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日韋氏探望秦充容之后,秦氏的身子便每況愈下,時常夜里驚夢、發高熱,嘴里的燎泡好了一層又起一層,太醫來看過后皆道是秦氏自己孕中憂思過度,加之早早地上了地龍,難免會心火肺火一并發作,所以導致孕中的這些癥狀,又只因秦氏素日體質弱一些,數癥齊發以致如此。
?縱然秦氏身上百般不適,她依然靜心養胎,為著腹中的龍嗣能夠更聰明,不顧自己嘴里的燎泡,依然進食魚蝦,太醫也曾囑咐食用一些魚蝦有利于胎兒,秦氏便不辭辛苦,每天遵照太醫吩咐服用一定份例的魚蝦。
?然而老天并沒有眷顧品性溫婉的秦充容,政和六年九月二十九,充容秦懷珊早產,誕下一個死胎。
?那是一個身上布滿紫青瘢痕的死胎,小小的指甲上布滿了陰沉的黑色,連宮里經年的穩婆看到秦氏早產的孩子時都不免嚇了一跳。
?皇帝更是悲痛欲絕,在槿蘭殿外殿聽聞秦充容誕下死胎的消息,皇帝怔了良久,便下旨追封自己的第二十四子趙樾為瀛國公,為表安慰,特晉其母秦氏為昭儀,位列九嬪之首。
?秦昭儀誕下死胎一事隨著一場秋雨掃過便在宮中沒了任何痕跡,人們只依稀記得有個恃寵而驕的嬪妃仗著自己有了身孕十月未到就在自己的殿里上了地龍,各種名貴的吃食、用品,一應盡著她,最后卻還是沒能保住孩子,誕下死胎,也算是大快宮中人心。
?而秦昭儀的身體則每況愈下,每次太醫來請脈的時候,秦昭儀總是問太醫孩子的死因。而太醫總是照本宣科地告訴秦氏,孩子一出生旋即夭折是因為秦氏在孕中多疑多思、時常夢魘、憂心太多所導致的驚悸受驚,孩子在腹中自然受到了影響,于是甫一出生便去了。
?秦氏如何肯信得?這是正值二八年華的秦氏的第一胎,她那么精心的養著,最后卻生下一個死胎,叫人如何不疑惑。皇帝因疼惜秦氏,更是時常來槿蘭殿探望,倒叫秦氏生出些許微茫的希望。
?“這樣總算是有些指望的吧。”秦氏總是時常這樣想著,身子倒也漸漸好轉。
?是日,王貴妃到槿蘭殿看望臥床養身子的秦昭儀,隨行的蓮蕙捧著一盒上好的東阿阿膠、蓮蘋的手里則捧著一尊雪白的和田白玉玉如意。大宮女蓮蕊則侍立在王貴妃身側,低眉斂容地走著。
?“貴妃娘娘駕到!”
隨著一聲太監尖利的通報,王貴妃緩緩走進秦昭儀的寢殿。
?“貴妃娘娘駕到,嬪妾不能起身實在是失了禮數,還請貴妃娘娘不要怪罪!”
?在床上靜養的秦氏恭謹道。
?王貴妃看著斜倚在床榻上的秦昭儀滿臉病容,便別過臉,用絹子拭淚道:“怎得偏生讓妹妹受這些的苦楚呢?
?一時間,屋內各丫鬟見兩位主子哭得泣不成聲更是心下不忍,或多或少都生出些悲憫來,也不敢出聲,各自拿著絹子拭淚,一會兒方轉圜回來。
“可說呢,姐姐這次來一是來看看你的身子如何,二則是要來賀一賀你晉升昭儀。皇上的意思是等你身子大好了,再給你行冊封禮,到時候可有你勞累的時候……姐姐知道你心里難受,這次過來也是想勸勸你,節哀順變,瀛國公雖然去了,但皇上對你的寵愛依舊,你也該替皇上想一想。”
“貴妃姐姐教訓的極是,嬪妾已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養好自己的身子,希望能再得皇上恩寵,為皇上再開枝散葉。”
?“妹妹說的這才是正理。蓮蕙、蓮蘋!把東西拿上來!”
?話音未落,蓮蕙和蓮蘋便各自捧了東西上來,靜立在秦昭儀床邊。
?“妹妹!這是上好的東阿阿膠,是我的兄長特意從山東東阿帶回宮來的,是補血養氣的佳品,此時最適合妹妹用不過了。那一盒里裝的是一柄上好的和田白玉雕成的玉如意,最適合給妹妹安枕了。”
?秦氏眼鋒掃過這兩樣東西,目光定格在了玉如意上。
“可巧了,婉容姐姐前幾日來也送了我一件玉器,也是和田白玉的,就在那!”
?秦氏指了指桌子上擺著的三面雕龍的一個和田白玉香爐,這個香爐上有三條龍皆含珠,龍口和含珠的部分皆是工匠精雕細琢出來的,三個白如凝脂的玉珠剛好被擋在龍口之中,拿起來的時候可以聽到玉環和玉珠碰撞香爐的清脆玉磬聲。
?“這香爐好生精致啊!”
?王貴妃輕移蓮步,走到紫檀桌旁,順手拿起這個被她口贊精致的香爐。
?忽然那一抹艷羨的目光停留在了龍口含珠的雕刻上,笑容也僵成了一副面具。
?“妹妹……妹妹孕中可曾焚香?”
?秦昭儀見王氏有此一問還不知所以,便道:“嬪妾有孕在身,不宜焚香,所以這個香爐拿來以后便一直當成擺設放在那應景罷了,娘娘您何以這樣問?”
?“還好……還好,還好你未曾用過這個香爐,蓮蕙,你去把皇上請來,本位要讓皇上好好看看是誰害了秦昭儀腹中的孩兒!”
?秦昭儀見王貴妃如此言辭心里一驚,立刻想到自己精心養胎最后卻落得如此下場,定是有人謀害,于是不顧侍女阻攔,急忙下床跪倒在地道:“嬪妾自知福薄,沒能替皇上延續皇家子嗣,雖然嬪妾位分低微,但也決不能讓別人害了我,今日有貴妃娘娘做主,嬪妾有了主心骨,待會娘娘要審要問,嬪妾一定全力配合娘娘,還請娘娘還嬪妾和那死去的孩兒一個公道!”
?王貴妃急忙將秦昭儀從冰冷的石磚上攙起來,扶著她孱弱的身體在床上躺下便憐惜道:“妹妹何苦這樣,既然姐姐發現了這心思毒辣的人,當然要幫妹妹討還一個公道了!”
? 王貴妃的嘴角掠過一抹不為人注目的冷笑。
? 半盞茶的時間過去了,皇帝才昏昏沉沉地坐在龍輦上,駕臨秦昭儀所居住的槿蘭殿。
? 皇上本來在修儀蔣氏處小憩,不意被貴妃派來傳話的人驚醒,所奏之事又涉及秦昭儀死胎之事,于是也不顧蔣修儀小性兒,趕緊更衣傳輦,匆匆而來。
? “朕這后宮,倒是越來越像打仗的戰場了!”
? 皇帝本就不喜歡宮中老成又有心計的嬪妃,向來只喜歡和新進宮的嬪妃一起宴飲、玩樂,有些時候資歷年久的妃嬪在宮中興風作浪,只要不太過,皇帝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皇帝心中,只有年輕貌美的可人兒,人老珠黃的貴婦到底是沒有什么意趣的。
? 這句話一出,倒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
? 王貴妃攜病中的秦昭儀跪倒在皇帝面前。
? “皇上,要為秦昭儀做主啊!”
? 皇帝摩挲著自己的胡須,抬了抬眼皮,沖著旁邊的梁師成嗔怪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扶貴妃和昭儀起身!”
? 梁師成何等乖覺,立馬著人將二妃攙扶起來。
? 皇帝看著秦昭儀頗有病中西子的不勝之態霎時起了興致,打起精神詢問道:“貴妃,你既知昭儀孩兒被害一事,就一一講來,朕一定會為昭儀做主!”
? 王貴妃知此計已成大半,心下有了成算,便輕啟朱唇,梨花帶雨地開始訴說秦昭儀之冤屈。
?“回皇上的話,臣妾今日來到槿蘭殿看望昭儀妹妹,無意中發現了妹妹宮中的和田白玉香爐的裝飾里有損傷胎氣的東西,妹妹小產大概就是因為這個了!蓮蕊!你把香爐拿過來!”
? 蓮蕊雙手捧著香爐跪倒在圣駕面前,王貴妃一把扯過凝脂般剔透的香爐直接摜到地上,玉碎之聲在偌大的寢殿中回響……
? “愛妃這是作何?”
? 看得出皇帝如何心疼這件奇珍異寶。
? 王貴妃不緊不慢,撿起了其中兩顆并不如碎玉一般剔透溫潤的玉珠子。
? “皇上請看這兩顆珠子!”
? 梁師成將這兩顆珠子呈給皇帝,皇帝細看一番道:“品相的確不如這香爐,倒也不奇怪,愛妃……你這是何意?難不成給秦昭儀送的香爐不好,也會傷胎?”
? “回皇上的話,這兩顆玉珠子并不是和田白玉的!今日我來秦妹妹殿中,看到了這個精致的香爐,本來想要在手上把玩一番,不料卻聽到了玉珠子在這龍嘴里的聲音有異,于是便仔細查看,發現了這兩顆并非和田白玉。而且我問過秦妹妹可曾用此香爐焚香,秦妹妹因忌諱孕中用香,并未用過,那這香爐卻是自帶一股異香,所以臣妾猜測,這兩顆珠子便是產自西域的秘藥——白麝珠!”
? 梁師成跟隨皇帝多年,見多識廣,見皇帝不解,便對皇帝耳語道:“皇上,這白麝香珠產自西域,是以人工將大量麝香提純、精煉之后又加西域香料進行退白,最后形成這堅如玉石的白麝香珠,一顆便價值連城,原本在遼、西夏等蠻荒之地各位王妃爭寵所用的秘藥,不知如何,倒進了咱們大宋的后宮了!”
? 皇帝也不覺納罕,更兼驚覺,于是便命人查清白麝香的來龍去脈。
? “皇上也不必費心查了,這香爐便是婉容姐姐送與嬪妾的!”
? 坐在一旁的秦昭儀聽了這么些,早已按捺不住,于是跪在地聲淚俱下地說出了送香爐給她的人。
? 皇帝似乎并不驚訝,反而非常平靜地摩挲著自己手上的那一枚大理國進貢的翠綠扳指。
? “唔,既如此,那便傳賢妃入槿蘭殿,朕要親自詢問……且慢,把皇后也請來,讓她自己看看她是如何替朕管理后宮的!”
? “是!”
? 梁師成喚來兩個小太監,叫他倆分別去傳皇上旨意,請兩宮娘娘到槿蘭殿問話。臨行前還特別囑咐去給韋氏送信兒的小祿子,讓他將今日之事或多或少地透露給韋氏,好讓她早做籌謀,也算是給韋氏的一個順水人情。
? 聞得皇上傳召兩宮娘娘也不敢怠慢,即刻傳轎輦,趕往槿蘭殿。
? 槿蘭殿的正廳,清冽的樟腦薄荷香彌散開來,人已聚齊卻各自靜默無言。皇后鄭氏、貴妃王氏、昭儀秦氏、婉容韋氏按著位份依次列座,她們的侍女依次肅立在各自主子的身后。皇帝端坐在正廳的紫檀木雕青鸞穿祥云圖案的軟榻上,手上不停地摩挲著翠綠色的扳指,一言不發,靜立一旁的梁師成低眉不語,冷眼旁觀著這即將上演的好戲。
? “婉容……你……這地上的香爐可是你送與秦昭儀的?”
? 韋氏盈盈起身,面不改色,規規矩矩施了一禮道:“的確是臣妾所送,不知為何此香爐已然玉碎,此中是否有所因由,還請皇上明白示下。”
? “婉容自己做下的好事,還要皇上明白示下?這里面有白麝香珠!是你!你這個毒婦,是你害死了我腹中的孩兒……嗚嗚嗚……”
? 秦昭儀見殺害自己孩子的兇手就在面前,不由得情緒激動,從廳中膝行至韋氏身后,作勢就要上去推搡跪在皇帝面前的韋氏。
? 韋氏侍女憐秋亦隨著主子跪在圣駕面前,見秦昭儀如此失態憐秋斗膽護主,跪著擋在了韋氏身后道:“昭儀娘娘到底存了何等的心思在這里污蔑婉容娘娘?奴婢斗膽問一句,這白麝香珠是何時發現?被何人發現?又是何人告知昭儀娘娘的?在皇上面前尚未有定論,娘娘又如何知曉此事必定是婉容娘娘所為?僅憑香爐里藏著白麝香就斷定婉容娘娘謀害皇嗣,未免太過潦草。難道娘娘您現在是九嬪之首就能以此來污蔑我們婉容娘娘嗎?”
? 一席話說得滿座皆驚,一向沉默寡言的憐秋原來也是個伶牙俐齒的厲害角色。
? “憐秋!不得放肆!”
? 韋氏待憐秋將話講完,回頭訓斥憐秋讓其收聲,自己伏地再拜道:“稟皇上,不知何人要挑唆臣妾和秦昭儀的關系,竟然扣了‘謀害皇嗣’這樣的罪名。臣妾的確在秦昭儀孕中送過一些東西給她,但都是些日常用的玩意兒,揀選得仔細,并請太醫院原判裘太醫看過,太醫看過之后臣妾才送來了槿蘭殿,秦昭儀如若有疑問大可詢問太醫院的裘太醫。”
? “真是好笑,婉容妹妹如果想找一個太醫做局,不是太簡單了嗎?你這邊廂找太醫檢視香爐,回殿之后又暗中加了麝香送與秦妹妹,這又該怎么說?”
? 王貴妃不留余地地堵住了韋妃的話頭兒,一時間皇帝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 “皇后怎么看?”
? 在一旁作壁上觀的皇后突然被皇上詢問,顯然有些茫然,只得諾諾道:“臣妾覺得,的確不能只靠一個香爐就定了婉容妹妹謀害皇嗣之罪,還是召裘太醫來問問吧?”
? “就依皇后所言,傳裘盛覲見!”
? 跪在皇帝面前的是白發蒼蒼的年逾六旬的裘老太醫,雖然年老但卻精神矍鑠。
? “裘愛卿,婉容所述是否確有其事?”
? “啟稟皇上,確有此事,但婉容娘娘還隱瞞了一件事情!”
? “哦?裘卿講來!”皇帝的眼鋒掃過韋氏低著的臉,那種目光似乎要刺穿韋氏的假面,直抵她內心的骯臟。其實皇帝也看到坐在一旁的貴妃正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玩味地看著跪在廳中的一干人等,同樣叫人生厭。
? “是!那日婉容娘娘身邊的憐秋姑娘到太醫院找老臣,詢問朱砂中毒的癥狀與孕婦孕中驚悸憂思的癥候有何區別,當時老臣還疑惑,婉容娘娘早已生育,為何要問及此。憐秋姑娘說是家中嫂嫂最近總是有驚夢、盜汗、嘴唇起泡等癥狀,怕是家中婆子照看不周,中了毒,所以才來問宮里的太醫。當時微臣仔細詢問了憐秋姑娘嫂嫂的癥候、飲食、用藥、生活習性……最后得出的結論就是有可能憐秋姑娘的嫂嫂每日進補的魚蝦中含有朱砂,這種慢毒一般診不出來,但是長期攝入便會導致孕婦驚夢等癥,嚴重的話便會產下死胎……”
? “憐秋——你的嫂嫂現在——生了沒有啊?”
? 皇帝話鋒一轉,直逼憐秋。
? 憐秋不愧是韋氏心腹,宮中得臉的大宮女,遇到皇帝如此凌厲的詢問依舊泰然自若。
? “回皇上話,奴婢那日并非為自己嫂嫂詢問,只是不想讓裘太醫陷入后宮斗爭,所以才假托自己嫂嫂孕中有此些癥候方才問的。”
? “繼續說,如有一句不盡不實的,立刻拖出去杖責!”
? “是!奴婢和婉容娘娘來槿蘭殿看望昭儀娘娘,見昭儀娘娘孕中辛苦,加上奴婢略通醫術且照料過婉容娘娘生養,便起了疑心,后來跟裘太醫求證過,更加覺得昭儀娘娘當初懷孕的時候是中了朱砂之毒……當時只是奴婢和婉容娘娘的猜測,后來奴婢暗中查到了昭儀娘娘小廚房里的‘蝦圃’,這才明白,原來昭儀娘娘每日所食用魚蝦的餌料里摻了分量不輕的朱砂,魚蝦吃進朱砂,昭儀娘娘吃了魚蝦,日積月累,這些癥候全都是因為朱砂在體內積累所致,所以后來才小產的。只是現在奴婢還未查明下毒的真兇,所以不敢妄自稟報。一來不愿用不明了的事情驚擾皇上,二來婉容娘娘也覺得自己位分不高,查明真兇之前不宜攪弄得后宮不寧……所以……所以才拖到了今天!還請皇上明察!”
? 憐秋說得有理有據,最后俯身一拜。
? 只是坐在一旁的王貴妃開始有些坐不住了。
? “憐秋你護主心切,可別胡亂攀扯旁人,皇上圣明,豈會被你這點障眼法蒙蔽?”
? 皇帝玩味著憐秋的話,摸著下巴上的胡須道:“照你說來,秦昭儀產下死胎一事跟婉容沒有關系了?”
? “回皇上的話,既然有人指臣妾用白麝香毒害皇嗣,那就請皇上秉公辦理,徹查此事,絕不偏私。憐秋所述之事確實是受臣妾所指使,至于還未查到真兇,也請皇上明斷!”
? 韋氏一席話說得鏗鏘有力,正直不阿,最后深深一叩便是把身家性命交托給了皇帝,讓皇帝也不無動容。此等“清者自清”的態度,倒讓紛繁復雜的真相簡略了不少,皇帝也點點頭,意欲繼續追究下去,還以事實真相,也給秦昭儀一個交代。
? “查,給朕徹徹底底地清一清后宮的臟污,朕倒要看看是誰!是誰!”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