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認識小林的時候在學做菜,她做的紅燒肉香氣撲鼻肥而不膩,朋友聚會被帶去蹭一次之后當場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她的圍裙下,每個月坐一個小時地鐵去她在中關村附近的家找她蹭飯給她打下手,很快學會了紅燒肉的秘籍(大量蒜末!),后來她嘗過一回,說學到了百分之八十,從此我們成為了朋友。
小林比我小兩歲,也是個編劇,偶爾一起看互相寫的電視劇里抗日奇葩情節經常是她的,只求最雷,借其出位。她做的不錯,抗日劇流派里留下了她的名字,找她寫戲的人絡繹不絕。那時候她還不叫小林,片尾字幕端端正正地打著名字,中間沒有一個林。
小林這個名字由來是大叔。大叔是小林一部抗日劇的執行制片,最喜歡在我們群情激奮咒罵某個制片或者導演的時候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都不是事兒,你們冷靜一點。有一次我們坐在客廳聊天,大叔又說起來,小林從廁所出來甩著凍得通紅的手說問什么林子這么大啊?我就叫小林子了!我們還沒開始嘲諷大叔就握著她的手說這么冷啊,小林子!后來聽起來太像個太監名,就簡稱成了小林。
去年初冬的時候小林和大叔一起去雍和宮那邊的京局給電視劇備案,拉著大叔到附近的后海溜達,執意要去踩后海剛剛結成的一層冰,小林翻過石頭欄桿一腳就把剛剛結成的薄冰踹了個窟窿。大叔屁滾尿流地把小林拉回來,坐在長椅上小林覺得有點兒尷尬和不好意思,拉起濕乎乎的衣袖,露出年少無知時候燙的一個煙疤,說制片啊你看,知道我為什么抗日戲寫得好嗎?彈痕!光榮的痕跡!沒想到大叔嘿嘿一笑拉開自己的襯衫袖子,露出左手臂上密密麻麻七八個黑色的煙疤,說什么彈痕啊?我教你,燙完之后等著剛愈合,撕開再燙一遍,煙疤顏色就深了。
人模狗樣西裝革履的大叔居然也曾經是個不羈少年,小林當即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制片,從今天起你就是我親大哥!
大叔沒當成她親大哥,當了她男朋友。
做菜的手藝在小林和大叔交往之前,還是存在小林口頭上的一句空話,倆人同居之后小林就從“我三歲開始煮方便面”落到了實處,一人做飯一人洗碗,養活了我們一批好吃懶做的人,時稱抗日雙俠。那段日子小林過得很快活,從編劇的巴西時差倒回到中國,朝九晚五地寫作,做衛生,逛街,睡覺,和大叔當著我們的面滿不在乎地說情話,要和你在一起一輩子。大叔說那當然。
一輩子的話,是要見大叔的爸媽的。小林跟我逛了一整天的大悅城,買了一套“鵪鶉式”的乖乖女裝備,還借用劇組的染發噴霧把頭發染回了黑色,跟著大叔回了大叔在香山的家。
晚上十點多我正在洗澡的時候接到了小林電話,嗓門兒奇大,說操,服了!我一個哆嗦,說你在哪兒,我找你去。
見到小林的第一面小林就把手直直伸到我面前,說你有沒有眼力見兒啊,怎么不提醒我?我端詳了半晌她的手,沒發現什么異常,心驚膽戰地問是指甲油的事兒嗎?小林收回手自己看了一會兒紅色的指甲油和上頭骷髏、鉚釘、十字架的裝飾,郁悶地說我沒想到他媽是個佛教徒。
“這點兒小事不至于吧?”
“心機太深了!讓我伸手過去看看,他媽捧著我的手放在眼皮子底下瞅了半天,鼻子抽了兩下,表情巨淡然,說小姑娘,抽煙不好啊。聞老子手上的煙味兒呢!”
“……我操。”
之后我在外地跟組拍戲三個月沒怎么回北京,斷斷續續聽說小林的許多掙扎,大叔許多撫慰,但是都沒有解決的方法。林子大了,多少事都會出現。什么大叔的前女友從國外回來,大叔做黃了個項目急需幫助,前女友又是個癡心不改富二代之類的情節,我在劇本里可以想到的一切機緣,都在一頁一頁的日子里發生著。
再聽說的時候大叔已經把望京的房子重裝了一遍準備結婚了,對象當然不是小林。
但是不管如何,朋友裝修還是得去探望的。剛到了半小時小林打來電話說也要來給暖暖房熱鬧熱鬧,齊超猶豫了半天,大叔挺爽快,說行,讓她來吧,挺久不見的。
小林還是那樣小小的,酷酷的,穿了件碩大無朋的衛衣,兩條鷓鴣腿兒支棱晃蕩著踹著大叔家的防盜門。
“小婊貝兒,開門!”
小林拎著保溫壺,笑嘻嘻地進來,說你們嘗嘗我的手藝。大叔打開一看是油條燒牛肉還有些雜七雜八的彩椒,說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啊。
小林說去你的,愛吃吃不吃滾。
當然吃,特別好吃,一掃而光。
……我猜的,我沒吃著。大叔抱著保溫壺坐在沙發上用一雙油炸用的長筷子吭哧吭哧全部解決了,一口米飯都沒配。
小林笑嘻嘻地蹲在剛刮完大白的墻邊,指著一滴剛剛干的油漆伸出她刷了黑色指甲油上頭貼滿小星星圖案的手輕輕一戳,在墻上掐出了個小小的月牙型的指甲印兒。
大叔放下筷子說哎哎哎你別亂來。
齊超蹲在小林身邊講以前有個寵妃在鑄造的樣幣上掐出了個指甲印兒皇上就按著那樣子全天下發行帶月牙印的銅板的故事,完全沒注意到氣氛不對。
我說算了算了,小林咱逛街去吧。
小林說你有毛病啊?!
大叔的臉色像便秘了三十多天一樣難看,所以那句話應該不是對我說的。
小林又說你林子真他媽還挺大的啊?!
大叔默不作聲,進廚房刷干凈保溫壺遞給小林。
小林說操,服了。那我走了。
在劇本里,此時應該是大叔沖上前緊緊摟住小林,小林痛哭出聲,說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很會寫劇本,我會賺很多錢,我會涂那婊子涂的粉色指甲油,我做的菜比她他媽做出來的好吃一百多萬倍,你別娶她了,你娶我吧。大叔應該不斷地重復說好的,我娶你,對不起我錯了,我愛你。
但小林說完那我走了之后真的摔門就走,大叔一步不動,坐在沙發上穩如泰山,說她比較年輕,有點沖動,抱歉啊。要么你看看她去。
我下樓沒怎么花功夫就找到了噼里啪啦對著電話咆哮的小林。
小林說,什么不行?為什么要改題材?抗日怎么了?沒什么不愛看的我爸媽我姥姥姥爺都愛看,我操廣電全家!那種文縐縐的戲我寫不來,我就能寫點兒徒手撕鬼子,您找別人吧!
我搶過電話說接接接,這戲她寫,您別生氣!
小林說他房子八十多個平方,一個月牙印兒都容不下,真他媽完美!
我扣了她的電話,說別矯情了,走吧。
小林問憑什么啊?我一時語塞,也答不上來。因為他媽不喜歡你?因為他覺得還是另外一個人更宜室宜家?因為咱們都太年輕了,頭破血流的樣子雖然又帥又瀟灑,但是在別人眼里就是路過工地時候看見一塊磚從高空砸在地上粉身碎骨揚起一片灰塵,心想還好沒有人受傷,一邊快步離開,而你就是那塊磚?
沒有為什么啊,你寫過那么多愛恨癡纏,生離死別,而大叔只是那一小陣的灰塵,縱使在心中千軍萬馬山崩地裂,也遲早有塵埃落定萬事隨風的一天。
況且只要時間還在向前隆隆翻滾,你就不會神形俱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