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畢業后做了一個多月的無業游民，我總算找到了份工作，試用期三個月。
這世界上最無情的東西，大概非鬧鐘莫屬了。我正坐擁香車美女，被一長串刺耳的“叮鈴”聲扯成了碎片。我伸手準備習慣性地按下“停止”的觸鍵，突然意識到，今天要去上班。趕緊以消防隊員的速度坐起，洗漱，更衣，提包，出門。擠上公交，我舒了一口氣。看看一身筆挺的西服，心中暗喜，幸好昨天“網絡限行”（租不起整套，我就和另外一小伙合租。但出租房這網速，容不得兩人同時打大型網游，于是就約定：我一三五，他二四六，周日先到先得。不過不出意外，周日基本被我承包，人家畢竟要去準丈母娘家獻殷勤），百無聊賴之下灌滿熱水袋熨了熨西服。
到達單位，經歷了報到、領材料、認識上司、介紹同事等既定程序，最后隨著一句“請多多關照”出口，我激活了入職狀態。環顧四周，發現做文案的還是女性偏多，莫非這就是我的福地？我的終身大事或許還能在此落聽。同事們一見我就毫無顧忌地開啟了“查戶口”模式——問我年齡、家鄉、家庭成員等信息，這明擺著要為我牽紅線嘛。幸虧我單身，沒辜負她們的努力。可她們為什么沒有人直接問我是否單身呢？
“小龔，你試著校對一下這份文案，十一點前給我。”主管在我桌角放了一疊材料，說完轉身就走。
還沒神游夠就要開始干活了。干就干吧！拿出自己的實力來，讓上司刮目相看吧！
我一字一句地掃視著紙上的文字，在心里默讀，但剛讀完半頁，就挨不住了，抬頭看看四周。周圍也沒什么可看的，有幾個女同事倒是秀色可餐，可無奈被辦公桌的隔板擋住了。我又看回文案，但還沒看完一頁，又忍不住抬頭。時間就在我間歇性的低頭、抬頭中越來越接近十一點。
我把自以為認真校對過確保無懈可擊的文案交給主管，他才翻了幾頁，就又嘆氣又搖頭。“小龔呀，這文案中有些用詞不符合行業規范，你看不出來也就罷了，但有不少明顯的錯別字和標點誤用，你也沒看出來。你要加把勁呀！要做好文案，一定要讓自己靜下來，把心沉到案子里去，校對文案更是如此，這是應該有的素養。我看你剛才沒到十分鐘就左顧右盼，這是做文案的大忌。”
“謝謝領導提點，我一定努力。”被主管澆了盆涼水，我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此后，每次與主管接觸，他都毫不客氣地指責我心浮氣躁，有一次甚至是在月度總結會上。看來，我可能連試用期都過不了了，有空還得給自己物色另一份工作。正想著，右下角彈出一封工作郵件，原來是讓全體員工今日十點觀看總公司大佬講話的視頻，學習領會講話精神。身邊頓時議論紛紛。
“又整這些假空大的發言。”
“還學習講話精神，那些精神能幫我做完手頭的案子嗎？”
“還是老樣子，打開視頻掛著唄。”
我學著“老油條們”的做法——登陸官網，簽到學習，點擊視頻右上角的“最小化”按鈕。然后，我戴上耳機，點開輕音樂，注意力又回到文案上。但是我專注不了二十分鐘，又開始環顧四周。在這個辦公室里，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一心撲在文案上，或撰寫或校對，心無旁騖。我慚愧地低下頭，強迫自己浸在文案中，可惜過不了半個小時，又得抬頭換氣。這一抬頭，我發現幾個人從落地窗外走過——前面幾個在電梯見過，大家都對他們畢恭畢敬，想來是不小的領導，走在最后的那個正是我們部門的主管。他們是來突擊抽查學習情況？我多年與老師和家長斗志斗勇鍛煉出的敏捷身手派上了用場，以極短的反應時間將視頻恢復最大化。
“大家都放下手中的東西，馬上站起來！”那群人剛推開門就發出了號令，我們便乖乖照做。有些同事猜到了原委，想去調出視頻，但可惜為時已晚，完全來不及；還有些同事過于專注，被門邊傳來的聲音嚇得打了個哆嗦，文件滑落到地上。
他們繞著我們的辦公桌走了一圈，我注意到主管有股恨鐵不成鋼的怨氣。最后，一群人停在了我的辦公桌前，領頭的說了一句：“還好。你們部門好歹有一個人認真學習了。”主管看看電腦屏幕又看看我，臨走前沖我笑了笑。兩個月來，主管第一次對我笑。
這以后，主管雖然也數落我文案做得不夠仔細，但收起了他那套關于文案素養的老生常談。試用期結束后，我順利轉正了。主管對我的評價是：雖然工作能力還需進一步加強，但是學習態度良好。
2
“大家應該也知道，公司的研發部今年實現了一項重大突破，現在他們趕著申報一項新型國際專利，需要我們幫忙寫寫材料。”主管指了指幾個人，其中包括我，“就你們幾個帶著小龔一起做吧！他們一會兒會把材料送過來。”
“這研發部真是不要臉，做出點成績就仗勢欺人！”
“公司也是，還慣著他們。”
聽著幾位老同事的抱怨，我就知道，這是個燙手山芋。
忽然，吐槽聲停了下來。對面出現一張油膩膩的臉。那就是研發部主管，他帶著一個小員工走進來。
“辛苦各位了，這是項國際專利，我們去搶灘申報也是為了公司利益。公司強大了，你們自然會跟著漲工資的嘛。”研發部主管露出官方的笑容，眼角的褶子都快滲出油來了。我懷疑他們家炒菜根本不用買油，完全可以自給自足。說話間他使了個眼色，身邊的小員工將厚厚的兩沓材料放在我們的會議桌上。
“相關材料都帶來了，你們盡管用！不過，我們研發部最近一直忙著升級技術，所以這材料中有些數據來不及算完。可是，你們放心，都是很容易算的數據，例如精密度、檢出限之類的，我讓員工們把公式都寫出來了，你們照著算就行，這些可是關鍵的技術參數，你們仔細點算。”
我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一句臟話。
“欺人太甚！真以為自己是救世主，搞得我們以后加點工資還是沾他們研發部的光。”
“我們是做文案的，又不是給他們當計算器用的。”
研發部的人一走，我們又炸開了鍋。
面對研發部，我們還真是同仇敵愾，異常團結。
“說這些也沒用，還是分工吧！小龔，他們沒算完的數據，你負責算一下。”
“好，好吧！”媽的，聯盟瞬間瓦解。
接下來的幾日，我帶著怒氣處理著研發部的半成品數據。研發部給的數據全都是紙質的測試報告，無論是用計算器手動算，還是輸入電腦套用公式，都很費勁。我權衡之下選擇了前者。同組的老同事還時不時催我，說我完工后他們才能開工。既然知道催，怎么不知道幫忙？在外憂內患的催化下，我心中的怒火更旺了。
經過十幾天朝九晚九的工作，總算了結了研發部的這樁事。文案交出去后，我整理起自己的計算草稿，準備喂給垃圾桶。但想起這一疊都是自己的心血，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一看，糟了，這一頁就有兩個公式用混了。怎么辦？這要追究起來，絕對算重大錯誤，扣錢能扣得肉疼。有沒有可能蒙混過關？我立馬私下請教了幾個做儀器研發的同行，得到的建議如出一轍——還是去“自首”吧！以免錯誤擴大化。
我來到主管辦公室門前，準備敲門。手剛抬起來又感到一陣心疼，這一進一出，幾千乃至上萬大洋就泡湯了。咚咚咚……
“進來！”聽主管這聲音，貌似情緒不太好，我還在節骨眼上出事，真是時運不濟。
“有事嗎？”主管抬眼瞥了瞥我，我發現他臉色陰沉。
豁出去了，大不了重新找工作。“主管，對不起！研發部的那個文案要得太急，而且，他們有不少數據還讓我自己算，忙中出錯了。”
“什么？你說交上去的文案，數據是錯的？”主管抬高了聲音。但是令我不解的是，這高亢的聲音中，我聽出的竟然是興奮，而不是憤怒。我開始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有問題。
“是的，我算錯了。”我佯裝歉意滿滿，真誠地低下頭。
“錯了多少？”主管不由挺直了身子，向我傾斜，眼睛里仿佛都放著光。
“剛發現兩個公式用混了，所以，所以至少有兩個技術參數算錯了。”主管的反應讓我摸不著頭腦，我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匯報情況。
“你等等，我打個電話！”主管提起電話聽筒，如彈鋼琴般地撥出一串數字。“嘿，你快來我辦公室。有轉機了！”
不一會兒，研發部主管一路小跑就來了。
“我們部門這員工說，你們交上去那份專利申請書，有不少數據是錯的！”
“是錯的呀！太好了！”研發部主管一把拉住我的手，“證據還在不？就是，就是計算的草稿之類的。”
“在的。”兩位主管的反常表現，讓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里。
“那快去拿！”
我捧著一疊算草紙出現在主管的辦公室。研發部主管立馬像看見寶貝一樣接過去。
“這個算得不對，這個也不對，這個一不對，后面的好幾步計算肯定都是錯的！”研發部主管開心地在我的算草紙上找茬。
我萬萬沒想到，那一疊錯誤滿滿的草稿，最后成了兩位主管的救命稻草。原來，那項新型的國際專利是個大陷阱，申請網站其實是個釣魚網站，有不少大公司上當而泄露了關鍵技術。而我們公司，因為我的無心之失得以保全。那是我在這家公司工作的第五年，我被提拔成某一個文案組的組長，年收入翻番。
3
又是部門聚餐。酒足飯飽后，熟悉的一幕再次重演。
“老地方K歌吧！”主管轉頭看看我，繼續說：“小龔呀，唱K的地方離你住處遠，你看看，要是實在不方便，你就別勉強了！”
我很識相地接話：“主管這話說到我心坎上了，我正想怎么請辭，就怕您不準。您既然準了，我就先回去了。大家好好玩，明天見！”
走出餐廳，我回想起剛才那一幕的源頭。
那是我入職的第一天，主管一句“大家晚上聚個餐，歡迎小龔”打斷了其他同事的工作，也叫停了我的思緒。
好呀好呀！我在心里拼命點頭，正好我泡面吃完了。
吃飯時，我認真遵守著“酒桌規矩”——領導夾菜不轉桌，領導敬酒一口干了，領導杯空主動添酒。看主管那臉上的微笑，對我表現還算滿意。但主管的微笑在飯后K歌時我唱出第一個音節的瞬間戛然而止。據說，那晚我唱得主管胃里翻江倒海、一陣惡心，至此以后，主管便在部門聚餐后對KTV離我住處太遠的現狀格外上心。
你們不帶我玩，我回家約藝術片女神去。想到此，我放回公交卡，趕緊叫了輛出租車。
第二天，我剛到單位，就看同事們圍在一起竊竊私語。
“主管一大早就被經理叫去了！”
“主管也是倒霉，這么多年都沒事，昨天怎么就碰上經理了呢。”
他們的話吊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圍過去問：“你們在說什么呢？”
其中一個最愛嚼舌根的女同事斜了我一眼，說：“全部門就你好運，我們都遭殃了。最慘的還是主管。”
“你們到底怎么了？”我很認真地問，但是同事們似乎都把我當成異類，不冷不熱地回答我。我東拼西湊地聽著，大致明白了。昨晚主管帶著同事們去老地方唱歌，結賬時，大概是先前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唱歌唱嗨了，主管扯著嗓子跟服務臺喊了一句：“開發票，開我們單位，回頭當招待費報了。”沒想到正碰上經理帶著大小親戚走過。經理那人最厭惡別人假公濟私了，公司的錢挪用一分一毫他都能上升到嚴重人格缺陷的高度。主管一群人被撞了個正著，經理便一心追問到底。前臺那幾個服務員也不懂利益關系，如實告訴經理眼前的一群客人是常客，每次都是這么二十六個人來。
我正慶幸自己那破嗓子歪打正著地助我逃過一劫，只見主管垂頭喪氣地進入自己辦公室，里面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
“你們部門哪個是小龔？經理找！”
“哦，我是！”
“跟我來！”
我趕緊跟過去。在單位待了近八年，還不知道經理的辦公室具體在哪里，幸虧有人帶路。
“經理好！”
“我長話短說，比起能力，我更看中員工的人品。能力可以鍛煉，人品卻難以塑造。以后你就出任你們部門的主管。你去收拾一下自己的辦公室吧！”
走出經理辦公室時，我朝單位門口看去，主管捧一個大紙箱，那落寞的背影漸漸遠去。
我回到部門辦公室，發現自己桌上的杯子已經倒滿了熱水，凌亂的文案被收拾得整整齊齊。接下來的幾天，部門的女同事們陸續我問是否單身，當確認我是光棍一條時，她們便開始張羅我的婚姻大事。你看我這表妹怎么樣？你看我這小姑怎么樣？更大膽點地就直接問我，你看我怎么樣？我有點詫異，我入職第一天，他們便對我進行了查戶口似的盤問，為何現在才張羅著給我介紹對象？
以上情節純屬虛構，請勿模仿。若執意模仿，后果自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