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人都去哪里了？

文/謝吟風

昨夜幾乎是徹夜未眠，天剛亮才閉了閉眼睛，金蟬兒滿腦子都是那殺手的話，“你們的親人沒有死，他們很快便會回來與你們相聚”，她心里真的很高興，她知道此事必有蹊蹺，但是師娘，師娘是不是也在其中？

鎮子上好像一夜之間有什么不一樣了，具體什么不一樣，杜清平也說不出，他四處查探了一夜，全無所獲，雁過留痕，而那殺手就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沒有留下半點蹤跡，他想登上西塔樓查探一番，卻發現樓里早被破舊雜物堆得慢慢的，根本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樓梯也年久失修，還沒踩上去，木頭已經一塊塊往下脫落，嚇的他連忙收住了腳。

十八層的塔樓高達十八丈，任何人的輕功，如果在無從借力的情況下，最多只能躍起三丈，這塔樓直上之下，通體溜圓，窗口并不開在同一面，層層相對而開，開的又極小。因此窗口極難借力，只能走樓內的樓梯盤旋而上，既然樓內已不能走，那殺手又是如何上去的？杜清平并不相信鬼神之說，他相信，一定是有什么細節被自己遺漏了的，遂決定，天亮后再去查探一番。

正在這時，易輕風從二樓施施然走了下來，他看起來心情不錯，似乎完全沒有受到昨天晚上殺手一席話的影響。易輕風昨天好不容易等到那殺手把話說完，往枕頭上一倒就進入了夢鄉，結果早晨一下樓就遇見剛剛披著風霜回來的杜清平，看到他那兩個大大的熊貓眼，不禁樂出聲來，瞟了一眼他的頭發打趣道：

“人家不過要殺幾個仇人，倒把你給忙壞了。昨晚不好好睡覺，去鉆草叢可有收獲？”

杜清平順著他的目光在頭上抓了一把，結果抓出來一把山藤葉，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倒是睡的安穩。”

易輕風奇道：“就算出了天大的事，又與我何干？我勸你也少管，他不是你惹的起的，小心最后把自己搭進去。”

杜清平敏捷地追問：“他是誰？你是不是認得他？”

易輕風大步從他面前走過，懶得多言：“我不知道，我要去吃飯了，你要不要一起？”

七品香的包子是他生平吃過最好吃的包子，若是離開了這里，還不知道以后有沒有機會再吃得到。他這人就是這點好處，有吃有住，便不再考慮其他一切，杜清平有時候特別羨慕他。這個人不爭名，不奪利，除了殺人的時候，何其逍遙自在。等等，殺人？

杜清平連忙跟了出去，卻差點一頭撞進急急忙忙走回來的易輕風懷里。

“你怎么又回來了？”

易輕風無比沮喪地看著他：“包子鋪關門了。”

杜清平一臉愕然：“這種時候你還想著吃包子。”

易輕風不耐煩道：“什么時候？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這個鎮子昨天還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家家戶戶忙著準備中秋的節日，集市上也全是人。現在就好像一下子全都憑空消失了一樣，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小商鋪全都關著門窗，生意也不做了，你看看，這間客棧的老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杜清平突然明白過來，早晨他就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如果說他回來的時候天色還太早的話，那么到現在大街上都還沒有人出來進行一天的工作，確實大大的不正常，更何況，今天正是中秋佳節，準備了那么多天，沒道理到了節日那天的突然決定不過了。

“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難不成殺手已經開始了？”

易輕風站在原地，臉色陰晴不定，突然抬腳出門，撇下一臉愕然的杜清平。

易輕風和金蟬兒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只不過，易輕風是來找葉禪的，而金蟬兒是來找他的。

南市的街道突然變得冷冷清清，葉禪的攤子前終于沒有了長長的隊伍。

“生意做不下去了吧。”易輕風幸災樂禍地走過來。

葉禪專注地磨好墨汁，用水調出不同濃度的淡墨，對易輕風孩子氣的調笑無動于衷，反而笑了：“我就知道你會來，怎么，是不是沒有地方去閑逛了？”

易輕風撇撇嘴：“好端端的，偏偏把人全嚇走，剩下的躲在屋里不出來，殺人就趕緊痛痛快快地殺了，非得磨磨唧唧，到最后黃花菜都涼了。”

葉禪臉色一變：“你說什么？你都知道了什么？”

易輕風冷哼一聲，一字一頓地說：“我全部都知道，昨天晚上，就是你在捉弄他們。”

葉禪手中的筆一抖，一滴墨脫離筆尖的束縛，正正落在白紙中間，洇成一片，他不動聲色，刷刷補了幾筆，描成了一片蓮葉，反而平靜下來：“哦？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何不去告訴他們，我就是那個幕后的壞人呢？”

易輕風翻了個白眼：“那些人活該，他們是死是活，與我何干？”他饒有興致地繞道葉禪身后，“想不到你明明是個郎中，畫反倒畫的好看，干脆賣畫為生得了。”

葉禪卻道：“你既然知道了，又不拆穿我，還不肯走，想來是想留在這里看戲？那我就讓你看一場好戲。”

易輕風搖搖頭：“我知道的也不多，其實，有好多年的事情我已經記不得了。”他只記得教習天天黑著一張臉，話極少，每天不是打坐練氣，便是練習各種兵器。

做殺手，不必精通所有武功招式，卻要能夠講手邊所有能拿到的利器都變成自己最兇悍的殺人武器。易輕風出身于一個殺手門派，在那里，無論是三四歲的小童，亦或是年邁的老人，每時每刻都只需要專心地學習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殺人。對于易輕風來說，從小殺到大，殺人只不過跟平常喝水吃飯一般尋常。在他們的觀念里，沒有善惡，沒有是非，他們只需要知道自己的任務目標，殺掉他，然后回家。

易輕風看不起那些請他殺人的人，那些人在酒桌上前一刻還推杯換盞，互訴衷腸，后一秒卻口口聲聲讓他去殺掉對方。同樣的，他也看不起那些被他殺掉的人，世間就是一個大泥塘，都在一個坑里打滾，誰比誰能好到哪里去？要他說，就是統統都該殺，沒一個好東西。

師父和教習又不同，師父待他們極好，卻又極其嚴厲，在訓練上絲毫不會退讓一步，哪怕偷一絲懶也不成，假如自己的功夫不到家，就好比手工藝人手里的活計不夠硬，接不到生意不說，換了未出師的殺手，出去殺人極有可能有去無回。易輕風很怕師父，師父大概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尊敬的人了。

他在家里少言寡語，只是拼命練功，希望師父能有一個好臉色，但是從來沒有，師父待他，似乎永遠一張冷冰冰的臉，他覺得師父討厭自己。

易輕風以前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這些，其實就算他說了，多半也不會有人聽的，那個家里，人人都忙著練好技藝趕緊出去殺人，哪有人有心情聽他胡扯白話。偏偏那天在那個深谷幽潭旁邊，他倒豆子一般統統對他說了。他不用擔心走漏什么秘密，師門的人也不會出來滅口，那個地方，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師父的名字誰也不知道，那個家，還能否回去？

他不禁又想起昨天夜里那個夢。

兩個小小的孩子手牽著手在藤蘿中鉆來鉆去，終于來到了山谷中，個子小的那個孩子開心地放聲大叫，跌跌撞撞跑過去就要去掬一捧潭中的水，不慎被一塊石頭絆倒了，寬大的衣袖先他一步被甩進了水中，“騰”地一下，與水接觸到的地方猛地竄起青色的火焰，衣袖馬上被燒成了黑色，小的孩子見了，“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拼命甩著手，想把火焰甩掉，卻于事無補。

“哥哥，哥哥，哥哥救我啊！”他大哭著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站在那里別動，師兄馬上過來！”大孩子也慌了手腳，用力撕扯著脫下自己的衣裳，拼命朝著著火的袖子拍打。

兩個孩子一起摔倒在地，大一點的孩子用身體壓向火焰，兩個人抱在一起滾了幾滾，火終于滅了，兩個孩子狼狽不堪，衣衫襤褸，渾身焦黑，師弟用黑乎乎的小手抹了幾把臉上的眼淚，頓時，臟兮兮的小臉上平添幾道花紋。

“哈哈哈哈，師弟，你都變成小花貓啦！”

“不許笑話我，你看看你自己，黑不溜秋的，像個大泥鰍！”

“我還不是為了救你，你個沒良心的小東西！”

兩個孩子轉眼便忘記了剛才的兇險，笑鬧在一處。

昨天在潭水前，他本來想伸手進去，卻本能地感到了危險，然而比他更快的是葉禪。

“別動！你手不想要了嗎？”

易輕風挑了根枯死的樹枝丟進水里，果然燃起了熊熊火焰。他不禁嘖嘖稱奇：“這是什么水，看似清涼，竟然有如此高的溫度，表面卻能不沸騰，倒是個修行的好地方。”

“這是潭心焰。”葉禪淡淡地道，“相傳上古時期，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本各司水火。那時大地上還沒有火種，人們茹毛飲血，極易生病死去，祝融慈祥，不忍人們遭此痛苦，便從光明宮中帶出火種，教人們把食物烤熟來吃。人們發現這樣制作的食物不但好吃，而且不會生病，便對祝融尊崇有加，水神共工嫉妒，便駕著水龍去向祝融開戰，澆滅了人間的火種。祝融大怒，騎著火龍應戰，水退之處，火焰重生，最后祝融騎著火龍沖向大海，共工羞惱之下一頭撞向了不周山。天柱坍塌，頓時天崩地裂，黃帝絞殺了祝融，而祝融的火種卻永遠保留了下來。據說，祝融死后，怕共工的后人再使手段，身體便化為火種，水都無法使它熄滅。”

易輕風聽完插嘴道：“神話故事你也相信，我看，這里溫度極高，興許是地下的巖漿流經此地，才有了水中焰火的奇景。”

葉禪也不反駁：“相傳有潭心焰出現的地方，水中可以照出人心底最深的欲望。”

易輕風好奇地湊過去：“你看到了什么？”

葉禪沉默了許久，突然笑了：“我看見了我的師父和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