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蘭若
攝影 | 曹有濤
嚴歌苓生來就是為了講故事的,一切經歷都有可寫之處。
15歲,在成都部隊文工團跳舞,愛上一位30歲的軍官,這段禁忌之戀最終被揭發,對方怯懦的背棄將她推入深淵。后來,她將這段創傷寫成了小說《灰舞鞋》。
1979年,作為戰地記者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13年的軍旅生活成就了長篇小說《雌性的草地》《草鞋權貴》,中篇小說《天浴》《倒淌河》等。
1990年,來到美國留學,住進一個叫做“波希米亞”樓的地下室里,給有錢人家照顧孩子,到餐廳做服務生,半工半讀的留學生活十分艱辛,但她打工打出了《少女小漁》《女房東》《大陸妹》;上學上出了《學校中的故事》《搶劫犯查理和我》;和美國外交官勞倫斯的婚姻遭遇FBI干涉,于是誕生了長篇小說《無出路咖啡館》,連失眠的痛苦經歷都被她寫進了《失眠人的艷遇》。
嚴歌苓說,有些故事是命中注定要寫的,比如梳理個人史的《人寰》,回溯家族史的《陸犯焉識》,為父母愛情作傳的《一個女人的史詩》。
但嚴歌苓又絕非沉醉于自身內部探索的作家。她繼承了父親和祖父對歷史和政治的憂患意識,視野宏大,熱衷書寫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并把他們扔到絕境中去跳生命之舞,《金陵十三釵》《寄居者》《陸犯焉識》的背后都是波瀾壯闊的歷史。
她的視角又是女性獨具的細膩和悲憫,用好友陳沖的話說,“她的天才之處在于把幾個字放在一起,你就可以看見一個景,聞到一股味道,感受到一種靈魂?!?/p>
嚴歌苓愛聽故事?!兜诰艂€寡婦》《小姨多鶴》最初都源自別人嘴里的只言片語,《媽閣是座城》就是一個澳門疊碼囡給她講的故事。為了寫《老師好美》,她去和中學生交朋友。
嚴歌苓說,她有一雙同情的耳朵,好友陳沖也說嚴歌苓心軟。朋友們喜歡對嚴歌苓傾吐心事,因為她從不妄加褒貶,總是能體貼別人的感受。她的小說幾乎沒有惡人,只有困境中的人。她希望通過寫作“讓所有的委屈都得到安撫”。
有人說她是絕望的理想主義者,因為她總是企圖在人和人的關系里找出情有可原的地方。她的小說精神氣質一如她面對世界的姿態:同情地傾聽,溫柔地撫慰。
嚴歌苓筆下的女性大多地位卑賤,富于犧牲精神,擁有蒙昧的野性美。在小說《扶桑》中,她從浩瀚的移民史料中打撈提取,“揉捏”出了娼妓扶桑,身世悲苦,卻逆來順受;受盡凌辱,卻渾然不覺自己在受苦。如嚴歌苓說:“她跪著,卻寬恕了所有站著的人?!?/p>
《第九個寡婦》里的王葡萄是個“好賴都能活著”的農婦,不知恐懼為何物,在走馬燈一樣的政治運動中,把公公藏在地窖里二十多年。她如同“地母”,藏污納垢,包容萬物,蘊含著驚人的原始生命能量。
嚴歌苓說,女人的美源于天性的溫柔,而溫柔出于善良。這種善良是從每根汗毛里滲出來的,是弱的,卻有著療傷的堅韌力量。
■ 自由分有價值的和無價值的
心探索:你說成為作家是“七分注定,三分造化”,后來又把這個比例改為“五五開”。你跟父母的感情非常深,近年也在小說中去追溯家族史。你覺得你的原生家庭在哪些方面塑造了你的人格,影響了你的人生?
嚴歌苓:近年來我在自己的心理構成和內心氣質中不斷發現遺傳基因的影響,不僅能在自己身上看到父親和母親——最主要是父親,甚至看到祖父的影子。比如失眠、興奮、敏感、躁郁癥,一時沖動亂花錢(有時就是憐憫賣東西的人推銷賣力)等等。
當然,我成為一個作家,后天的作用也是很大的:父親的藏書、他憂國憂民的情結、他的歷史觀和對音樂繪畫的審美觀,對我都起了教化作用。很難說我的寫作沒有受到交響樂、協奏曲的影響。祖父二十多歲寫了英文博士論文《Open Door Policy》(當下在美國的網絡上還能買到這本書),而我在小說《雌性的草地》中貫穿了那么多有關人的理想,社會人和原始人的政治,以及人和自然的政治,人和動物的政治。
那時我還不到三十歲,怎么就會有那樣的憂患意識,那么多抽象思考,是先天還是后天,很難說。不過我祖父是自殺的,我可不希望這種基因再現。
心探索:軍旅生涯帶給你豐富的寫作素材,《天浴》《雌性的草地》《床畔》以及諸多中短篇都是關于軍旅生活的。另一方面,正如陳凱歌的評價,你在所有作品中貫穿了一個主題,就是對人性自由的追尋。你如何評價軍旅生活和自由的關系?
嚴歌苓:軍旅生活當然是很不自由的。但是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養成軍人那樣的自律習慣,堅強的意志力,那么他接下來的一生就更容易獲得自由。
自由是相對的,過分任性,放棄自律的人,看起來很自由,但往往最終陷入不自由。我知道假如給了自己太多的自由,事情做不完,作品寫不下去,孩子的教育放任自流,那么結果是被動,也就是不自由。
在我看來,自由分有價值的和無價值的。通過自律和責任心獲得的自由,是有價值的自由。任性的自由是消極的,也就是被動的,任何被動的狀態都是被大局控制的。那么這種無價值的自由就往往是失控狀態。誰會在失控中快樂呢?
所以我非常幸運能在少年時代就解決了自由的辯證問題。這也是為什么我對不自由的少年從軍時代心存感激,也滿懷感情。
■ 愛能產生能量,讓人活得精神抖擻
心探索:你說過,大藝術家多少都有一點精神病。你也曾有過嚴重的失眠癥和躁郁癥,現在痊愈了嗎?
嚴歌苓:現在也不能說就完全痊愈了,我還是要靠藥物來得到睡眠,雖然不是安眠藥,但離開這些藥,我睡覺一點自信也沒有。
我看了一些關于精神癥狀和藝術創作關系的書,有一本叫《Touched with Fire》,例舉了藝術和文學界很多成功者患有躁郁癥的例子。這種病能讓人亢奮,想象力驚人,天馬行空,自我膨脹,所以很易于創作,但相伴于這種亢奮則是無法平靜,常常還會失眠,會從過高的興奮點降落到低靡點,出現類似抑郁的癥狀。
我從二十多歲開始受失眠和過度渴望創作的折磨,幾經崩潰。最難的時候,明明想撿起地上掉的一件東西,可就是走過來走過去懶得撿,好像連撿的力氣都沒有。
心探索:據說“濃度”、“烈度”、“敏感度”這些詞是你創作時的狀態?
嚴歌苓:我每天寫作的那六七個小時的確是有點病態的,身體不那么舒適、胃有點抽筋、還有點high、坐立不安,略帶疼痛感。就像喝了太多咖啡,有點發抖,有點神經質。如果到這種狀態了,我就知道能寫出精彩的文字。
心探索:你的創作很高產,你覺得這種創造力的源泉是什么?
嚴歌苓:聽故事是我創作的主要來源。我一直說我有一雙同情的耳朵,這只同情的耳朵讓我常常聽到好故事。說的少一點,聽的多一點,觀察多一點,故事自然就收獲得多一點。
現在國內很多人都是說得太多,人人都在不停地說,有時我發現自己的話沒說完就被人打斷,再發現對方根本就沒在聽我說,對話而不交流的狀態蠻嚴重的。所以要從這樣信息量很低,人人自說的場合里聽到點故事是不易的,必須穿越大量廢話。
心探索:你作品里的很多女性,都有天真的“一根筋”的特質。你如何看待這種特質?
嚴歌苓:有信念的人顯得一根筋,無論他的信念是什么。對女人來說,信念可能就是親情和愛情。有了信念的人,精神是一體的,否則就是散的。
我寫的這些女人初看有點傻,但細想她們都是為自己好。愛別人比等著別人來愛要主動,主動不比被動好嗎?愛能產生能量,讓她們自己活得精神抖擻,不是為自己好嗎?
■ 內心空蕩蕩的人容易狹隘和低俗
心探索:在兩性關系的描寫上,你似乎很喜歡寫“單向度”的愛,比如田蘇菲對歐陽萸,馮婉喻對陸焉識,萬紅對張谷雨,她們都愛得心無旁騖,至死不渝,但也都愛得十分辛苦,因為缺少回應。從你父母的關系里,似乎能找到這種愛情模式的源頭。你對這樣的愛,除了理解和同情,內心是否認同?
嚴歌苓:在一對愛人之間肯定有一個是愛得更深,給予更多的,那么給予多的一方多出來的部分,就是單向的。在這些主人公里,《床畔》里的萬紅是不同的。萬紅對于張谷雨的愛更廣義,更抽象,包括對英雄的愛,對生命的愛,對弱勢的愛(植物人張谷雨對自己是否活著都失去了話語權,因此他是弱勢)。
萬紅堅信張谷雨活著,是為弱勢生命堅持尊嚴。萬紅在這部象征主義的小說里,是一個很象征的人物,當然張谷雨這個英雄就更象征了,象征英雄時代,也暗示了英雄時代的虛偽,他無語得幾十年看著英雄時代從浮夸的存在到殘忍地被滅絕。
心探索:你結婚很早,但第一次婚姻失敗了,因此你才決定留在美國。回頭來看,這段婚姻帶給你哪些經驗?
嚴歌苓:第一次婚姻失敗的人很多,我們一群朋友里沒離婚的很少,但并不等于沒有享受第一次婚姻。教訓是結婚太早不好,沒有落定的時候偏要落定,玩心還太重。
心探索:現在國內有許女性被稱為“女漢子”,甚至“剩女”,她們事業有成,卻很難找到合適的伴侶。你覺得這是中國男性的精神成長跟不上女性,還是這些女性在人格發展中出現了失衡?
嚴歌苓:亞洲男人有個古老的愛情審美觀,女人要小鳥依人,哪怕稍微有點病痛,不夠那么結實,他們才會愛,因為東方人的愛里很重要的一點是疼,疼愛是要把對方弱化一點,甚至矮化一點的。
如果一個女人無論怎樣都不容矮化和弱化,怎么讓男性找得著位置?東方男性的審美觀是幾千年培養的集體潛意識,女人們強大起來才幾年?怎么能馬上顛覆千年的集體潛意識?她們不剩下來,誰剩下來?
心探索:在許多場合你都流露出做母親的幸福。你和收養的女兒關系親密嗎?平時是怎樣相處的?
嚴歌苓:女兒剛滿11歲,已經是我的小閨密了,她會品評我的穿著,頭發,烹飪。她的成長讓我又成長了一次,哪怕跟她一塊復習英文語法或者拼音,都讓我對語言重新認識一次。她的身體條件很適合藝術體操,我希望她能成為優秀的業余運動員。但她不想這么緊張,要強,拿不拿名次,她都很開心。
從心理素質上來說,她比我成熟,比我看得開。我跟她說,要么不做,要做就盡力做到最好,她用眼神問我:“Why?!”常常被孩子問“Why?”就是對自以為是的觀念開始質疑,對恒定的價值觀重新判斷的時機。
心探索:在你心目中,一個健康美好的女性應該具備哪些品質?
嚴歌苓:健康美好的女性應該是有尊嚴的,獨立自主的,不會老想著從男人那里搜刮錢財禮物的,心目中有些大事而不是塞滿是非和瑣碎埋怨的,還有就是不強勢。這類女性應該是好學的,哪怕學做兩個好菜,學著設計家庭布置。
好學的人離不開閱讀,閱讀能把寂寞變成獨處。獨處是人反思和前瞻的機會,不前瞻和反思的人怎么會進步?內心空蕩蕩的人容易狹隘和低俗,狹隘和低俗就會掛相。
心探索:你很推崇《紅樓夢》,你最喜歡《紅樓夢》里哪個女性角色?
嚴歌苓:《紅樓夢》里所有的女性我都喜歡,甚至趙姨娘也有可愛之處。但要說最喜歡的,還是黛玉,這可能是我活到目前這個人生階段的追求。黛玉的生命是非常清澄,沒有污染的。
《紅樓夢》里所有的女性都被社會、家族所影響,只有黛玉最堅持自己,不屈服于外界的標準,不管不顧,很判逆,對愛情專一,沒有愛,毋寧死。她身體的病弱,也是因為她的才情燃燒得太過熾熱。
心探索:你現在對愛情的理解是怎樣的?
嚴歌苓:每個年齡段對愛情的需求是不同的。年輕的時候總期待在某個街角遇見愛的人,很浪漫。但每隔十年,愛情觀都會洗一次牌。到我現在這個年紀,感情越平實越好,越多理解越好?,F在我和先生、女兒已經結成了一個堅固的堡壘,它能抵御孤獨,抵御異鄉的疏離感和遠離故土的漂泊。
我非常依戀這個家,每次離家都會流眼淚,會想萬一這趟旅途有任何閃失,這個家就破碎了。成熟之后的愛情,就像長在一起的血肉,撕都撕不開,每一天的生活既是重復的,又是嶄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