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再說回秦川與楊曉羽的愛情。秦川很久沒再遇著楊曉宇,他像驚弓之鳥一般躲在宿舍里,靠著唯存的干糧和烈酒過活,這教他的痔瘡更加嚴重。不僅如此,那些風干后,堅硬得像石塊似的饅頭和烤餅,扎得他牙齦和上顎涌出血來。他那唇顎像懸掛了無數片腐臭的豬肉。嚼烤餅和饅頭嚼得滿嘴是血,若不是就著烈酒消毒,他的嘴巴早已腐爛生蛆。過了一段時間,他感到嘴唇膨脹得厲害,像充滿液體的氣球。還有他的痔瘡越來越嚴重的事情,都教他很煩惱,很能想起兒時老人去世的場景。像腸道里只剩血液,每次上廁所,廁所里都噴涌得殷紅狼藉,殺了人似的。除此之外,他沒水喝只能喝酒,這教他尿尿變得很困難。即使費盡全力,尿出來的也是幾滴炎黃混濁液體,還羼雜些黑紅血絲。這些都教他想起死亡。教他想到解脫,教他想起自然死亡。他是這樣想的:解脫是最好的辦法,既不用再想起楊曉羽,又可以無知覺而不再經歷愛情。按理說,死亡是兩全其美的辦法。十九歲那年,他讀大一,想起死亡和解脫,他心里總是不安。他想,他十九歲生日還沒過,還有許多事情沒有經歷,死亡於他而言荒謬得可笑。但他沒笑,死亡是個嚴肅的事情,嚴肅得教他毛骨悚然。他想他還不能解脫或者死亡,因為還有許多他沒有經歷的事情。至少他還沒有看夠洛城最美的景致。他聽白鹿說洛城有八大景:龍門山色、馬寺鐘聲、金谷春晴、邙山晚眺、天津曉月、洛浦秋風、平泉朝游、銅駝暮雨。他勉強記得清楚。他最喜歡的是洛浦秋風,最愛的詩句是李白的“散入春風滿洛城”。他想在洛城滿是狂風的時候解脫,走入死亡。無論是秋風還是春風都可以,只是彼時還不是時候,解脫或者死亡離他還有一段距離。如果有得選,他想選擇在秋風里走入死亡,畢竟秋季與死亡走得更近些,走入死亡也更自然一些。他崇尚自然,對待死亡也是如此。他這樣想著,走出宿舍。正值午后。洛城已是暮春,楊柳堆煙,處處飄散著雪花般的棉絮。他喜歡棉絮,甚至深愛它們,說愛得死去活來都不過分。不知多久沒走出宿舍了,外面變了光景。他記得上次走出宿舍門楊柳還光禿禿的,像躶身舞蹈的法國女郎。而現在,它們淡掃蛾眉、廣袖蝶裙,猶如身姿裊娜的江南侍女。說起來,他也愛楊柳,也愛得死去活來。他只能說愛她們愛得死去活來,除了死去活來,他再也想不到任何詞語能夠形容當下愛她們的心情。
秦川回到XX大學生兼職中心是四月初,那時天空瓦藍得要命,天璧像要坍塌下似的。在洛城大學東區田徑場里,他徜徉徘徊良久,仿佛嗅到了桂花的香清香。他想他的鼻子出了問題,因為彼時是四月,丹桂飄香的季節離得還遠。他躺在田徑場中央,閉目養神。陽光穿透他的眼皮,他看到無數獠牙猙獰的鬼怪,像上古時期的魑魅魍魎。關於魑魅魍魎,他在年畫里見過。那時他還是孩提,光著屁股滿大街跑。他還想光著屁股滿大街跑,但已經不是那個童真無知的年紀。田徑場邊緣圍著欒樹,枝葉茂密得滴翠流綠。田徑場的塑膠跑道是血紅色,跑道圍著的人工草坪是藍綠色,他是黑色的。他想如果可以,他愿意變成綠色或者紅色,無論躺在田徑場的任何位置都不會被往來的學生發現。洛城,四月初,陽光燦爛得有些過火,炙烤著他的身體。靜默的黑色里,他的皮膚是亮紅色,像被烤紅的豬皮。這教他不得不離開田徑場,到樹蔭下坐著,沒誰愿意變成像烤豬一樣的人。經過田徑場西南門時,他又看到了XX大學生兼職中心張貼的廣告,他們要招的兼職是家教。他實在無事可做,便撥通電話,詢問家教兼職的事情。你知道,他讀大學時經常無事可做,經常撥通陌生號碼詢問他究竟是誰。做家教兼職和撥通陌生號碼很相似,都不能告訴他他是誰。
該是表明身份的時候了,你知道,他是秦川,我是秦川,你也是秦川。四月初,秦川得到一份做家教的兼職。也就是說,四月初,我做了一份家教的兼職。我做家教,并非我熱衷於教育事業,也不是我喜歡教孩子,而是我實在無事可做,想謀一份差事,禁絕自己胡思亂想,撥通陌生號碼詢問我是誰。你大概知道,人無事可做時最容易胡思亂想。我是無數人中最普通的一員,我無事可做而胡思亂想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胡思亂想時不同常人,像是發癔癥似的。我胡思亂想的事情,教我覺得像是已經做過,又像是沒有做過。至於做沒有做過,我實在鬧不清楚。如果能鬧清楚,我便不載是普通人里的一員。於多數人而言,家教兼職來之不易,但對於我而言,獲得家教兼職的難度很平常,就像盛夏時節喝了幾口涼水。面試、復試我都沒放在心上。我不渴望得到家教兼職,因為我不想做家教誤人子弟;我渴望享受的是獲得家教兼職過程的忙碌,我不想停下來,一直忙碌於我而言是幸福的事情。我感受到從來沒有感受到的感覺,獲得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彼時,我想到楊曉羽,心里有些痛,獲得愛情不是簡單的事情,恐怕是因為我渴望得到。每周六,我搭乘公交車去家教地點。家教地點沒在洛城市區,而是在越過邙嶺的邙陰區。四月初,我做家教的場景是這樣的:我搭乘76路或者57路公交車,到終點站下車轉乘。轉乘需要步行兩公里,穿過黑漆漆的橋洞。橋上是火車鐵軌,火車時常轟隆隆碾壓而過,震得橋縫隙落了一地的灰塵。橋洞入口攀滿了紫藤蘿,簇簇紫衣在春風里舞動。風扶墻而走,一曳一曳,如波波海浪。穿過橋洞,需要搭乘82路公交車, 82路公交車的終點站下車便是我做家教的地點。關於做家教的事情實在乏善可陳,甚至無聊至極。我厭煩被人教,也厭煩教人。為了有事可做,不閑下來胡思亂想,家教兼職我堅持做到了四月底。
四月底,我最后一次做家教的情況是這樣的:洛城百花凋零得無影無蹤。沿公路兩旁的挺拔白楊郁郁蔥蔥。透過車玻璃窗,陽光直泄入懷里,暖烘烘的。麥田黃綠雜染,如錦緞般織著。我想公交車停下來,教我先到麥田里打滾。在麥田里打滾是我兒時常做的事情,只是年齡越大越不愿意做了。彼時,我越是回想童年,就越渴望到麥田里打滾。最后,我真的跳下車,但我沒有在麥田里打滾,而是坐在田埂上眺望著。初夏時節,黃河北岸,燥風狂怒如野獸,卷起漫天塵土向麥田滾去。麥田與塵土混做一團,分不清哪里是麥田,哪里是塵路。黃河水流渾濁翻涌,卷著漩渦向東流去。河岸處處可見干燥的黃沙,河水浸潤出一道道灰黑色的洇漬。我坐在田埂上眺望,坍塌的沙岸轟然沖入黃湯水里驀然而逝,留下如刀削斧砍般的痕跡,峭楞楞的。四月底已經是初夏時節,黃河沙洲依舊群花爛漫,來往沙洲與麥田的蝴蝶連成一道色彩斑斕的綢帶。我的故鄉也有河流流過,去沒有眼前黃河那般浩浩湯湯的場景。故鄉的河流在夏季河水暴漲時,也常淹沒堤壩上的農田。說起故鄉,我有些犯困。我被陽光曬得犯困,就躺在堤壩上睡去了。再醒來已經日薄西山。我想不起回學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但再遲就沒有回洛城市區的公交車了。我的腳步便焦躁凌亂了起來。我站在黃河大橋橋頭等候公交車,陽光曬得背部癢癢的。公交車遲遲不來,夕陽微弱得像個步履蹣跚的老人,游蕩來去。那場景教我很焦急。黃昏的風,吹拂著我的臉頰,溫暖里帶著些甜味兒。我想起李白,還有他的那首《春夜洛城聞笛》。我最喜歡“散入春風滿洛城”那樣的句詩,想著風滿洛城究竟是怎樣的場景。純屬想象罷了,如果有白衣士子,手握長笛。那長笛不是北方聲音高亢尖銳的梆笛,而是婉轉蕭瑟而又低沉的曲笛。唯有南方曲笛,散入洛城春風里才有意境。關於意境,我所知不詳,有的也只是感覺罷了。感覺這玩意說不清楚,意境也說不清楚。我只覺得風滿洛城很有意境,就如同感觸與人生的關系。有感觸了才是人生,還是人生必有感觸。這些問題很有意境,我很喜歡思索這些問題。烈日炙烤出松柏的香味,在夕陽落山后沉降下來,被霧水清洗后愈發清香。麥田上飄散著的白色霧帶,像一條若有若無的白紗。我感覺到楊曉羽的身影已經在我腦海里消失了,驟然消失了。我的腦海里只有夕陽、麥田、楊樹、松香還有滔滔河水。
做家教回學校的路上,還有一件事需要詳細陳述:洛城刮起颶風,溫度降得極低,氣候完全不像初夏,像是倒回隆冬了似的。正如我所想。洛城透明如冰塊,光潔如鉆石,從沒有像那刻如此清晰過。我能看到數公里外的汽車尾燈,還有遙望如星辰的路燈。洛城塵霾被掃得干凈,每個角落都涌動著風。我抓不到風,確切來說我抓不到任何東西。我覺著洛城的世界虛幻,虛幻得難以判定其虛幻是否存在。我冒著風,回到宿舍,天已經全黑了。宿舍里坐著白鹿,他整理著行囊,看樣子是剛回來沒多久。看到白鹿,我覺得很興奮,那種興奮感很久都沒有了。我放下包裹,拉著白鹿到東華市場喝酒。白鹿似乎也正有此意。我和他走出宿舍院,朝東華市場走去。宿舍院前的菜園里綠色盎然,洋溢著豬糞、牛糞、羊糞的發酵味。膝蓋高的蒜苗的芯蕊里,粗壯鮮嫩的蒜薹已經到了收獲的季節。豆角、黃瓜、番茄也星星點點地結出果實,比賽似的茂盛著。白鹿說道,還是一股牛糞味,四年都沒變。如果這牛糞味變了,就沒有洛城大學的味道了。喂,喂!不要那樣說,洛城大學不是一堆牛糞。管它是什么呢!它和我以及我的人生似乎沒有絕對的關系。白鹿分飾兩角的本領是從編寫劇本里學到的,飾演任何人物都惟妙惟肖。酒桌上,我和白鹿說的話乏善可陳,沒有任何新意。寒暄良久,才問彼此都分別做了什么。按理說,我應該向白鹿吹牛,說我做了多少偉大的事情。但那只是按理說,很多事情都不能按常理,也就沒有所謂的按理說。我不想說任何關於自己的經歷,我不想說關於自己和楊曉羽的戀情,也不想說做家教的事情。我也不想說未來,說那些漫無邊際的設想和理想。我能說的也只有喝酒這倆字,其它都是多余的。至少我這樣覺得,覺得說多話都是多余的。我不想講過往,也不想暢談未來。因為過往再多講也只是故事,未來再怎么暢談,也還是遙不可及。猶如海角天涯的繁星,摘到手里把玩畢竟是奢望。奢望這倆字想起來就使人失去力量,與絕望帶給人的效果如出一轍。颶風里,我和白鹿踉蹌前行,那寒風刮去醉意。我歇斯底里地喊叫,猶如發狂的野獸。其實,我和野獸是有區別的,在我吼叫與狂舞時,我便與野獸沒有任何區別。夜空晴朗,繁星漫布。天璧低矮,手摘星辰。我喊得滿身汗水,那沁出皮膚的汗水如針扎似的,蜇得我全身癢癢。人生當怒風狂吼,為人擋住風沙抑或者靜默,欣賞風滿洛城。白鹿說道,猶如夢囈,被風撕得沒有蹤影。他沒像我那樣當怒風狂吼,他喊不出來。他想再過幾天,論文答辯完畢,他就要離開洛城。他在風里的囈語,還是被我聽到了,他只說了三個字:西廂記。我不明白《西廂記》對他的意義,當然也不加理會地忽略了。我和他醉醺醺地回到宿舍,如死狗般躺在床上沒了動靜。
秦川在海城工作時,做的是文字編輯,那份工作對他來說還算相得益彰。他覺得工作還算過得去,過得去的意思是湊合,湊合的意思是餓不死,也到達不了享受的地步。女同事楊教他買豆腐腦或者茯苓膏給她,其實她也不是喜歡吃茯苓膏或者豆腐腦,只是喜歡教秦川給她買罷了。回到幾年前,秦川在洛城時,他不喜歡家教這份工作,只是喜歡做家教忙碌的感覺。也許白鹿不喜歡《西廂記》,只是喜歡編寫《新編西廂記》的感覺。是否如秦川所想,所有的喜歡都是喜歡感覺。但是所有推論都業已成為謎團。謎團這東西不能深刻探究,否則就不能稱之為謎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