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怎樣開寫故事才算不落窠臼?怎么寫才能短時間內敘述完整?
我時常思索這個問題,以至於我遲遲不敢下筆寫這段故事。令我遲遲不敢下筆的原因并非是我想令故事開頭不落窠臼,還有別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是每及提筆,記憶那厚重的情緒洶涌而至,將我撕碎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滋味恕我無法言表,唯有用扭曲的文字代替。
你說,故事應該直白,不能扭曲,所以我遲遲不敢下筆,唯恐破壞了故事的原本。
我想過許多如何寫故事的開場,甚至打定主意寫一首定場詩或者簡短的楔子。
我想,我該這樣寫:初入洛城,那年我十八歲,稚氣未脫卻滿臉胡須,皮膚黝黑得如鍋底煤灰,四肢卻長得像個猿人。洛城熾熱得像個火爐,汗水從皺紋裂縫沁入皮膚,蒼老無時無刻不在將我吞沒。
洛陽火車站
火車站前,洛城大學的新生詢問點里,站著迎接新生的漂亮學姐,身披黃色流蘇鑲邊的紅色綬帶,舉止端雅,雅音純正,仿佛瑤池仙境的仙女似的。我當時真是這樣想的。我還想如果她能和我擁抱,或者她能成為我的女朋友(后來證明是癡心妄想),世間在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也許你會說我色心、貪心過重,我無力反駁,因為我想的就是她能和我擁抱,或者做我女朋友。
你知道的,時隔多年,她清秀的模樣依稀眼前,如果再遇著她,我應該喊住她,訴訴當年愛慕她的衷腸。
也許再遇著她,我不該喊住她。畢竟時隔多年,她早已記不得我——當年作為迎接新生的志愿者,在火車站迎接過那蒼老而又土里土氣的學弟。她嘲笑我,我能感受得到。因為我完全不像新生,就算說是大學畢業生都覺得老得過分。
如果我說,我不是剛高中畢業考讀大學的學生,而是娶過老婆有了孩子的農民工,雖顯差強人意,但也能說得過去。我清楚我的落魄德行。與她對話時,心里敲著鼓。我知道我面對她時的自卑與羞怯,自然也理所當然承認她的嘲笑,接受得理所當然,仿佛她不嘲笑我是極不合理的事情。
初入洛城那天,除了遇到面容姣好的學姐外,我還目睹了湛藍碧空里的洛城。彼時,洛城上方晴空無云,午后的陽光直直地落在洛城高低交錯的建筑物上。雖是晴空萬里,但整個洛城看起來像是蒙了一層薄薄的灰,朦朦朧朧的不真切。我還記得,彼時火車站廣場前的道南路上,壅塞著鳴笛的車輛,車輛中間夾雜著穿梭的行人。蒸汽蒸騰浮起海市蜃樓,洛城一切都顯得不甚真切。
牡丹橋
直到現在,我大學早已畢業,回想起初入洛城那天所遇到的事情總覺得是像是夢。甚至回想起大學四年里所遇到的事情,都像是做了一場夢。
根據弗洛伊德的觀點,我否認了我大學四年所遇到的事情,在其中定有我難以啟齒的故事。我想弗洛伊德是對的,的確有些故事我難以啟齒,但我并不想否認我曾經在大學里遇到的事情。
迎接新生的大巴汽車緩緩駛入金谷園路,埋進郁森森的梧桐樹蔭里。燥熱的車廂里,戴著紅帽的志愿者攘攘地宣傳著些校史和社團,嗓音輕柔帶著些馨香味兒,怕是驚擾新生似的壓得極低。
大巴汽車在梧桐樹蔭下緩慢行駛,參差斑駁的光影貼著地面迅速掠過,如身姿矯捷的燕子。粗壯的梧桐樹干上抹著白灰,像僧人似地躬身路旁,宛如禮佛者頂禮膜拜般虔誠。大巴車駛出金谷園路,右轉入中州中路,沿解放路南行跨越牡丹橋,車速逐漸加快,陣陣熱浪從車窗外涌來。白堊光芒刺人眼目,整個洛城都沉浸在這光芒里,遠處的電視塔、堤岸的柳樹、和高低錯落的建筑物上都蒙著一層蒼白色的灰。
那光芒使我精神恍惚,如夢游初醒般意識游離。我覺得洛城不真切,是因那洛河上魚鱗般的波光,像閃爍著金箔折射出的火焰。只是有些可惜,那洛河魚鱗般的金色火焰上也蒙著蒼白的灰。在這蒼白的灰逼迫眼眸,教人犯困。
我記得我恍惚間就滑進了夢里,因此,我以為在洛城的所有經歷都是夢,而夢早晚會有清醒的那天,因此我從沒把在洛城所遇到的事情當真。
這是故事的開始。我還應該描述我離開洛城那天的情景,給我在洛城讀大學這件事畫個圓滿的句號。
直到我離開時,我才明白所有故事都沒有句號,如果有也只是頓號或者逗號,只是教人暫歇。停止是遙遙無期的事情,除非死亡到來。我想我離開洛城也只是個頓號或者逗號,我還得繼續走下去。
我曾以為,我離開洛城就會忘記吳雩、楊曉羽、桃灼、夏萱,也會忘記白鹿、穆慕,甚至某天我會忘記我是秦川,忘記曾在洛城發生的事情。
直到現在,終於有時間洗濯內心的污淖,也企圖能將所有的記憶清除。但記憶是無法清除的,就如故事永遠不會休止般,記憶也將永恒存在。
畢業那天,我拖著行李,如我初入洛城般那樣蒼老,步伐蹣跚失魂。我想,我再也不會踏入洛城,直到某天它永遠消失在我的記憶里。這是我期望的,唯有如此我才能有勇氣繼續過接下來的生活。但有些事情是我不能忘記的,我將它牢記在心底。許多年后,我腦海里最無法磨滅的還是那天洛風里的吳雩,她流著淚,舞姿卻優雅輕盈,宛如四月翩躚飛舞的蝶。那是她最后一次跳雩舞,為我。她說那也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跳雩舞,為她自己。彼時,她仿佛在那瞬間成了我的回憶,逐漸泛黃離遠。
洛陽站內
畢業那天,我搭乘從洛城發往海城的火車,在彌漫著煙焦油、汗臭、尿騷與泡面混合氣味兒的吸煙區里,我不斷回憶著跳雩舞的吳雩,心突然撕裂般刺痛,眼淚如涌泉似地流出。
如果哪天你也在洛城發往海城的K240次列車里,你或許能看到一個面色蒼老,身著白色T恤、卡其色短褲學生模樣的人捂著胸口嚎啕大哭。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嚎啕哭泣,只有我知道,因為那人就是我。
我的大學時代就這樣結束了,不知不覺間結束了。沒有人提醒我說:喂!你的大學快結束了,還有什么沒有完成的愿望嗎?要抓緊嘍!時光也沒有因為我還沒做好準備結束而停滯,總之一切都在無可把握中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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