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睿是真的想要郭照死。這邊郭照的金牌剛丟,那邊辟邪就帶著羽林衛來了,堂堂太后被下了廷尉大牢,若不是司馬懿及時通知鐘太尉趕到,只怕刑具都用上了。
張春華急的在家里跳腳,虧得司馬師和司馬昭按壓住了,她才沒有鬧出提劍劫獄的事來。最后司馬懿以雍涼兵權為餌,和曹真聯手,三大輔臣以死相諫,終于逼得曹睿放人。
一場風波平息,司馬孚送郭照入宮后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府。張春華要去看郭照,被他勸阻了,說暫且讓她好好歇一歇,二嫂明日再去吧。
張春華想了想答應了,看他一臉疲色,想到連日來他寸步不離的守在阿照身邊,便勸他回房休息。
幾人目送司馬孚離開,張春華長嘆了一口氣說這事終于過去了,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父子卻都沉默了,他們想的是這次過去了,下次什么時候來呢?
司馬昭懷著滿腔心事出來的時候,見司馬孚站在西墻腳下仰頭看那棵花樹,他想起當年小姨就是從這里翻墻而出,跳到了先帝的懷里,然后一步步到了今天。昔日青蔥的少年男女如今都已生華發,駐足緬懷的三叔未嘗不深情,危難關頭,他是守在了小姨的身邊,可是,最終護住她的不是他的陪伴,而是父親手中的權力。這種沒有力量的感情,是兩種悲哀,不僅要直面她的困窘甚至死亡,還要直面自己的無能。他做不了三叔。他無法眼睜睜看著她要去死,卻什么都做不了。
司馬昭看著背手而立的司馬孚,默默捏緊了拳頭。
司馬懿從中樞退出,自請外放宛城。張春華問他什么時候走,他看了看窗外,道,再急也得等昭兒的婚事辦了吧。
因是兩家意合的婚事,司馬昭又突然間很是配合,明路上的事變辦得格外順利,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三書六禮只等著親迎的日子了。大家都忙著籌備司馬昭的婚禮,連素來不怎么露面的柏靈筠也偶爾出來走動了,司馬昭看著人頭攢動,個個笑意盈盈的,一遍遍的拿眼睛逡巡著,臉上雖不顯,但心里有些慌。
司馬師見闔府上下,也就他最閑,便常把司馬靈扔給他帶,拘著他在府里出不去,他便越發的心躁,好幾次問司馬師“你房里沒人了啊”,司馬師都堵他一句“你不知道人都忙誰的事去了?”司馬昭看著他,硬是把那句“大嫂呢”給噎回去了。
她已經有好些日子深居簡出了,除了晨昏定省,連前院都很少來。司馬昭是從月初發現這樣的異常的,平日里她總是幫娘處理大大小小的家事,卻獨獨這個時候撂開了,他心里像打鼓一樣,想了很多。有日實在忍不住了,便偷偷套了靈兒的話,靈兒說“娘生病了不能出來”,他豎起了眉,問怎么了,靈兒掰著指頭說“娘說她沒力氣所以總躺在床上,還老是吐,有次吐著吐著還哭了呢,爹也不許我們呆在旁邊,說我們吵得娘頭痛”......
司馬昭聽著聽著,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笑了笑,見靈兒瞪著圓圓的眼睛望著他,便撫著她的發頂說沒事,靈兒又要做姐姐了呢......
他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笑意。
終于到了親迎的那天,他迎到了自己的新婦,父親欣慰的目光,母親含淚的笑眼,恭喜歡笑聲不絕,耳邊仍是那首桃夭,這樣的場景熟悉得就像他曾經經歷過一樣,穿著暗紅的禮服,旁邊的她舉著卻扇遮著面,兩人亦步亦趨的走向正堂,他想到了卻扇下那張含羞帶怯的笑臉,圓融皎潔的臉頰上有個淺淺的梨渦,他便恍恍惚惚的心滿意足了,恍恍惚惚的笑著沃盥,同牢共食,酳酒,合巹,解纓結發......
直到她終于放下那柄扇子,他看著那張那么陌生的臉,心里泛起涼意,漏了一個深不見底、黑不見指的洞......
他移轉了目光,看著那陌生的女子伸出如削蔥根的十指將他們倆的頭發用紅纓打了一個同心結,綁在了一起,他的目光一緊,似乎有個地方也綁出了勒痕。
抬頭望去,一如往常尋找了一周,他看到她在坐席上,挨著大哥的肩,替靜兒理著發絲......他長長久久的望著,可是她連一眼都沒有望向他,他隱隱覺得,這場夢,終于做到頭了。不自知的濕了眼角。
依芳站在門邊,看他們熱熱鬧鬧的把新婦送了進來,她本是一直垂著頭盯著腳,后來到底沒忍住匆匆掃了一眼,僅一個側臉,饒是她也心生驚艷。她想著《詩經》里說“靜女其姝”,大抵如此了,又想到有這樣的媳婦,他可不得美死了吧......眼底涌了淚,她皺著眉忍住,邊哭邊笑著在心里罵道:“這樣品貌的新婦,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當前院主賓宴樂,滿室歡歌時,后院一片悄然,依芳給王元姬拿了一些吃食,放在她面前,她移開卻扇,朝她善意一笑,依芳見了牽起嘴角也露了個笑臉,思慮再三,還是將一杯解酒湯放到了案上,這才退步出來。
她抱著茶盤,怔怔的坐在欄桿上仰頭望著天上的月亮出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見司馬靈一邊喊著“依芳姐姐依芳姐姐”一邊甩著小胳膊小腿朝她跑了過來,一頭撞進了她懷里,她摸了摸靈兒的發髻,抬頭便見夏侯徽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過來,她站起來行禮道:“夫人怎么來了?”
夏侯徽道:“大伙都湊在前邊看熱鬧,我便來陪陪新婦子。”說著瞧見依芳手里的托盤,便笑著提了提食盒道:“我該想到你素來周到不會餓著你們新夫人的,看來是我白提了這東西了。”
依芳低頭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是夫人周全。”
夏侯徽牽著靈兒進來的時候,王元姬正吃完手中的那塊栗子糕,她聽到動靜,便側身望過來,司馬靈撲閃著圓圓的眼睛好奇的望著她,她便朝她笑了笑。
司馬靈扭頭問道:“這就是新嬸嬸么?”
一旁的夏侯徽松開了手,彎下腰道:“是啊,你不是跟你二叔最親了么,快去給嬸嬸問個好......”
司馬靈還有些怯怯的依在她身旁,她便直起身又牽起司馬靈的手朝她走來。王元姬有些坐立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該起身,卻聽夏侯徽道:“我就帶靈兒過來看看你有沒有缺什么少什么,你別拘束。”
王元姬羞怯的低了低頭。她是見過夏侯徽的,今時今日,此情此景見面,心情卻是不同的。那樣柔和的眉眼,依然的淺笑,讓人心生熨帖。她笑著對司馬靈說:“你喜不喜歡吃果子?”
司馬靈沖她咧嘴燦然一笑,露出整齊的兩排牙齒,搖了搖頭,卻伸手指了指她手中道:“新嬸嬸的扇子好看......”
她垂頭看了看,道:“下次我給你做柄更好看的好不好?”
靈兒連連猛點頭說好,夏侯徽輕輕戳著她額頭道:“這才見面呢,就偏了你嬸嬸的東西......”
靈兒吐著小舌頭,做了個鬼臉說:“嬸嬸喜歡我。”說著就要爬到喜床上去,夏侯徽忙一把拉住了她,道:“哎喲,這可不行,你要喜歡嬸嬸,以后有好吃的好玩的多想著就行,今天安生一點,別把嬸嬸的妝發給弄亂了......”
靈兒鼓著小嘴,說:“我知道,祖母早就跟我說好了,到時候新嬸嬸來了,要我多陪陪嬸嬸,多帶嬸嬸玩的......”
夏侯徽和王元姬聽了相視一笑,王元姬柔聲笑道:“好呀,那我等著你哦。”
靈兒呆不住,房間里添置了不少新東西,她便開始左瞧瞧右摸摸,夏侯徽一邊看著她,一邊和王元姬說話:“司馬府是個挺平和的地方,二弟......二弟和子元親睦,娘呢是個最隨和爽朗的人,上上下下都不會為難刻薄人的,你安心的過,不用擔心。”
王元姬也把目光從靈兒身上收回,道:“我知道......看嫂嫂這樣,我這心就踏實了。”
她見夏侯徽低頭笑了笑,突然想起來,忙道:“嫂嫂坐吧......”
夏侯徽瞧了瞧外頭,卻道:“靜兒還留在房里,我也不能久呆,下次再來坐。”說著朝靈兒招了招手道:“靈兒,來......”
靈兒聽話的小跑了過來,她牽起她的手搖了搖,道:“跟嬸嬸道別吧,咱們明天再來看嬸嬸。”
靈兒想了會兒,歪著頭道:“不等二叔了么?”
王元姬看夏侯徽臉上有點不自在的樣子,拽緊了靈兒的手:“二叔很忙的,今天不能纏著二叔了啊......走吧......”
靈兒撇了撇嘴給王元姬行了個禮,小模小樣的嘆了口氣道:“嬸嬸我先走了,你好好的啊。”
王元姬和夏侯徽都忍俊不禁,夏侯徽搖頭笑著把她帶走了,兩人都不見了,她仍含著笑意,想著那個學著大人模樣的小丫頭,不知道又是誰把她教成了這個樣子。
不一會兒,司馬昭便帶著渾身的酒氣進來,坐到她身旁,她看他一臉疲色,便把案上的醒酒湯遞給了他,司馬昭掀起眼簾,笑著道:“夫人賢惠。”王元姬紅著臉低下了頭。
司馬昭仰頭喝了一口湯,仍覺胸腔、肺腑火燒火燎的,一眼掃到案上的糕點,想了想問道:“誰來過么?”
王元姬道:“大嫂帶著靈兒來了,剛剛才走......”
司馬昭怔了一下,手指摩挲著碗,感到尚有余溫,便端起碗小口小口的又喝了起來,一口口下去,慢慢的心肺都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了,暖意起來,碗后的臉也柔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