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過自己還會又一次踏進長沙這個是非之地。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來過這里，那大家的生活一定是游刃有余。
考完試離校的那天，天氣久違的悶熱，像是憋著一股氣，稍不謹慎就會招來一陣傾盆大雨。我把所有的行李已經打包好，結完賬之后，它們坐上了圓通快遞的三輪車也踏上了對他們來說的異鄉旅途。
我看了看時間，還有三個半小時飛機起飛，我又一次爬上四樓，拎著隨身的行李箱和筆記本準備出發。
考試之前，班里組織了畢業活動，吃飯喝酒唱歌，然后拍畢業照，期間沒有一點兒想象當中的傷感，我這個人向來比較后知后覺，別人痛哭流涕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有些惺惺作態，卻在一周之后自己蒙在被子了泣不成聲。
唯一不同的是，高中同學極度想念的時候可以馬上坐公交去見，但大學同學不一樣，幾千公里的距離沒有那么容易跨越。
所以我一直都堅信，這距離也足夠我忘了李楊。
一
警校的實習是會分配地方的，為了自己未來的生活，備受青睞的李楊被安排去了北京，按照往屆的慣例，一般被分配去那里的實習生最后都會留在那里，李楊相當于已經在那個萬人覬覦的京都有了著落，而我因為種種原因，回了老家太原，二線城市，我喜歡它那種緩慢的發展，讓人就算是每天一樣的朝九晚五可因為沒有壓力而身心舒暢。
我回家之后渾渾噩噩的度過了自己最后一個月的暑假生活，換上制服走進實習的公安局的時候，李楊坐在辦公室里和大家聊的正歡。
“你怎么......”
“誒？對啊，小楊也是湖南警校來的，你倆是同學吧！”
負責指導我的老刑警文長愿不適時宜的問了我一句。
我還沒來的急回答就被李楊搶了先
“是！怎么不是！她可是我們區隊長呢！”
“你不好好在北京待著來這兒干嘛？”
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覺，又是欣喜，又是失落，更多的是苛責，意料之外的苛責。
他已經毀了我美好的大學生活，怎么現在又出現在這兒了！
我有無數次想過我和他的重逢，可能是幾年之后某位朋友的婚禮上，也可能是十幾年以后的老友聚會.......
前提都是時間把我們磨成另一幅樣子之后，我們說說笑笑，我能夠坦然面對他，而不是這種莫名其妙場面。
換句話說，我一點都不想再見到他了。
即便我是如此渴求。
“我本來也想在北京的，但是偶然吃了山西的刀削面之后就變卦了。”
......
“你神經病吧李楊！”
在他引起了一場哄笑之后，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我記得他以前明明是那種連喝杯酒都要瞻前顧后怕自己酒后亂性的人，這種沒頭沒腦的話實在是不可能出現在他的口中。
“安逸同志，你就這么歡迎你同學的嗎？ ”
“那你還想怎么樣？對你盡地主之誼？做夢呢！”
“哈哈哈哈哈，年輕人就是愛鬧騰啊！”師傅把我往前面拉了拉“行了，這局里可就你們兩個實習生，既然領導讓我好好帶你們兩個，我就不能把這事兒搞砸嘍，你們倆什么仇什么怨回去以后慢慢兒算啊，要是敢在我眼皮底下亂來，信不信我把你們拎起來從窗戶丟出去！”
師傅估計也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也算是給我們提前下藥了，不管什么時候，最不安分的就是實習生了，就算是紀律嚴明的警校生也不例外，要是惹了麻煩再說可就什么都晚了。
“對不起......”
我恭恭敬敬的低下了頭，這時候，認慫才是王道，和李楊的陳年舊怨就像師傅說的，以后再說！
沒想到我一抬頭居然撞上了李楊那張嬉皮笑臉的表情，師傅也只是輕輕的呵斥了一下就出去了。
我去，這小子怎么敢這么放肆！
二
我熟悉了一下工作流程，基本上就是有案子的時候跟著師傅出警，沒案子的時候就處理一下文件，打打下手什么的，累的時候累死，閑的時候閑死，大概就是這個狀態。
回家的時候順路繞去超市買了很多東西，什么空了家里的冰箱也不能空，這算是我不愿意去住宿舍的一種奢侈，結賬的時候掏出錢包才發現，李楊那張曾經沒有拍好的二寸照還完好無損的躺在夾層里面，時間好像就這么回到了大一的時候，李楊拿著一張紅底照在抱怨
“啊，你看，這照片好丑啊！”
我接過來看了一眼，沒忍住笑“是挺丑的哈！”
結果李楊因為接受不了我的嘲笑直接返回去重新照了一張，從那時候開始到現在，這照片出現在了無數個地方，到現在安安穩穩的躺在我的眼前。
“女士，一共二百七十三塊兩毛錢！”
收銀員加大了嗓門才把硬生生的扯了回來。
“啊，對不起啊，那個要袋子，刷卡。”
我狼狽的把錢付了之后拎著兩大袋東西往回走，回到家的時候兩只手已經被勒的有些發紫，我把東西隨便一丟就趴在了床上，神啊，讓我死在床上吧！外面的世界太危險了啊！太危險了！
結果這愿望許下之后還沒過兩分鐘門鈴就響了......我隨手翻起枕頭捂住了耳朵，結果門鈴聲就像魔音一樣使勁兒的往我耳朵里鉆。
“誰啊！沒人在家！改天再來！”
門外沒人回應，但鈴聲還是不絕于耳。
“靠，改天一定把門鈴卸掉！誰啊！”
我不耐煩的一把將門甩開，李楊站在門口一臉賤笑，我愣了一下立馬又把門“嘭”的一聲摔上，估計李楊被嚇得不輕。
“誒，你要是不開門我可一直按了啊！”
“.......”
“李楊你又毛病吧。”
為了我能得到一時的安寧還是和他妥協了，就算我一直逃著躲著還是要見面的。
“是有點兒。”
他背著包手上拎著購物袋直接闖了進來，然后完全目中無人的躺在了床上，本來就小的房間顯得更加的擁擠了。
“你干什么？”
“局里的宿舍不夠用了，我一直住賓館的，結果現在錢也不夠用了，你不會不收留......”
“你憑什么認為我會收留你？”
我把他帶過來的包直接丟出了門外，憑什么老娘的生活你想走就走想來就來！
三
“那我今天晚上就要流落街頭了,外面的蚊子可是會把我吃干抹凈的！”
“你放心，你要是真死了我一定會給你收尸的，但你活著的時候和我沒有半毛錢關系。”
“哇！你真的忍心這么做嗎？”
明明是有求于人李楊還是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李楊，今天我們把話說清楚，我喜歡你兩年，你什么都知道還對我那么好，你明明不喜歡我為什么要靠我那么近？”“你明明換了一個又一個女朋友，為什么喝醉了喊的是我的名字？你不承認，好，不承認就不承認，我從來沒想過糾纏你......”
“可你現在算什么？好玩嗎？玩兒我很好玩兒嗎？”“你憑什么在我要忘了你的時候陰魂不散！憑什么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兩年來堆積的所有事情原來到了真的說出口的時候只有三言兩語，明明兩年來我每時每刻的心心念念都和他有關，可怎么說出來的時候就變的像是敝帚自珍了一般，分明是那么沉甸甸的東西怎么就不值一提了呢？
“安逸......”李楊唇齒蠕動之間分明是還想說些什么，但是看到了我馬上呼之欲出的眼淚他眼睛暗了暗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
“把門帶上麻煩了。”
纖弱的聲音把我自己都下了一跳，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自己原來還有這么弱不禁風的一面。
那天晚上我大概是哭了很久，撕心裂肺的那種。后來大概是哭累了，就那么莫名其妙的睡著了，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旭日高升。
我看了一眼時間，還早，從沙發上爬起來洗臉刷牙梳頭，整個過程不敢抬頭看鏡子，感覺因為那個人變得那么狼狽實在是太丟人了。
鍋里的水煮蛋發出了噔噔的聲音，我把殼磕下來然后在眼睛上揉了揉，然后就著牛奶把它們裝進肚子里。
四
“林縣后街，我和李楊先過去了，你也馬上過來。”
“好。”
按了電話之后不由的打了個冷戰，師傅剛才的語氣實在是冰冷的讓人有些不寒而栗，我早就聽我爸說過他這個老朋友做起事來一絲不茍，但沒想到差距居然這么大，明明昨天還是那么和藹可親來著......
拖了我那個可愛坐騎的福，我去的時候他們也是剛剛趕到，雖然不是很道義，但我還是暗自松了口氣。
上帝保佑！還好沒遲到！鬼知道會被罵成什么樣子！
“進來的時候小心點兒，別破壞了現場。”他說話時候手上已經套上了橡皮手套，然后率先翻過了警戒線，我也緊隨其后。
是殺人案件，被害人正面朝下倒在地上，手里緊緊地攥著手機，是被害人自己報的警，聽說話還沒說完就離開人世了，周圍泛著濃重的血腥味。
“站住！”
我還在跟著師傅勘察現場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警告聲，是李楊！
等我看清楚的時候，李楊直接從警戒線跳出去追著一個人死命的跑。
“快點！去那邊堵著！”
師傅立馬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帶著我從一個小巷子里翻墻直接把那人堵在了中間，李楊在后面追著直接把他撲在地上，結果從口袋里掏手銬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出來的時候根本沒帶著。
嫌疑人好像也是覺察出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來一把匕首照著李楊的大腿直接扎過去，本來就有些慌張的李楊根本來不及反應.......
“啊——”
這次的案子以犯罪嫌疑人的一聲悠長凄慘的嘶吼聲為結點，就這么畫上了句號。
師傅帶著我截住那人的時候正看到了李楊把嫌疑人撲在地上，他的所有抓捕過程我們看的一清二楚，包括嫌疑人掏出那把血漬還沒有完全清理干凈的匕首的時候，我腦子一片空白，就是想著李楊千萬不能出事，然后直接沖了出去，照著嫌疑人的胳膊狠狠的踢了一腳，隨著那聲慘叫匕首也應聲落地。
五
師傅過來先是掏出證物袋，把匕首裝進去，然后不疾不徐的張口
“拷上帶回去。”“剛才那種情況，要是我是絕對不會救你的。”聲音里面沒有帶一絲的情感，那個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完全就像是一個從地獄來的羅剎。
李楊徹底激怒他了。
我把手銬在犯人手上的時候，李楊低低的說了聲“謝謝。”
李楊的臉上沒有一點兒生氣，我的心上就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擊了一下，淡淡的說了句
“沒關系。”
李楊勉強沖我苦笑了一聲，押著犯人上了警車，他的背影看著比旁邊的那個人還要落魄。
艸！我就知道自己還是那么沒出息，但現在了還是一看著他這樣就難受.......
太陽已經比之前出來的時候又往上爬了一點兒，照在大地上所有的人還是過著平常的生活，但總是有人因為另一個人的悲喜心上波濤洶涌。
我把摩托車在局里停好之后，警車高調的鳴著警笛也鉆了進來，李楊一臉視死如歸的跟在師傅后面，我也趕緊跟上去。
審訊的過程很簡單，那人本來是不放心所以才折回犯罪現場打算打探情況的，可能在別人看來這事情實在有些滑稽，但因為這種事情漏網的案例比比皆是，更何況李楊是犯罪心理學的高材生，能一眼從人群里認出嫌疑人并不是什么難事。
那人因為被抓了現行所以沒花什么心思就直接招供了，后續的工作也容易了很多。
從審訊室出來之后，師傅把我們叫到外面罵了個狗血淋頭
“安逸，剛剛誰讓你不聽指揮就沖上去的？”
“我要是沒有沖上去他就會.......”
“他就會怎么樣？會受傷會死？我跟你說，一個人民警察，做事情莽莽撞撞丟三落四！就是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也死不足惜！還用不著你逞英雄！”“李楊，別以為你是上頭派過來的你就能肆無忌憚，老子今天就和你明說了，下次要是再有這種情況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踏進公安局一步！”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漲的滿臉通紅，狠狠的瞪了李揚一眼又進了局里。
“是。”
李楊高亢的回了一聲，他也知道，師傅肯罵他就證明還有原諒他的余地。
六
“我是不是真的不應該來這兒？”
李楊坐在臺階上，一支煙已經燃掉了半截，煙灰沒有彈下來。
“嗯，是的。你從開始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兒，不過要是因為今天這件事，那我看不起你。”我把他的煙奪過來踩在地上捻滅“少抽點兒吧。”
那種經過極力克制之后的聲音連我都覺得自己實在太虛偽了，我沒辦法在這種時候拋下他一言不發，等坐在他身邊的時候又因為過不了自己的底線。
啊！我的天！受夠了!老娘受夠了！
“我太冒失了。”“我是說昨天晚上的事，我沒想到.......”
“沒關系，習慣了。”
早就習慣了，這種忽遠忽近的態度。
從那次之后，我和李楊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基本上不會再有什么交集了，也是因為這次的事情，他只要一旦開始工作就變得六親不認，基本上成了另一個文長愿。
我好像又回到了大學的時候，每天看著李楊，滿腹相思卻不知道要怎么傾訴，時間就這么過去了幾乎四個月，就像一個兩邊裝滿了東西勉強持平的天平，看上去波瀾不驚，其實只要稍微有些風吹草動，整個局面就會完全崩塌。
因為理論基礎比較結實，我擅長警體，李楊在心理學上也稍有造詣，我和他不知不覺就成了一對別人眼里的黃金搭檔，師傅也慢慢開始把一些簡單的事件交給我們處理。
一切都在蒸蒸日上，往再好不過的方向發展著，日子平淡的讓我以為真的會這么下去，可我好像忘記了，我們是警察。
人民警察。
那天接到群眾舉報，有人在夜市上尋釁滋事，本來以為只是小事件，師傅打算把我們幾個放下車之后讓我們獨立處理這件事情，可趕到之后才發現，事情早就超出了我們的預算范圍，從一開始的小打小鬧已經完全演變成了黑社會性質——兩派人手里拿著各種武器打起架來絲毫不顧及死活。
我們警力不夠，又不能放任不管，只能在請求支援之后硬著頭皮先上，本來是去抓人的，結果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幾個人完全卷進了他們之中，勸解無效之后動用武力。
警用噴霧不敢亂用，周圍圍觀的群眾太多了，情急之下我們決定用電棍，本來只是打算起點兒威懾作用，結果反倒惹怒了他們，30多人全部沖著我們過來。
一開始還能扛著點兒，到后來實在是體力不支了，只能勉強防身，支援起碼還要3分鐘才能到。
“文隊！”
這聲音.......
等我回身看的時候師傅已經倒在地上了，后腦勺不住的往外溢血，一根鐵棍砸在了地上，李楊就站在他的身后，一個混混正在上拷.......
“師傅......”
我只能站在那里，不敢靠近，一點兒也不敢靠近，起碼我站在這里的時候他雖然是受了傷但生命還是鮮活的，萬一我一過去發現........
我的瞳孔一點點，一點點的放大，我看到眼前好像又什么東西正在朝著我的膝蓋砸過來，但我就是不能動，就是沒辦法挪動腳步......然后就是李楊的臉越來越靠近我，就那一瞬間他把我死死的抱住，鐵棒砸在了他的小腿上.......
我渴望被他這么擁抱這么久，可卻在這種地方實現了。
七
他們受傷之后沒過多久，特警就到了現場，我也因此撿回了一條命，一條完好無損的生命。
那個曾經我以為金剛不壞的師傅成了植物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醒過來，李楊的腿治好了，只是不能劇烈運動，甚至連快跑都不行。
他和我說，他去的實習基地和這里有一個交流合作，這里需要一個能在心理方面有點成就的學生，他自告奮勇過來了，大學時候他不肯接受我是因為我們真的算是天南海北，這樣的愛情太過虛幻，可自打實習開始他才發現，他根本忘不了我。
是的，李楊也喜歡安逸，真是滑稽。
我們到最后還是沒辦法在一起，就算是距離不算問題，所有的跋山涉水都抵不過濃情蜜意，但這一切都來的太晚了，現在的我們中間隔著太多東西，我們兩個都心知肚明。
我以前以為除了不喜歡以外的其他理由都是狗屁，所以才會那么堅定的以為李楊不和我在一起就是因為對我沒感覺，現在才真的知道，這世上真的有這么多的情非得已。
李楊出院之后第二年考上了中國公安大學的研究生，后來直接留校當了老師，他培養了一屆又一屆的夢想。
而我那年過了省考，成了一名正式的人民警察。
我們兩個默契的斷了聯系，唯一的交集就是他時不時會回來看師傅，我們大多是情況下也見不到面。
再見到他的時候是一個朋友的婚禮了，我也因此又一次踏上了長沙的土地，那天的天氣還是長沙典型的悶熱，朋友接到我之后直接去了婚禮的酒店，遇上李楊西裝革履，站在伴郎席上配新郎迎賓，樣子基本上沒有變化，就是頭發長了，也不是之前的那種油腔滑調，成熟穩重起來倒也像是個大人，見我走過來，他和當年一樣的笑著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李楊，好久不見。
下次再有人和你說好久不見的時候別當真，他不是真的想見你，只是不能說我愛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