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長青理發店
晃眼就是大半年。
石斐的剃刀造詣小有所成,大石頭上青苔較淺的地方,現在已經可以大致刮下來了。方大福收拾好幾件包袱,帶著石斐來到鄉村市集。
師徒二人張羅擺攤。
“你師傅我啊,以前當學徒的時候,就是跟著祖師爺走街串巷做赤腳發匠,才學會了這門剃刀手藝。”
“你不是說我們店是百年老店嗎,怎么還會做赤腳發匠?”
“你有沒有看過發哥本色。”
“沒有,英雄本色倒是看過。”
“都是一樣的,我們這個就叫發匠本色。來這里給老鄉理發最能鍛煉人,想當年你祖師爺一把剃刀闖天下,名震三市十二縣,雖然很有名但是從來不忘本。帶我們這幫徒弟的時候規矩可多啦,背著工具箱,光著腳在田埂道上到處跑,哪兒像現在那些花里胡哨的學徒。”
一提到祖師爺,方大福顯得很興奮。
此番帶著石斐來做赤腳發匠,就是想讓徒弟多練練手,剃刀理發和剪刀完全不一樣,鎮上的居民大都不太接受,但鄉下的尤其上了些年紀的老人反而是偏好這一套。
從簡單的修面開始,慢慢上頭直到能做出花樣,少說又得大半年的時間。不過沒關系,附近村落很多,剃完這里再換下一個,不用擔心沒有生意做。
石斐由此踏上了新的修行之路。
耳旁總是能聽到方大福的訓音。
????“剃刀刀鋒明顯不夠嘛,再磨快一點。”
????“注意啦,一刀下去必須要有始有終,心里先想好,想好了再下刀。”
“你怎么又把它當做剪刀使呢,不要順著來,倒著上去,用反面!”
“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中間不能斷!”
“起刀、運刀、收刀、好!”
終于有一天,聽見了讓人倍感欣慰的話。
“方師傅,你徒弟行不行啊?”
“當然行,我找的接班人能不行嗎!”
聽到這句話時,整整用了一年零八個月。
現在再走進后院,會發現花臺邊躺著一塊光溜溜的大石頭。
在旁人眼里它不過是一塊光滑的石頭,可在石斐眼里,它卻是一張半圓體的穴位圖。人的發型千變萬化,這張穴位圖能讓他看透其中的本質,從何處而起,從何處而落,像是天上的星云一樣深深的印在腦海里……石斐時常看著這塊石頭發呆,冥冥之中,發藝之道似乎已經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這日午后。長青理發店門口圍了一大群人,方大福從街邊走來,乍一看還以為是有流氓在打架,慌忙擠進人群。
人群中坐著一個大媽,一個大叔,石斐剪刀、剃刀結合使用,左邊三剪,右邊三刀,同時為二人理發。
技藝之精妙,博得眾人喝彩。
“小伙子六得飛起啊!”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給人理發的!”
“太夸張了,還可以卷起來直接定型。”
“石斐!你干什么,招搖過市的。”
石斐受驚,看見師父突然出現,心里有些害怕。
方迪站在一旁,朝大媽頭上噴啫喱水。
“哎呀,老爸。本來是在里面的剪的,沒想到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站不下了,我才讓石斐搬出來的,你不要生氣嘛。”
方大福默不作聲。
石斐又偷偷剪了兩下,大叔大媽發型出爐。
“來了,來了,新娘子來了!”人群中有人在起哄。
眾人散開,迎面走來一對剛做完頭發的新郎新娘,身后還跟著一行人。
其中便包括司徒名剪的四大天王。
“怎么岳父、岳母看上去比新郎、新娘漂亮多了?”
“太邪門了,這小伙子居然把岳父岳母弄得這么好看。”
“別瞎說!這是爺爺奶奶,站在新娘身后的才是岳父岳母。”
人們議論紛紛,祖孫三代你看我,我看你,越看越尷尬。
大喜的日子跑來做頭,司徒名剪人手不夠,把老頭、老太太支到了對面。沒想到一轉眼的功夫,爺爺奶奶一下年輕了二十歲,活像是老電影里的男女明星。
透過人群,方大福看見司徒公爵一雙陰森森的眼睛正在打量石斐。
“你們兩個給我進來!”
石斐、方迪噘著嘴,互相做鬼臉。
一人拿著一把椅子走進理發店。
“技不外露,這么簡單的道理你們都不知道?”
“沒事的,師父,就算秀給對面的理發店看,他們也拿我們沒辦法。”
“就是嘛,老爸,你看我們的宣傳效果多好。”
“你們兩個翅膀長硬啦?”
方大福還想著怎么教訓二人。
門口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全都沖了進來。
“別擠啊,我先進來的!”
“小師傅!”
“帥哥!”
“大師!”
紛紛爭搶著讓石斐理發。
店里很快轉為另外一副態勢,石斐操刀,方迪維持秩序。
“大師啊,什么時候能輪到我?”
“放心吧,很快的。我理發只需要三刀。”
方大福聞言嘆氣,忽感胸腹一陣絞痛。
小鎮上開始瘋傳,長青理發店出了個神童,秒刀出鞘比醫生還靈,可以讓人變年輕。這個說法有些過了,但石斐畢竟是新時代的人物,剃刀之中結合了很多時尚元素倒是真的。
理發店的客流量由此暴增,成天到晚忙得就像是在收麥子,割完一茬又一茬,有些個客人甚至大老遠的從附近鄉鎮跑來光顧,寧愿排長龍也要看一看傳說中的神技。這下輪到司徒名剪的四大天王坐在門口曬太陽,打發時間了。
晚上,好不容易進入小兩口的約會時段,找到一家麻辣香鍋,石斐點了很多平時不敢點的硬貨。生蠔、小龍蝦、黃花魚……主菜加配菜滿滿的上上一大桌。
喝的是純生啤酒,方迪為石斐添杯。
“親愛的,你說我們換一家大鋪面好不好?”
“好啊,不如就搬到對面怎么樣,反正他們這幾天都沒人。”
“說得也是哦,我真搞不懂,那個司徒老板人長那么丑還要學人理發。”
“我覺得也是。對了,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找師父聊一聊?”
“聊什么,聊把店鋪搬去哪兒嗎?”
“聊什么你不知道呀,我爸已經催了我好幾回了。”
“討厭。”
聲音漸漸轉小,二人把頻率調到了打情罵俏的模式。
正是膩膩乎乎的時候,店外跑進來一個人。
滿頭白發的張大爺。
“你們兩個還在這里吃燒烤?店里出大事啦!”
????……
“還愣著干嘛?快走啊!”
張大爺說完話轉身跑出屋,石斐、方迪慌不迭的起身奔走。
街角一片忙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提桶,有的端盆,互相交替著朝理發店潑水。人群和火光展開一場攻守大戰,顯然是烈火占據了上風,洶涌的火苗藏在黑煙里騰騰往外竄。
眼看就要燒到二樓。
“消防車怎么還沒來?大家別停呀,別讓它燒到上面去。”
“師父!”
“爸!”
石斐和方迪穿過交替接水的隊伍,一眼看見電桿旁圍著幾個人。方大福癱坐在地上,滿臉焦灰,衣角留有火痕,任憑旁人如何呼喊,只是呆呆的看著理發店。
“爸。”方迪伏到身前,眼淚嘩嘩,“爸,你沒事吧,爸。”掏出濕紙巾擦拭父親的臉頰,“爸。”
理發店已被大火完全吞沒,火光照亮了整個街道,方迪握著父親的胳膊,明顯感受到父親的手臂在不停顫抖。
遠處傳來消防車的警鳴聲。
“沒關系的,師父。只要人沒事就好,大不了我們重新開個理發店。”
——啪!
石斐捂著臉,本是靠在師父身旁安慰,沒想到突然挨了一耳光。
心里又是憋屈又是驚恐,師父守著這家小店守出感情來了,到這會兒,手里還抱著個燙衣板大小的木牌。可想而知,師父發現著火時什么也沒搶,單單是把掛在門上的白漆招牌拆了下來。
火勢來得太猛,方大福是墊著啤酒箱把這塊招牌卸下來的。因為身上不利索,拆的過程中還跌了好幾跤,街坊們怎么勸也勸不住,直到濃煙和火苗從店里涌出來時,才連人帶招牌一塊兒摔到了地上。
理發店里沒有火源隱患,這場大火是有人故意為之。司徒名剪的四大天王喝醉酒從這里經過,罵罵咧咧的又踹又踢,司徒公爵較勁說是要燒店,沒想到綠天王是個莽夫,把酒后戲言當成真的,用衛生紙包裹打火機,點燃之后從門縫里扔了進去。結果爆燃引起火災,四個家伙恐怕是已經畏罪潛逃了。
消防車參戰,大火被撲滅,再次走進理發店,方大福欲哭無淚。不僅是店里一片焦濕,連后院的兩間住房也受到不同程度波及,屋子里黑乎乎的全是厚厚的煙塵。看著滿目瘡痍的店面,石斐不敢再多說什么,打電話叫來了父親。
老父親包下一輛出租車帶著三人返回鄉下。
安頓好方迪后,方大福竟聒噪著要喝酒,沒辦法,老父親只好整治酒水為他壓驚。不知道為什么,石斐心里總感覺很愧疚,正準備走時被方大福拉到了酒桌旁。
酒一下肚,師父的話開始多起來。
白漆剝落的店招牌靜靜的靠在床邊。
似乎在述說著那紛繁繚繞的往事……
1913年,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爆發,地方武裝紛紛起義討伐袁世凱。
城門上插滿了青天白日旗。
“不好啦!不好啦!”
“有人在剪辮子,有人在城隍廟門口剪辮子啊!”
街上跑來一個人,大呼小叫引來眾人注目。
越來越多的鄉黨聚集到城隍廟,廟門口擺著幾把椅子,三個理發匠正在為居民剪頭。旁邊還有好些個青衫士兵,一面張貼招兵榜文,一面監督發匠干活。
一個軍官模樣的男人騎在高頭大馬上,向過往民眾喊話:“鄉黨們,清家已經倒閉啦,從現在開始,你們的頭發就屬于是自己的,想怎么剪就怎么剪,政府大力支持。”
軍官摘下軍帽,露出一頭干練帥氣的發型。
頓時引來幾個年輕人。
“我剪!”
“我也要剪!”
越來越多的居民加入到理發隊列。
軍官面露笑容,掏出三塊銀元遞給老年發匠。
“老師傅你帶的徒弟不錯,完活兒了在城里開個理發店,專為新兵剪辮子。”
老發匠拱手道謝,“求長官賜個店名。”
“我們革命軍的口號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就叫中華理發店吧。”
老發匠惶恐,“這個名字太大了,恐怕承受不起呀。”
“這樣啊,那就叫小中華理發店。”
?????“謝長官!”
????1951年,革命成功,華夏大地轉入國有化時代。
街上扭秧歌,打腰鼓,人山人海。
兩個身穿中山裝的男人站在小中華理發店門口。
一個戴眼鏡,一個年紀比較大。
“首長,這就是咱們城里最好的理發店。”
“嗯,好!我宣布,小中華理發店正式由人民政府接管,從今天開始轉為國營!”
圍觀群眾熱烈鼓掌。
首長揮了揮手,指示戴眼鏡的秘術做筆記。
“作為第一家國字號理發店,咱們一定要培養出一批革命化的理發師隊伍,把人民群眾服務好。合適的時候,再把黨支部建立起來,抓一抓思想建設。”
“是的,我明白了。首長。”
“泱泱大中國,前面加個小字不太好。換個名字。”
“我們的社會主義事業萬古長青,叫長青理發店怎么樣?”
“嗯,這個名字不錯。”
工人們在小中華招牌上刷好白漆,一筆一劃雕刻長青理發店。
1986年,改革開放如火如荼,經濟形勢一片大好。
伙計們穿著統一的白色制服,收音機里放著李谷一的《邊疆泉水清又純》。
大師傅正在為客人卷頭,一個青澀的少年站在理發椅旁。
“小同志叫什么名字啊?”
“方大福。”
“多大啦?”
“十六。師傅,你做的這個發型真好看。”
“那當然,這是大明星龔雪的發型,當然好看啦。”
大師傅將一本《大眾電影》的雜志遞給少年。
少年接在手中,一臉羨慕。
“太漂亮了,簡直一模一樣。”
“想學嗎?”
“我想學剃刀。”
“剃刀很簡單嘛,很多師傅都可以帶你。”
“我想學頭上的剃刀功夫。”
“哦!小小年紀就想當店長啦,你不怕吃苦?”
“不怕。”
“有出息,以后跟我吧。”
從這天起,少年成了大師傅的關門弟子。
2005年,北京申奧成功,全民奔小康的時代到來了。
長青理發店卻是燈光昏暗,家當陳舊。身穿白色制服的店員,一個二個全是遲暮之年,看上去不像理發師像是伙夫。
一個背著背包的年輕人正打算離去。
“你再考慮考慮嘛,石磊。我們店會好起來的。”
“還好什么啊,現在的私人理發店開了一家又一家,連國營百貨公司都解體了,我們還能撐下去嗎?”
“我們長青理發店,萬古長青。”
“師父,我要走了,您多保重。”
“石磊!”
看著石磊離去的背影,方大福暗自神傷。
一名老伙計抽著旱煙袋,“沒事的,他走任他走,我們再招一批新學徒,咳咳咳咳咳…現在那些理發店全是假把式,就憑我們這手藝還怕招不著人啊?”
“不用再招了,他是我帶過的最好的徒弟。”
……
聽完師父講訴,石斐淚流滿面。
這才知道,在他之前,表哥石磊是方大福帶的最后一個徒弟。國營理發店解體遣散,師父帶著店招牌四處奔走,最后總算在小鎮上安定下來,為保住這塊招牌,甚至專門干過一段時間偷雞摸狗的事坑騙同行。
撐到現在終于是不用再撐下去了,一把火全都化作灰燼。方大福抿下一口酒,忽然手捂胸腹倒在桌旁,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石斐和父親被嚇了個措手不及。
“方師傅!”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