
這件事最后當然不是以我辭職告終,只是現在想來,當初的困惑都迎刃而解。比如張擇那次為什么會生氣,比如他為什么會在我說辭職后就開始幫我報一些日語、英語補習班,有時還會找老外幫我對口語,幫我準備商務英語考試。
有些事,時間是答案;有些事,人是答案。
“其實你進大同之后,很多人都不相信你能在里面待兩年,”陳晨見我不說話,又繼續說,“我不信,張擇不信。我記得你大學四年都沒聽過一節外語課,大牛,就咱那外教,為了你都改學中文罵人了??涩F在……你英語都考好多證了吧,所有考試一次就過,學英語比誰都有熱情?!? ?
我默然笑笑:“其實我還是不喜歡英語。拿證書只是不想讓他太丟臉生氣而已。”
陳晨也澀然笑笑,好像很認同,卻不知道怎么回應。她沉默地看著我,過了一會,突然用故作輕快的聲音問我:“丸子,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家里的事?”
“家里的事?”
什么事?大學同宿舍四年,我多少知道陳晨家境不錯,還知道她父母是重組家庭,她還有一個弟弟,叫陳宇。事當然不是陳晨主動說的,而是有次上課趕上下雨,課間休息時,我猜拳輸了,去宿舍拿傘時不小心聽到的。但這個陳晨并不知道,因為那次我是去隔壁學妹那兒借的傘。
“其實,我不止有個弟弟,還有一個哥哥。張擇是我哥哥,算是不同父,也不同母的?!标惓靠粗h處,聲音仿佛也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爸皇呛托∮畈煌也皇抢习值呐畠海液蛷垞褚矝]有血緣關系。張擇本來也姓陳,張是后來他隨了他媽媽的姓?!?/p>
“……我媽是張姨跟老爸離婚后才和老爸在一起的。那一年,張擇十二歲,被判給老爸。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只是覺得這哥哥很帥,很酷,寫字好,學習也好,因為他,我才不討厭那個家。那時候我學習差,愛闖禍,也愛頂撞老媽,但很聽他的話,老爸就讓他輔導我功課。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養成喜歡和他同校的習慣?!?/p>
“可突然有一天,我其實早就知道遲早有這一天,他高中畢業了,離開家,要去天津上學。”
“以前他也在學校住,可我們在同一個學校,經常見面,所以我并不怎么傷心。他曾說我哭起來特別難看,所以我盡管心里難過,卻還是笑著跟他說,我說,讓我送你去機場。聽說天津臨海,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天津的海,你先幫我看兩年吧。他拿出了一張紙巾給我,說,以后他不會回來了?!?/p>
“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和老爸在書房的話我都聽見了,所以我說我去找你啊,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家,所以才一直念寄宿學校,我知道你畢業了就會去找你媽媽,我為你高興。可……我們算是兄妹吧?你是我哥,你叫陳澤,我叫陳晨……我們,”說到這里,陳晨突然重重地哽咽一下,過了半晌才顫顫地說,“我們……然后他打斷了我,對我說他改了名字,叫張擇,選擇的擇,他說,他說他給自己起這個名字就是要以后的路都自己選。他說,他輔導我功課,不過是喜歡看我和我媽作對……”
那一天,陳晨跟我講好多她家里的事,而我對陳晨評價張擇的一句話印象極深。
她說,張擇喜歡一個人或討厭一個人都是很細微的事,可他心里涇渭分明,恩怨分明。
等車的時間竟這樣漫長,陳晨跟我講完這些,又過了很久火車才來。陳晨緊緊擁抱我,然后揮手跑進車廂。
抱著我的時候,她沖我說了幾句話。她說:“丸子,答應我,一定從c口出去。”
“c口?”我開始還不是很明白。隨即問為什么。
“因為,”陳晨的嘴角捻出一絲無奈又失落的笑,“不是所有人分手后都能像你這么沒心沒肺,因為我總不能讓李清硯白白地冤枉我,程莞,你明白嗎?”
明白嗎?
……明白又怎樣?
我不想見他了。
他那么努力才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我要有多恨他,才該去破壞他的幸福?
遠遠觀望就好。
他的世界,從此,我遠遠觀望就好。
所以,我只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
我坐在廣場看無數人來人往。
我看到許多陌生人在路口擦肩而過。
然后,我去s大吃了一碗很燙很辣的米線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